第14章 驚見
第十四章驚見
次日清晨,烏雲蔽日,嘩啦啦的大雨如同自天上潑灑下來一般,砸在地上激起一層白霧。
皇宮大殿內,定遠侯蘇天壽渾身濕漉漉地站在殿中央,腳下锃亮的青磚上布滿了水痕。
獨子成親,皇帝派身邊的祁公公送去新婚賀禮以示榮寵,恩準他三日不必上朝,如今三日已過,特意冒雨進宮叩謝皇帝隆恩。
皇帝李亢又将蘇天壽三十年多年來為大夏國平亂的功績細數了一遍,以表達自己對功臣的禮敬之心,整個大殿一派君聖臣賢的景象。
蘇天壽俯身退出大殿,殿門外的小內侍忙自兩邊将殿門關起,不過須臾之間,殿外的雨水便被風卷進殿來,噼裏啪啦落在門檻內彙成一大灘,反着細微的亮光。
李亢從祁公公手中接過一封奏折,像是突然想起什麽,手中的朱筆頓下,擡眼問道:“那個蘇景玉還同剛回京時一樣,整日裏喝酒作樂?”
祁公公賠笑道:“回陛下,蘇世子這一個多月來一直如此,奴才還聽說,蘇世子成親當晚抛下新娘子,跑到酒樓裏喝了大半夜。”
李亢将朱筆放回筆架上,遺憾地輕嘆了聲,“真是可惜了,若是沒有當年的事,他早已高中魁元,如今這人算是廢了。”
祁公公跟着嘆氣,“當年的事要怪也只能怪定遠侯,怪不得別人。”
十年前,太子李潛龍與定遠侯蘇天壽共同出兵,大敗南疆王,幾十年的邊患終于平定,李亢卻終日惶惶不安。
太子李潛龍文武雙全年輕有為,朝中人人稱頌,定遠侯蘇天壽戰功赫赫,堪稱大夏武将第一人,這二人一向往來甚密,交情匪淺,此次又立下如此大功,李亢猜疑二人恐有不臣之心。
果然,探子回報,蘇天壽在進京前夜曾與太子徹夜密談。
李亢當即派人秘密抓捕了太子身邊的近侍王改,逼問之下,王改招認蘇天壽給了太子一顆南疆劇毒,名叫“平殺落豔”,但太子絕無弑君之心,拒絕了蘇天壽,蘇天壽于是找到他,把這顆毒藥交給他代為保管。
李亢驚恐萬分,想尋個由頭殺了蘇天壽以絕後患,可蘇家有太.祖禦賜的丹書鐵券,歷代定遠侯免死,無奈之下,逼迫王改在太子宮宴上毒殺蘇天壽,卻沒成想,中毒倒地的竟是蘇天壽的兒子蘇景玉。
回想起此事,李亢至今百思不得其解,揉了揉發脹的額角,蹙眉道:“蘇景玉中毒的事實在是透着蹊跷,當年在宮宴上王改那個奴才想趁亂逃走,你讓黑鱗衛将他滅了口,竟在他身上搜出了完好無損的‘平殺落豔’,你說這蘇景玉中的毒究竟從何而來?他當年被道士帶走,如今突然回京,會不會有所圖謀?”
祁公公雙眼朝殿門處瞟了瞟,回道:“陛下,蘇世子中毒的事奴才也想不明白,不過奴才的人暗中盯了蘇世子月餘,他回京後一心享樂,不像是有什麽圖謀。”
*
陰雨天最是能助眠,逢月睜眼時已臨近晌午,房裏靜悄悄的,蘇景玉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出門去了。
窗外大雨初霁,天邊挂着一道絢麗的彩虹。
推開窗,雨後的微風帶來絲絲涼意,混着庭院裏的花草香氣,沁人心脾。
門口的玉蘭樹葉上,晶瑩剔透的水珠越積越大,墜在泥土中發出細潤的啪嗒聲,鳥兒在枝頭輕聲吟唱,仿佛也陶醉在盎然的春意當中。
桃枝見逢月醒了,備了早膳送過來,除了好吃的乳酪,還有百合粥和四色糯米點心。
逢月夾了一塊嫩綠色的放在口中,香甜軟糯,不得不說,蘇府廚子的手藝比林府更勝一籌。
桃枝盛了一小碗百合粥放在逢月面前,瞥見一片淡紫色的衣角自窗外閃過,向逢月道:“少夫人,表姑娘來了。”
逢月一口粥正含在嘴裏,險些嗆到,蘇景玉不叫她每日去給蘇天壽和孟氏請安,但她睡到快晌午才起身,還被子溪撞見,實在是太丢臉了。
也不知道為何,她從小就像永遠都睡不醒一樣,難道真如蘇景玉所說,上輩子是困死的?她臉上一紅,難堪地扯了扯嘴角。
孟子溪仍是一身淡紫色的襦裙,沉穩素雅又不失青春活力,粉嫩的鵝蛋臉上永遠挂着柔和的笑意,叫人如沐春風。
“表嫂,我今早同姑媽說想同你一起去隆西街的銅雀閣買最新的花樣子,姑媽已經允了我出去,雨後空氣清新,不冷不熱的,一會兒我們一同出去逛逛如何?”
孟子溪見逢月一身裏衣,神情慵懶,快晌午了還在用着早膳,便知道她剛剛起身,擔心她害臊,故意直奔主題,沒有提起旁的半個字。
逢月顏面得存,越發喜歡子溪,含笑着連連點頭。
她在蘇府裏無事可做,又不敢像在林家一樣四處走動,正好出去逛逛。
大雨剛過,地面積了不少水,路上的行人不多,街邊的店鋪看起來比往日冷清了些。
還是昨日那輛馬車,但身邊的人不同,心情也截然不同。逢月與子溪年齡相仿,性情又合得來,一路上與她說笑不斷。
富隆西街越來越近,路上的行人也越發多起來,馬車的速度漸漸放緩,以免車輪碾進水坑時将水花濺到行人身上。
逢月正好挽起子溪的手,指着車窗外同她說起這條街上哪家的點心最好吃,哪家的繡線種類繁多,哪家的頭油便宜又好用,哪家賣的雜貨玩物最有趣……
孟子溪難得上街逛逛,順着逢月指引的方向左顧右看,生怕錯過了半點好玩好看的。
馬車途經一條巷口,逢月的說笑聲戛然而止。
車窗外,一抹白色的身影一晃而過,腰間系着一塊白玉,形同游魚。
逢月瞳仁一顫,心跳都仿佛慢了半拍,魚型玉佩,難道夢中的夫君确有其人?
“快停車!”逢月焦急地屈指在車壁上用力敲了敲,車夫一聲喝喏,馬車穩穩停靠在路邊。
子溪被逢月突變的神色吓了一跳,“怎麽了表嫂?”
逢月邊推開車門邊言語急促地道:“子溪,銅雀閣就在前面,你先去店裏等我,我一會兒就過去!”
話音未落人已經下了馬車。
子溪雙手駐在車窗邊沿向外望,只見逢月沿着來時的路返回,跑進巷口裏不見了,心道她定是看見了熟悉的人,這條街她這麽熟悉,應當不會出什麽事的,定了定心神,吩咐車夫繼續前行。
巷子裏人頭攢動,熱鬧非凡,不遠處,那抹白色的身影正向巷子深處走去,是位年輕的公子,發如濃墨,身型纖瘦,步态沉穩,在人群中格外醒目,腰間玉佩下墜着的銀穗子随風輕悠地蕩在身後,顏色幾乎與夢裏的一模一樣。
難道真的是他?
逢月緊張的心撲騰撲騰亂跳,雙手拎起裙擺小跑着追過去,來不及避開地上的水坑,一雙鵝黃色繡鞋浸滿了水漬,襦裙下擺也濺上了點點泥污。
眼看着距離那位白衣公子越來越近,那人卻突然向右一轉,不見了蹤影。
逢月一路小跑到那位白衣公子消失不見的地方,氣喘籲籲地擡頭,見是一座三層高的酒樓,紅底金字的牌匾上寫着“醉仙樓”三個大字,門前盡是些衣着體面的公子們進進出出,她來不及多想,貼着門邊擠進樓內。
此時不過午後,醉仙樓裏已然笙歌處處,大堂之內座無虛席,逢月四下望了個遍,仍未見那位白衣公子的身影,擡手沾了沾額角的細汗,轉身向樓上尋去。
二樓不同于大堂那樣吵鬧,每隔二三十步才設有一間雅間,房門大都緊閉着,裏面男子的嬉鬧聲、歌女變了調的吟唱聲此起彼伏,偶有些不堪入耳的話傳來,羞的逢月倏地躲遠了些。
莫不是尋錯地方了?
那位白衣公子身姿挺拔,步态優雅,雖然沒有看見正臉,但想來是位清朗如玉的翩翩公子,不像是會出入這種地方的人,或許他剛剛進了旁邊的哪家店鋪,是自己沒有看清楚。
逢月不禁嘆氣,緊繃了一路的脊背癱軟下來,無精打采地朝樓梯走去。
若說那個夢早有預兆,夢中的夫君确有其人,為何讓她見着了又錯過?茫茫人海,今後也不知道能否再遇見了。還是說僅僅是一塊形狀與夢中相似的玉而已,是她想多了?
她寧願相信前者。
即便只是在夢裏短暫相會,她卻早已芳心萌動,難以忘懷。此生若是再也遇不見他,那麽和離之後不論跟誰在一起,或是一個人孤獨終身都沒有半點差別。
胸口仿佛壓着什麽東西,她仰頭深舒了一口,見前方雅間的門敞開一條縫,兩個打扮的花枝招展的美人嬉鬧着一傾身,男子精致的側面輪廓在眼前一閃而過,仿佛與夢中的夫君重疊在一起。
逢月突然腳下頓住,雙手不自覺地緊攥,心髒再次狂跳不止。
然而僅僅在須臾之間,情緒從高空墜入谷底,美人端着酒盞喂到男子唇邊,男子轉眸一瞥,含笑咽下。
竟是蘇景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