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番外】晴好
【番外】晴好
當地上積雪全部融化的那天,顏路運了草藥回來,加上他自己采的,拉了整整兩車。
趁司念在外面搬草藥,顏路示意張良伸手,就像老師檢查起了學生的作業。他将手指在張良的脈上搭着,若有所思地說道:“她學的不錯。”
張良應和道:“是不錯,稍微動幾下,都不覺得疼了。”
顏路嘆了口氣,話音裏多了一點語重心長:“倒是你…雖已無礙,但還是不許熬夜,傷口的地方不能多出汗,不能用力,不能多碰水,記住沒有?”
張良說道:“放心吧,天又不熱,能出什麽汗,我劍許久未練,也沒有重活要做,哪裏費得上力氣。”
顏路盯了他一會兒,呵呵說道:“非要我說這麽明白麽?你身上還有傷,克制一點。”
張良哪裏能知道把脈還能把出這個?這話把他聽得頭皮一麻,手腕一僵,趕緊把手從顏路的手指下逃離出來,背在了身後。
顏路視若無睹:“這兩車草藥只能夠維持大半年。現在外面遍布着你的通緝令,近期如果要再添東西,還是交給我吧。”
望了一望顏路深青色外袍邊角沾上的風塵,存放于心底三年的歉意,終于從張良口中說出:“師兄,我心中有愧。”
“人要完成任何事都要付出一定的代價,輕則消費錢財,重則付出生命,有人戀權貴而斷親情,有人愛美人而棄江山。以上種種,從個人的角度來看,你無法判斷對錯,只是他們的選擇不同。天下大勢已初現端倪,我,包括大師兄當初都是自願站在你這一邊,也明白你這樣做的風險,所以我們都未曾後悔過,你也無需苛責自己太過。我只希望你不要忘記我們之間的情誼,還有她的……不管你們能走多遠,你都要記得她的情。”
他們已經有好多年沒有說過這麽多話了。先前即便是坐在一起吃飯,如果沒有司念故意找話題,他們會不約而同地保持九分的沉默。因一場大火橫亘在兩人間的荊棘,給他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傷痛,可總有人要先動手拔去。
張良只顧聽下去,眼中一熱,心頭的暖流澎湃着,以至于讓他忽略了顏路最後一句裏,隐藏着的殘忍的事實。“她啊,我當然要和她相伴一生。”
“那就提前祝你們新婚快樂吧。”
“多謝師兄了。”
正是有情,人才會有傷痛,若是無情,人會無所挂念、堅不可摧。可若真為了所謂的大業割舍了情感,那麽即便僥幸功成,除此之外的人生還能剩下多少樂趣!
Advertisement
“怎麽這麽久還不出來,不會出了什麽問題吧?”司念見張良遲遲不出來幫忙,本來還在腹诽,後來因為有些擔心,索性放下手裏的東西來找他,結果就在門外聽見了張良和顏路不知怎麽就談論起了一些過分高深的話題。
“只是我有一問百思不得其解。”
“何事?”
“假設我和一個人達成一致,當然此人就是一個普通人,他每幫我種一棵樹,我就給他一镒黃金,而且這種關系随時可以解除。如果師兄你就是這個人,會不會願意做這件事?”
“種一棵樹就能拿到一镒黃金,不要說是人,恐怕鬼都會願意做吧。”
“如果種一百棵樹,只給一枚銅錢呢?”
“那麽我認為沒有人會願意。”
“師兄覺得,讓人種一棵樹,得給多少錢才合适?”顏路接觸的都是傳統的百家學說,當然沒有人問過他這樣的問題,他更從來沒有研究過種一棵樹要多少錢。“只要自己手裏有足夠的錢,給多少都可以,對方接受就好。當然,還有最重要的前提,就是剛才說到的,這種關系随時可以解除。”
張良無法用語言準确地描述這到底是怎樣的一種關系,但有一點确定的是,這種關系是這個問題的決定性因素。如果這種關系不能随時解除,比如主人與奴隸,那麽“每讓奴隸種一棵樹主人就給付報酬”一事,根本不可能發生,那談論後續的問題也就沒有了意義。“雖說給多少都可以,可現實中主人必然希望給對方的錢越少越好,留給自己的錢越多越好。這就是人的本性中利己的一面。”
“不錯。”
“若一個人急需用錢,我叫他幫我種十棵樹,給他五十枚銅錢,他會接受。又若我急需找人種十棵樹,給他五十金。同樣的體力付出,他們卻得到不一樣的報酬,這對于前者來說是不是一種不公?我以前居然從來沒有意識到這中間的這麽多問題。”
“這叫乘人之危,非君子所為。”顏路聽張良繞來繞去沒有繞出個所以然,他自己也是雲裏霧裏,毫無頭緒,只好走到門口望外看了一眼,果然司正念倚在外邊門框上光明正大地偷聽。
司念玩着自己紮的小辮子,笑呵呵地聽張良在為了這種新奇的問題掰扯,臉頰上因為自己心裏的一點小得意而泛了點紅。冬日的風有些料峭,她如今倒是一點不怕冷了。她粉色的衣擺在風中輕輕拂動着,像一只停留在這裏的蝴蝶。
“子房,你再問下去,司念姑娘就要等久了。”張良便不問了,把司念拉進了屋裏按在了坐墊上。顏路被兩個人看着,想也沒想就出去搬藥材去了。
“你還不如問,如何用金錢去準确地衡量一個人的勞動……嗯……也就是體力付出?”
“是這個意思。”司念理所當然地說道:“這我解釋不清楚了。”
張良擁着她,把下巴抵在她的發頂,輕輕蹭着:“有沒有答案?”
司念軟乎乎地說:“沒有诶。”
張良有些苦惱,直起身捏了捏她蓬松的麻花辮:“這下我可是真的想不通了。”
好不容易能紮成這樣的!!司念趕緊護住另外一條:“那就更不用去想啦,你都想不明白,這個世上還有其他人能想通麽?哎,你怎麽和牛皮糖一樣黏我?”
張良低頭松開司念的發帶,一點一點把手裏的辮子拆了:“師兄說我的傷已無礙,按房子繼續調理便可。不久之後,他可能就要離開了。”
“有我在啊,我每天都陪着你……”司念溫聲說着,下一秒一把抓住自己的頭發暴跳如雷,“張良,你扯到我了!”
張良急忙松了手去給司念找梳子和鏡子。司念重新紮了辮子,對着鏡子橫看豎看,就是覺得兩邊不一樣。“瞧你做的好事!”
張良看她沒有真的在生氣,索性說道:“那就把另一邊也拆了吧。”
司念只能把另一邊也拆了,然後拿着張良的梳子,把頭發疏通了,紮了個常見的垂髻。“過去看看是哪些藥,你自己再記一記方子。”
張良跟着司念去看藥,看到櫃子的空格子裏,多了一些之前沒有用過的藥。他用手指随便沾了一種聞了聞,也沒有聞出有特別的氣味。“這是什麽藥?”
藥被磨成了粉末,呈現出了黑棕色,司念一下子也看不出是什麽東西,也懶得去嘗,直接問顏路是什麽藥。
顏路便說了一個民間的俗稱:“偷油婆,可以用來治傷。”
“哦……哦!”司念一下子睜大了眼睛,趕緊把手洗了個幹淨。
“什麽……?”張良果然不知道是什麽東西,多拈了一點,用手指磨了一磨。
“就是一種小蟲子啦,會偷油吃,所以叫偷油婆,熬成藥後殘渣會過濾幹淨,吃不出味道。”司念胡扯道。
“糊弄我。”張良說,“眉飛色舞的,定又是什麽壞主意。”
“怎麽能說又字呢,我哪裏有這麽多壞主意!”司念趕緊把櫃子門關上,不讓張良去碰。
前幾天才出過壞主意,說要學書中風月……才過去多久,就忘記了?張良眯了眯眼,本想湊到司念耳朵邊上把心裏想的如數說給她聽,最終看到顏路在不遠處給藥粉标藥名,還是忍住了:“這是吃的還是外敷的?”
“難為你了,要吃一段時間……後面要試着每天用左手提點東西,一直不動肌肉會萎縮,人就會習慣性地往一邊借力,日子久了就會長歪。”司念捏了捏張良的左臂,“沒有以前結實了。”
“可以恢複的吧?很難練的,荒廢掉太可惜。”張良拿起一塊硫磺石,左手緩緩加力,硫磺石上只出現了幾道裂紋。以他的武藝本能直接捏碎,可現在他再加勁力,傷口處就有了一種被人拉扯的疼痛。還好傷的不是右手,不會太影響平時寫字或者舞劍。
“如果要正式練武,必須再過小半年,這種事情急不了的。”
“小半年……”
“怎麽了?”
“我從來沒有懈怠這麽久過,不會一下子變成一個大胖子吧?”
“哪有這麽誇張,反正你後面也能練啊。”
“那還行。”
“唉,不行!你提醒了我!你不練武也要把身材保持住!我要給你下指标了!”
張良把硫磺石啪地往桌上一丢:“司念,你是不是就喜歡我這副皮相?”
司念驚異于張良居然直呼她的大名,似乎是他在無聲地對她的“膚淺”表達不滿。他敢問她就敢答,她不怕死地說:“是啊,長得不好看我連搭讪他的興趣都沒有。”
張良輕哼了一聲,默默在心裏記下了一筆賬。
不知道什麽時候,諾大的儲物間只剩下他們二人了。分裝好幾貼後面要吃的藥,司念拿了一包到廚房準備過會煎。冰鑒裏有昨天剩下的清蒸扇骨,菜包,就是今天中午的主食,司念覺得不夠,再加了一個酸菜炒豆子,一碗蛋湯。
顏路問道:“這樣粗茶淡飯的生活,你以前可有想象過?”
張良搖頭笑了:“從來沒有。”
顏路接着問道:“和以前比之如何?”
張良低頭看着自己的碗,碗裏的菜包被做成了小胖豬的形狀,拿筷子戳了一戳。他再擡頭看對面師兄碗裏,就是兩個很普通的包子,上面打着漂亮的褶子。
司念假裝在研究自己碗裏的湯,餘光偷偷睨向了張良的臉。張良完全能料到司念正好奇自己此刻的神情。他在師兄面前稍微注重了些自己的儀态,瞪了碗裏的包子一會兒,把笑忍了回去。
“一箪食,一瓢飲,如果沒有世事煩憂,每一天都能像現在一樣慢慢過去,我寧願選擇這種生活。”
司念有想過,張良能視功名富貴如雲煙,是因為他曾經見多了一夜之間從雲端跌入谷底的人自己也經歷過這樣的事,還是真的在大業完滿之後變得随意而滿足?原來他只是想和現在一樣,只是本身喜歡,而且他的喜歡裏注定有她的存在。
“一起練劍,散步,休息,一起看晨光升起,看太陽落下,沒有不想做而必須要做的事,也沒有因身份地位施加與我的負擔,沒有什麽生活比這樣更好了。”
張良側頭,淺笑着向司念擡了擡眉。
怕我不知道你是在說喜歡這種生活的條件是和我一起麽?白天說話倒是拐彎抹角,連主語都要省去,你可真是一只悶騷狐貍。司念迎上他的目光,接下他全部的笑意,“粗茶淡飯也得看是誰做,是和誰在一起吃嘛,換做是別人,子房肯定覺得沒意思。”
“呀,我覺得我不應該出現在這裏。”顏路把筷子放下,好像已經吃飽了。
顏路還記得一開始,司念和張良之間還很客套。或許是因為久別重逢不真實感,又或許是因為他們在突然之間開始同住帶來的一點理智和绮思的碰撞,而現在司念和張良之間的客套已全然沒有了。
“師兄少打趣我們了,還是多吃點罷,她之前可不給別人做飯的。”
“我也沒辦法呀,沒有我的話你們大抵會被自己做的飯難吃死。你們真的一點都不會做吃的嗎?”
從小沒有機會進廚房的張良用沉默拒絕回答這個問題。顏路摸了摸自己的鼻尖,随後放下手,微微繃直了後背,嚴肅了起來,向張良和司念看去。
“将來你們成親,沒有父母之命,也至少要有媒妁之言,這樣才能夠稱得上明媒正娶,給司念姑娘一個名分。我可以做這個媒,你們不管到哪裏,都可以說我是你們的證婚人。待到春來北雁南飛,子房定能重新拈弓搭箭,到時獵兩只活雁,對子房而言并非難事。”
司念頓時瞪大了眼睛,勉強盛住瞬間上湧的眼淚,直到張良在桌下拉了拉她的袖口,她才回過神來,跟着張良向顏路行稽首禮。
額頭貼向幹淨冰涼的地板,清透的微涼讓她想起自己桌上一疊又一疊複雜深奧的書簡,想起自己跟着師父練武時酸痛難忍的四肢,再想起張良白天不停追問的那些很超前的問題,她倏地悟到,原來自己一直在努力靠近的人,其實也在一點一點靠近她。
眼淚墜向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