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命名的命運
第3章 命名的命運
何塞……這個名字是他長大後,自己為自己取的名字。
你能想象嗎?一個人可以為自己命名。
我要為此辯解,我透露這一點,不是因為我與他的友情,然後試圖去宣告何塞這個人天生與衆不同,絕對不是。
但我也不能否認,讨論這種富有争議的人物,有這種猜想是避免不了的。
我與何塞相識将近二十年。
當我回憶思索這個人,憑我對他的知情與了解,使我明白一件事情:何塞為自己命名,其實是他難解難分的命運中必不可少的一環。
——摘自《魔法百科全書之魔法殘卷補錄·序言一》
農民夫婦從未打算隐瞞何塞的身世。
他們彼此心知肚明,何塞只是暫時寄居在這裏的客人,遲早有一天,何塞會離開。
何塞與他們只是臨時湊在一起生活。
農夫從不叫何塞幹活,不像打罵自己的孩子那樣去打罵他。
何塞在農戶家完成了一個樸素單純的童年。
偶爾去城市,農夫會為何塞帶回購買的書籍。
對此,農夫解釋說,何塞是大家族的孩子,理應識字讀書。
關于命名的事情,農夫說,他不能逾越,他沒有把何塞視作兒子,不能為何塞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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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何塞為自己找到名字前,他們一直用年齡排行稱呼何塞,何塞在農戶家庭中已經死去和還活着的小孩子裏,年齡排序為第五,他們叫他小五。
在往後的人生裏,何塞跑了不少行商之旅,使用了無數個假名,小五是何塞最常用的假名。
何塞以為,這些就是他對這座村莊的全部記憶了。
等到以後何塞又逐漸明白,他記得的東西遠比他以為的要多。
比如何塞對橄榄葉莫名其妙的鐘愛。
世人皆知何塞喜歡留下橄榄葉作為信物,那是他的信諾保證,何塞不會讓他贈送出去的橄榄葉蒙上灰塵。
人們以為何塞的這項偏愛是取自橄榄葉“和平”的寓意,有記者這麽詢問何塞的時候,何塞沒有否認,比起真正的緣由,這個說法或許更好。
他對橄榄葉的偏愛真正來源,只是因為這裏的村莊盛産橄榄。
村莊遍植低矮濃郁的橄榄樹,何塞的童年記憶被茂密的橄榄葉簇擁着,這使他永遠不能對着橄榄葉無動于衷。
尤其是在那個時期,這座村莊早就被戰争夷為平地,曾經大片橄榄樹在戰争後盡數毀去,殘留折斷幹枯的樹幹。
村莊上的百姓們流竄逃亡,不知所終。
自何塞參與晚間會議後沒過多久,一輛馬車駛向這座村莊。
從馬車走下一位律師,他用潔白的手帕捂着鼻子,不客氣的聲明:“我受不了禽類羽毛的氣味,那會讓我不斷打噴嚏。”
說完,律師果然打了個噴嚏。
禽類羽毛讓律師心煩氣躁:“無關人員還請離開,我找何塞有要事商談。”
農戶一家人把在附近游蕩的雞鴨趕回籠子裏,自覺的把屋子讓給他們。
助手把物品與文件一一擺開,律師醒了醒喉嚨,說:“我們開始吧。”◣
這是一位專門服務于家族私人事務的律師,他經常代表家族趕走這些見不得光的私生子。
來的路上,律師翻看手中的文件嘀咕,哪怕見多了相關業務,也沒有見過這麽苛刻吝啬的協議條款。
不過,考慮到他聽來的有關何塞身世的秘密,又合乎情理。
協議文書寫的太過拗口難懂,律師為何塞進行通俗的解說:“從法律上斷絕血緣關系,這條很好懂,你只需要簽個字就行。這條說的是,你永遠不能洩露你的出身與身世。還有這條,你将永遠不能使用家族的姓氏,諧音也不行。”
“唔,”律師解讀這條協議的時候,微微皺眉:“這條說的是,你應當盡量遠離家族領土的範圍。”
“要離多遠?”
“沒有明确規定,我想,應該是越遠越好。”
律師看着眼前還是個孩子模樣的何塞點點頭,簽署了一系列防止他來日會反悔的法律文書。
律師把何塞的簽名文件驗查收好。
何塞看出律師欲言又止的,問他是不是還有什麽事情?
律師用手帕吸了吸鼻子,似乎在這番動作的掩護下,他的良心複蘇了:“呃,你應該知道……建立在不公平之上的協定,有些協議如果寫的、寫的過于不合理,哪怕你簽了字,卻沒能照做,嚴格說來,不算違反公平。你還可以因為這些苛刻的條款反過來控訴他們。當然,你人單勢薄,我不建議你這麽做。大家族如果想追究,認真跟你計較,你就是正确的,也沒法贏。”
何塞被律師的話語中其他東西吸引了——公平?那絲來自遠古的氣息,藏着一種何塞不曾學習過的智慧。
至于律師話裏其他的意思,何塞聽不太明白,他撓了撓臉,哦了一聲,傻愣愣點頭。
律師沒再多言,轉交給何塞一筆數量不多的財産。
何塞查看了,除了財産,其他禮物大概是出自莫蕾娜,沒有任何魔法相關物品。
他是一個不會使用魔法的普通人。
傍晚,村莊做飯的炊煙升起時,何塞騎着馬離開了。
離開前,何塞把他得到的財産拿出一半,留給了農戶一家。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何塞與他的馬不知道要去哪裏。
他們随心漫行,完全由眼前的道路決定。
何塞會選擇抛擲石子決定前行的方向。
天氣好的時候,何塞放開缰繩,讓馬胡亂慢走,決定他們的未來。
沒了約束的馬兒慢吞吞地啃食沿路的嫩草,他悠閑地跟在馬匹後面。
一人一馬,餐風飲露,以天地為床,擠睡在一團幹稻草堆裏。
遇到潮濕的環境,第二天他在馬兒旁邊凍醒,發現他的頭發、馬的鬃毛,和草叢花朵一樣,挂滿了晨間的露水。
在随心所欲的旅途中,何塞學會了用無關痛癢的謊言粉飾一些情況。
他懶得向陌生人解釋真實情況。
畢竟連何塞自己都不太清楚,他得到有關親生父母的信息只有幾句別人不經意的話,然而那幾句話的信息量足以讓世人大感震驚了。
沒有比撒謊更方便的了,為了向路過的村莊讨食,他随口為自己安排了許多假身份:信差,被趕出軍隊的士兵,前去學魔法的學徒,與商隊失散的商人……
有一天,他随口說的謊言再一次被識破。
總有較真好奇的村民想查看證據,何塞缺乏與身份相匹配的裝束與信物,謊言自然被
拆穿。
認為自己受到欺騙的村民們,憤怒地揮舞農具要把他趕走。
用高昂價格購買食物也沒用了。
在他一路走來的旅途中,這種事時常發生。
何塞只能騎上他的馬快速走遠,看來今晚他只能找一個山洞過夜了。
在一個被動物遺棄的狹小洞穴邊,何塞拾了一堆幹草和枯樹枝,點燃火。
一旁的馬兒打着響鼻聲。
在夜晚蛐蛐的叫聲裏,何塞啃食着苦澀的青果,枕在草地裏,仰望天空,學着辨識星座。
當一顆顆流星劃過夜空,何塞翻身的一瞬間,才反應過來為什麽自己會選擇撒謊。
那些虛假的身份都有符合世俗觀念的過往與未來,一個前行的方向。
何塞什麽都沒有,也不知道要去哪,所以他只能撒謊。
在入睡的前幾秒,何塞決定了,他應該多練習着把謊言說的跟真的一樣。
耗時兩年多沒有方向的旅途,何塞慢慢認識到前方的道路廣闊無邊。
他遲早要停下,可他該為什麽而停下呢?他該做什麽?一個流氓混混?有一天過一天的無業游民?還是找個行當做個學徒?
當何塞不自覺思考這些的時候,他終于知道為什麽莫蕾娜會對他說“我以為你能做點什麽”,還打算為他安排一條前途。
在他恍然大悟的這瞬間,何塞覺得自己已經像大人一樣,開始為這句話憂心忡忡了。
何塞十九歲時,陪伴他游蕩的馬兒而染上疾病死了。
短時間內,他不想再換一匹新馬。
埋葬完他的馬,何塞決定在最近的城市停留下來。
販賣牲畜的市場上,何塞挑了一頭年輕但是懶惰的騾子,價錢不高。
商販還送了何塞一副簡易工具,正好套在騾子身上。
商販已經收了錢,不方便解下來,于是商販拍拍騾子,大方的說,送給你了,有了這套工具,方便運送一些貨物。
何塞牽着剛買的騾子,當時他的模樣幾乎像個野人,胡須沒有及時刮剃,長頭長得亂蓬蓬的,外袍褴褛,內袍還翻起了毛邊。
他就是用這幅乞丐的模樣跟着人群與商隊,進了這座叫洲際的城市,正好是黑白魔法大陸的交界線。
旅店老板的女兒歌莉剛采購完旅店需要的貨物,她站在商店門口張望,把何塞和他的騾子當成了賣力氣的幫工:“喂,喂!我這裏有一堆貨物,幫我運到旅店,多少錢?”
何塞回頭看她,這個小姑娘有着一頭紅銅色的長頭發,辮成好幾股發辮,鼻梁和臉蛋有一些雀斑,模樣不算漂亮。
她身上穿的那件桔紋裙子是整潔幹淨的。
何塞有點喜歡她。
因為何塞直直的打量,歌莉不高興了,她看笨蛋一樣看他:“外鄉人?聽得懂我說什麽嗎?”
何塞笑了:“東西多不多?離得遠不遠?我剛到這裏,還不熟悉情況。一般給多少錢?按平時的市價來好了。”
“東西就這些,店老板已經幫忙打包好了,就是有點重。遠倒是不遠,之前我給的是兩個銅板。”
“行,”何塞想起一些事,有點頭疼:“不過我的騾子不怎麽聽使喚。”
何塞開始搬運地上的貨物,騾子感受到沉重,果然搖頭晃腦不肯配合。
兩人手忙腳亂起來,忙活了一陣,才沒有讓貨物從騾子身上掉下來。
歌莉氣喘籲籲的冷哼:“我看你只能掙一個銅板了。”
何塞抹了抹汗:“快帶路吧。”
到了地方,何塞幫她卸掉貨物,然後把騾子的缰繩交給她,沖她一笑。
這時候歌莉才知道自己認錯了人。
何塞就在歌莉家的小旅店租賃了一間客房,住了下來。
他好好給自己梳洗了一番,收拾掉了胡子,剃了個短發,穿上洲際城市裏最常見的服飾,成了一個十分普通的年輕人。
何塞支付的住宿費用包含了兩餐及清洗衣物的服務。
每天歌莉會端着木托盤,把何塞的飯菜放在門口就離開了。
幾乎要到晚霞灑滿窗戶的下午,何塞才睡醒。
吃過已經放冷的飯菜,出了旅店,何塞随便找一家小酒館,到那裏吃喝玩牌玩到淩晨。
這間簡陋的旅店在有些嘈雜貧窮的街區裏。
這裏人來人往,到處都是小酒館與賭場,不守規矩的小販,亂跑的小孩,蜷縮在地上的老乞丐。
在小酒館裏,何塞跟男人們學着玩牌,只用三天就輸掉一萬金幣。
他因此交上許多朋友,其中包括沉迷賭博的魔法師。
那些朋友擔心何塞輸得太多,吓得不敢再來了,安慰他說這是新手的學費,很快就會轉運,輸掉的全都能贏回來。
果然從第四天起,何塞開始試着贏錢了。
不過他始終沒有贏回一萬金幣。
在桌上,何塞學會了各式游戲的玩法與花樣,學着識破作弊的手段。
今天輸掉的金幣剛好是昨天贏來的,第二天小贏一筆又會在隔天全部輸掉,如此往複。
小酒館老板羅伯最先看出何塞的與衆不同:何塞玩牌只是在打發時間,并不沉迷此道。
他不會贏的太多而招來妒恨,在桌上輸到一定數目,還能及時抽身離開。
羅伯見過許多例子,不少人在桌上,越輸越加大砝碼,直至賠上自己的性命。
何塞的心性定力叫他佩服。
今天運勢不好,何塞打了呵欠說不玩了。
何塞撿起桌子上零散的銅板銀幣揣進兜裏,抖掉煙鬥裏低廉草藥磨成的煙屑,然後把煙鬥塞進外衣兜裏。
他把座位讓給別人,拿起空掉的酒杯去櫃臺添酒。
羅伯揮開店員,拿出自己喝的酒甕,親自給何塞的杯子添酒。
老板用他毒辣的眼珠子,直勾勾的,似乎想把何塞看穿,他說:“年輕人,你的野心很大。”
“哦?”何塞斜坐在高凳子上,聽了這話,他不以為意的笑了笑:“我?我能有什麽野心?”
“平民,流浪漢,貴族,魔法師,男人,女人?我見得多了。人的欲望,無非就那麽幾種,”羅伯把裝滿金色液體的酒杯遞給何塞:“你呢,從沒讓俊男美女陪過。能憑自己的意志力從賭桌走開,尤其是在輸錢的時候——這樣的例子,我只見到過兩個,你是第二個。看到金子,你的手也不會激動到發抖。你好像還認不出吃的喝的有什麽貴賤上的區別……”
何塞剛剛飲下杯子裏的酒,聞言差點吐出來,懷疑地看了看杯底的殘液。
沒能得到一聲稱贊,羅伯暗暗搖搖頭,真是豬舌頭喝佳釀,白浪費!
他不肯再把自己的珍藏倒給何塞了,随手換成平常賣的酒甕,繼續給何塞添酒:“有很多跟你一樣的年輕人,帶着不知來源的財富來到洲際城。只要沾了這些都會迷失方向,忘了自己叫什麽。可你,你不一樣——你懂得淺嘗則止。”
“還有,你身上,身上沒有被詩文折磨過的自哀自憐,所以你也不是那種迂腐詩人,預備寫一部能留存後世的酸臭史詩。”
羅伯滿意于自己的推論,他把雙肘擱在櫃臺上,肯定地說:“只有一個原因,能讓你看不起這些欲望,把這些當成是打發時間的玩具——因為你有比這更大的野心。”
何塞不可置信,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灰撲撲的衣服,哈哈大笑起來:“被你這麽一說,我好像真的很厲害。”
在何塞大笑的間隙,吹進一陣風,那是晚風路過野草地才會有的涼意。
何塞想起他的馬兒,想起了寂寥空曠的野外,再久遠一些,他想起村莊外月夜下漆黑的橄榄樹影。
何塞深深吸了一口新鮮空氣,不知道自己的雙眼中金光,沒有借助任何光芒,隐隐閃爍:“只可惜,那不是我。”
他用手掌蓋住酒杯,不讓老板繼續添酒了:“我只是個鄉下人的兒子,土包子不識貨而已。偶然得到一筆遺産,出來見見市面。而且,遲早要在你的小酒館裏揮霍光我的財産……”③本③作③品③由③
何塞嘆了口氣,他好像是挺廢的:“我這個人,連魔法都學不會,能有什麽野心?只不過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先把錢花光再說,沒錢了再找活兒幹。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