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我慫了
第35章 我慫了
日子還是一天天地過,後來游弋連社團活動也不參加了,每天除了上課就是泡在自己的小作坊裏玩兒木頭,沉默的時間越來越長。
于茉莉好像在有意識地讓他少回家。比如上周周末他說要回去一趟,于茉莉說最近花店忙,別回,讓他有空就去孝敬孝敬師父。
其實那開在巷子裏的花店一天能有三五個客人已經不錯了,于茉莉這麽說,無非是怕他睹物思人、睹樹思人、睹牆思人,聞着院兒裏的空氣都要思人。
他們沒有開誠布公地聊過這事兒,游弋不知道怎麽說,于茉莉也從來沒問過。她只是兌現了她的諾言,無條件地支持着游弋的決定。
可不回家就能不想霍域嗎?顯然不能。那段時間游弋雕了很多東西,除了師父和老師留的作業,其他的他從未給人看過。有風格迥異的小人兒,有各種小動物還有一些天馬行空的小模型。
沒有一樣是霍域,卻到處都是霍域的影子。雕完了他拿在手裏,迎着光去看的時候總會發現,這個小人兒的眼睛像小時候的霍域,那只小企鵝像不高興的霍域,還有那個小房子,怎麽跟當初霍域做的模型那麽像?
後來他想,那幹脆雕霍域吧。雕來雕去卻總也雕不好,不管是卡通的霍域還是迷你的霍域,怎麽會統統不像霍域?
有時候他就坐在小作坊門口,盯着眼前公園裏的樹發呆。葉子落了、綠了又黃了,霍域一直沒有回過家。
初秋的樹葉很漂亮,太陽一照,一半金燦燦一半綠油油,游弋卻總會不合時宜地想——多像他和霍域被劈開的人生。
他看着葉子被風卷起又摔到地上,被追趕着落到他腳邊。撿起來看,脈絡很清晰,于是照着畫一張,想留下一片落葉給霍域看看他錯過的秋天。
畫完了游弋驚覺,是啊,又到秋天了。大概是太久沒見,他連霍域的樣子都不熟悉了,所以才雕不好吧。
日複一日地想,日複一日地回憶,他以為自己只是想雕出一個能讓自己滿意的霍域,可新年即将到來的時候,他站在人來人往的街口,視線忽然開始胡亂地逡巡。
他想從來來往往的行人裏找一個熟悉的影子。
天旋地轉,世界颠倒。
那麽多人,那麽多車,那麽歡樂的音樂,那麽熱鬧的節日氛圍,可這個世界怎麽如此陌生又如此空空蕩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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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回過神,手抖得不像話。他恍然想起來,前不久霍域生日的時候,他只寄了禮物,都忘了把今年畫的那幅畫寄給他,哪怕拍下來給他看看呢?
也罷。今年畫得不好。小小的屏幕總也看不清霍域那張好看的臉,哪怕他截圖下來放大又放大。
前不久幾位家長一起去找霍域玩兒了一趟,一起過了聖誕,當時他們幾個還沒放假。回來的時候家長們帶回了霍域捎給他們的禮物,有手工藝品,有巧克力,有鞋子還有各種小玩意兒,另有一幅畫作為游弋今年的生日禮物。
霍域這個家夥,送他的禮物畫的卻是自己,多貼心呢。
游弋把那幅畫裝了畫框,挂在了他的小作坊。今年給霍域畫的畫也是參考了那幅畫畫的,畫完了沒有欣喜只覺失落。
16歲那年他可以一鼓作氣畫出那麽多霍域,20歲這一年竟然會連一幅都畫不好。
越臨近新年他心裏越亂,回家住的這段時間他甚至都有點兒不想起床。不想去看周圍熟悉的一切,霍域的房間更是沒敢去看一眼。
大冬天的,他又跑屋頂上吹風。最近他有點兒上火,牙疼,腫了半邊臉,被風一吹更疼了。坐在搖椅上晃啊晃,他忽然想起那年換牙的時候,于茉莉把他倆的牙放到了那個像狗屋一樣的地方。
想到這兒他邊起身邊笑了笑。當年霍域說那個地方像壁爐他非說像狗屋,當年他傻乎乎地要跟霍域埋在一起,霍域竟然說好。
蹲在“狗屋”前,把上面堆砌的雜物拿掉,那個鐵盒子果然還在。
十幾年過去,鐵盒子早生鏽了,紅鏽長滿了縫隙,很難打開。游弋敲敲打打半天,摳來摳去指甲都差點劈了,好在裏面的玻璃瓶完好無損,兩顆小小的牙齒也完好無損。
現在想想,當年真是倆小屁孩兒,竟然會相信那種無稽之談。記憶很清晰,記得那時候不愛說話的霍域,記得他慢條斯理地吃蛋糕,記得他摸了一塊小石子兒都要洗半天手。
也記得那天于茉莉一左一右牽着他倆說的那番話,記得她舉着膠卷相機給他們四個拍照。陽光灑了滿院兒,他牽着小小的霍域沒心沒肺地笑。于茉莉那天穿了一件秋黃色碎花長裙,脖子上戴一條紅色絲巾。絲巾的尾巴揚在半空,湛藍色的天,滿院兒花香。
現在回想起那一天竟然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像聲音渾厚的黑膠唱片,像遙遠老舊的虛假光景,不然天怎麽能那麽藍,花怎麽能那麽燦爛?
那時欄杆的縫隙很大,玻璃瓶滿手去握堪堪包裹,他與霍域之間的關系那麽清晰純粹。現在欄杆很矮,玻璃瓶很小,他和霍域隔着千山萬水。千山是想念堆積,萬水是不能裸露的愛意彙集。
那年剛剛換了新牙,如今他的牙都舊了,開始疼了。那年他伸手就能牽到霍域的手,如今他活成了一座島,伸長了手也只能碰到腳邊的海,夠不着遠航的船。
搖椅壞過兩次了,他敲敲打打修好,再躺上去它依然晃晃悠悠。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能敲敲打打就修好嗎?他忽然不太确定了。
夜更深一些的時候,于茉莉上來找他。
游弋懶洋洋地問:“怎麽了媽?我再躺一會兒就回去睡,牙疼睡不着。”
于茉莉看了他半晌,像是在猶豫,過了一會兒嘆了口氣說:“想他就去看看吧”。
“嗯?”游弋愣了。
“你走吧”,于茉莉說,“我都不用看,你簽證肯定辦了而且一定在有效期,所以你走吧。馬上訂票,訂不着票就轉八百趟機,只要能到就行,去跟小域過年吧,你在家我看着鬧心。”
有那麽一瞬間游弋下意識地想擺出一張笑臉,又有那麽一瞬間他有點兒想哭,心情很複雜。
于茉莉目光深重地看着他說:“你是我兒子,你就算裝得天衣無縫我也知道你不高興,這是何苦呢?趕緊走,明天早上起床我不想再看到你。”
于茉莉擺擺手就要走,游弋又喊她:“媽”。
“幹嗎?”
游弋垂着眼睛沉默了,半晌才長長嘆出口氣道:“別跟他們說,就說我去我師父那兒了吧,我去看看就回來。”
“知道了知道了,給我帶兩盒巧克力。”
母子倆三言兩語就把這事兒定下了。于茉莉下去之後游弋也有點兒蒙。他是辦了簽證沒錯,不光他辦了,院兒裏這些人有一個算一個肯定也都辦了,為的就是萬一霍域有什麽事兒他們能說走就走。可要說他準備去看霍域,那是沒有的,他不敢。
霍域走的這一年半,他想象中的心情沒有來,思念卻像瘋長的爬山虎,都快捅破天了。所以他哪兒敢去看呢。
可剛剛于茉莉那麽說,他竟然立刻生出了沖動。怪年味兒太濃,怪冬夜氣溫太低,怪牙疼蹿到了太陽穴阻礙了他思考。
怪什麽都好,讓沖動撒一次野吧。
飛快訂了票,潦草收拾了幾件衣服,用畫筒裝好了畫,游弋悄悄拎着行李出了門,沒有驚動任何人。
大半夜出門,飛到另一個城市,在機場吃過早飯又坐飛機離開。兩個城市并沒有直達航空,期間又轉了一次機,到的時候已經是當地時間晚十點。
三十多個小時沒睡覺,頭很疼,游弋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腦子出了什麽問題,不然都站在機場了怎麽會還沒有給霍域打個電話。
現在太狼狽,還是先睡覺吧,明天睡醒精神抖擻,到時候再給霍域一個驚喜多好,他這麽安慰自己。
可事實上是,一覺睡到了天光大亮,那點兒沖動也像藏在夜晚的夢一樣,天一亮就散了個幹淨。
窗外不知什麽時候開始飄雪花了,細細碎碎地落地就消,路面都沒鋪白。
游弋從枕邊摸出手機,給他媽發了條微信:“別告訴他我來了,我慫了。”
于茉莉立刻把電話打了過來,那鈴聲頗為急切,很有點兒罵罵咧咧的味道,游弋挂了沒接。
那邊的于茉莉都快被他氣出心梗了,這邊游弋卻全副武裝地出去逛街去了。
行李箱裏帽子口罩都有,游弋走在路上忽然想,或許他一開始帶來的勇氣就不那麽足夠,不然怎麽會準備得這麽齊全?
帽檐壓得很低,游弋走在街上卻并不擔心迷路。這裏的一切他都太熟悉了,簡直像他的第二故鄉。
之所以這麽熟悉,是因為他把自己活成了個變态。他開了一個小號,關注了霍域也順藤摸瓜地關注了他的同學、朋友。霍域并不常發動态,但有時候能從他同學分享的照片裏看到他,有時候是半張側臉,有時候只是一個背影。
游弋會看他們分享的所有照片和視頻,會看關于這座城市的一切新聞、動态,到後來APP的大數據完全摸透了他,推薦給他的視頻全是這座城市相關。
很無聊的時候,他會點開地圖,沿着街道從學校滑到霍域住的地方,又從他住的地方一路滑到廣場,滑到教堂,滑到霍域經常去的那家中餐館。
三百六十度的景象,給人創造着一個近在咫尺的幻境。他會把屏幕停在那兒,然後真的點一碗面,裝作是在那兒吃的。
如此變态了一年半,這座城市的街景、地标他都已經爛熟于心,以至于真的站在那家中餐館門口的時候,他都想熱絡地沖老板娘喊一句:“阿姨,我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