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番外】春水
【番外】春水
“今天是粥和烤面包。”
張良總是能吃到“面包”“三明治”之類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的東西。他第一次吃的時候,覺得這些東西長得古怪,聞起來卻出奇地香。後來他每次都要等司念心情好的時候才能吃到,中間總是夾着意想不到的餡,有蛋黃的,有水果的,居然還有火腿的。
“這是……芋頭餡的?”
這種猜測後揭曉答案的驚訝,對張良而言是一種別樣的樂趣。
司念趾高氣昂地挑眉,好像是在宣誓着自己是這裏的王者,只要張良養傷一日,她就一日對這裏的人和物,擁有着絕對的支配權。
張良吃完了早飯立在司念身邊,試了試洗碗的水,感覺冷飕飕的,給她加了點熱水,小心翼翼地問了她一個很掉智商的問題:“我的衣服……是不是也是要洗的?”
司念直接給氣笑了:“虧你還能記得要洗衣服,不是我,還有誰給你洗。”
“不用洗的。”
“那一直髒着?”
“洗衣服太累了,不想洗就丢了吧。”
“那穿什麽?”
“笨蛋,沒了就去買呀。”
“你的衣服,除了最裏面的那些,都是綢子!綢子!我別的本來就一直扔,可這些綢子我上哪裏給你買去!”
“買布的也行。”
“那也得有錢,你抽屜裏的那些錢,根本支撐不了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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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是一小部分。念念……你覺得我把地方選在這裏,留的錢會不夠花麽?”
司念飯碗差點都沒有拿穩。她看看這片宅子周圍山清水秀,坐在屋頂上可賞春花秋月,屋內還有一美男子為了省她力氣,像個昏君一般可以随她怎麽肆意揮霍錢財,幾乎就想一輩子沉淪在這裏。她感嘆金錢和美色快要蒙蔽自己的雙眼。
“你家裏以前應該有很多仆人吧?”
“是有很多。”
“他們不會什麽都做吧?”
“應該吧?我不太管。”
“那他們幹了活有沒有錢拿的?”
“一般沒有,偶爾有賞錢。”
司念思考了起來。嚴格意義上來講,那些人應該不叫仆人,叫奴隸,是富貴人家買來的。正常情況下,只要他們被買下來,就被剝奪了自由,絕不是雇傭。這個時代,在貴族和底層的平民之間,不會存在雇傭關系。
這就是她在初遇張良的那一個夜晚,明知在他家生活可以不愁吃穿,她也沒有一丁點兒生出要留在大戶人家做仆人的想法的重要原因之一。
她彼時不知道他是張良,更不可能想到他會成為自己的戀人。她當時只能根據自己對古代的理解,認為自己很有可能會跟電視裏演的那樣,如果要去某個豪門打工,就要在這個府上呆一輩子,稍微做錯一點事,輕則被逐出府門,重則被亂棍打死。
洗好了碗,司念開始煮藥。她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持着蒲扇微微扇着火,實則試探性地問道:“有一個比較經濟實惠的辦法,你想知道麽?”
張良莫名覺得她有些嚴肅:“嗯?”
“找個願意做飯洗衣服的人來,每個月給他工錢,同時他來去自由,也就是說他想幹就幹,想不幹就不幹。”她謹慎地續上,“你應該懂我的意思吧?”
張良的理解力果真是上佳:“也就是說,我們花錢買的不是他的自由,只是他體力上的付出?”
她見張良沒有排斥的意思,稍稍松了口氣:“對,就是我們跟他完全是基于友好協商和自願的原則,他幹活,我們提供報酬。”
張良幾乎沒有聽說有這樣奇怪的工作方式,想了一會兒後,搖頭表示否定。
司念心裏咯噔一下,手中的蒲扇停頓了一瞬,又接着若無其事地扇了起來。
“我們現在是通緝犯,我們價值遠大于我們給他的報酬,在這種情形下,外人不可信。”
原來他搖頭是因為這個!司念發自心底地笑了起來。
直覺告訴張良,司念剛才一定是問了自己一個格外重要的問題。不就是花點錢找個人幫忙幹一些瑣碎的家務麽,這種形式是罕見了些,可也很好理解,沒有什麽特別的吧?他出于安全考慮,只能暫時委屈一下司念,結果司念非但沒有不快,而且似乎如釋重負,這中間莫非有什麽玄機?
藥熱好了,張良花了半柱香的時間,才把藥全部灌到肚子裏去。他被苦得一臉惆悵,怨念地丢下空空如也的藥碗,拉着司念出去散步。
司念玩着劍穗,眼睛往樹上掃着。她總是能看到鳥窩,運氣好爬上樹偷了幾顆蛋,下來後蹲在小溪邊上洗。
“念念,我們之間,肯定不會是你說的那種關系。”張良在她身後,将手輕輕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什麽什麽關系?”司念正數着水面下有幾條魚要不要抓上來一條當午飯,一時沒反應過來,別過腦袋看着他。
“我不會讓你依附于我,更不會剝奪你的自由,把這一切當做理所當然,我們只是最簡單的……”張良頓了一頓,紅色悄悄爬上了他的耳根,“戀人關系。”
就像原野上種滿了鮮豔的玫瑰,一朵朵逐漸綻開,一種熱烈的甜美鋪遍了心髒的每一處。她很想立刻挂到他背上,讓他背着自己轉幾圈,現在她只能踮起腳親了一下他。“子房,你和這裏的太多人都不一樣。為什麽這個世上會有你這樣的人呢?”
他回吻了一會兒後,笑着回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沒有人喜歡被剝奪自由,他們都是迫于權勢的無奈委身。”
“但是我現在就要脅迫你。”司念揪住他的衣領,讓他乖乖俯首聽命,“一個人做兩個人的飯真的很累。今天又起的晚,等回去幫我洗菜。”
張良左臂不好大動,只能用右手把摘了根的菜泡到水裏涮兩遍,再浸一會兒而已。葉子上只有一些泥,浸兩遍就能幹淨,只需整整齊齊地排在案板上,等着司念來切碎。
“你有沒有覺得,我燒出來的東西不好吃?”
“沒有。”張良聽着鋒利的菜刀斬在菜幫子上發出咔擦咔擦的響聲,回答得果斷極了。
“你可以提點意見,我改進一下的。”司念憋住了笑說。張良當年好歹是韓國貴公子,現在吃家常菜,沒有點意見是不可能的,叫她在合理範圍內改進一下,也不是不行。
“嗯……只有一個小意見,就是能不能加一點紅燒的,換一下口味……”張良想,能有人願意給他做飯吃已是極大的幸事,只要馬馬虎虎能吃就好,他怎會有太多其他的要求,更何況司念手藝不差。
司念的面色上終于透露出了一點古怪:“你上來就放大招,你知不知道紅燒是要醬油的?”
“知道。”
“那你知道醬油是拿什麽做的麽?”
“豆子?沒事,可以叫他們去買。”
“等重言從城裏回來,我再叫他跑一趟買點醬油。你要對我發誓,看到了醬油的制作過程後,你不會後悔。”
“不就是個醬油麽,有什麽好後悔的。”
一個月後,張良看到了半桶釀造中的醬油,發誓再也不吃紅燒的菜,讓韓信把醬油全部澆到了河裏。
“哎,你應該捂住我的眼睛的。”
“是你說的要看的嘛。”
此時已是夜晚,張良坐在床上,還在為白天的半桶醬油長籲短嘆。他不至于為了半桶醬油傷春悲秋,更多是因為自己在韓信面前沒發揮好而懊惱。
他當時探過頭去,一眼就看到醬油桶裏密密麻麻扭動的蛆,臉色變得十分難看,有一瞬間,他懷疑韓信是在故意整他。
結果聽司念說道:“醬油就是這個樣子的,所以我也不吃,我可是暗示過你了。”
司念說的話他總是信的。韓信因為沒有事先提醒他,被他列為了醬油事件唯一的肇事者。
“沒有想到我以前喜歡吃這種東西,現在回想起來,太難受了。”
“要不要我哄哄你?”司念脫了拖鞋往床上一坐,一條腿屈起來,胳膊肘擱在了張良的肩上。
區區小蟲,怎會讓他的內心有太大的起伏,只是想故意發個嗲,等司念來撫平自己似乎受傷的心,結果她居然直接問他要不要哄。他只好嗯了一聲,順勢索求一個安慰。
“那你說,要怎麽哄?”她身子一轉,腿往床上一跨,變成面對張良的姿勢,幾乎就要趴在他的身上,用手心遮住了他含着笑的雙眼,“現在捂住你的眼睛,還來不來得及?”
他的臉被遮住一半,連同他眼中的鋒芒也被藏起。在未被遮住的下半張臉上,他的下颌線清晰明朗,幹淨利落,鼻又正又挺,一看就屬于上好的面相,他的唇色像海棠,清透帶着豔麗,很想引人上前品嘗。
白天換藥時指尖無意的觸碰,夜裏無眠時簡單的相擁,他的理智和肩膀上的疼痛囚禁着他,讓他從未越雷池一步。以前司念最多找個沒人的地兒跟他說一些秦國的壞話,現在她居然來挑戰他的耐性。前者不會引發什麽後果,後者……他喉結一動,低低地吐出一段氣音:“也好。”
司念瞧他烏發垂肩,唇紅齒白,因傷瘦了些許,怎麽看都像柔弱易推倒的美人,而此刻,他就在她的身下。她輕輕地覆了上去,避着他的傷處,在他耳邊低語:“子房,你這個樣子……讓我特別想欺負你。”
張良抓住床沿的手指瞬間收緊,手背上的青筋因用力忍耐而乍現,左肩傷處隐隐跳動的神經讓他緊繃着最後一根弦:“司念,我經不起撩撥的。”
“你以前,有沒有碰過別的女人?”司念将手從他眼前移開,看着他從前清冽的眼神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漸漸爬上眼角的□□的淺紅。
張良未及冠便到了桑海讀書,家中也未來得及給他安排親事。作為儒家的得意門生,修身治學不說,他更要比別人多擔一份國恨家仇,他沒有需要、更沒有閑情在秦樓楚館流連。即便是當年在韓國的紫蘭軒他見過美人無數,那也只是以風月為掩飾,實則收集情報,雇傭殺手。
“非我所愛,何必沾染。”他聲音低啞,鼻尖沁出汗珠。
“學醫,它是一個完整的體系,醫書上不只有教人怎麽治外傷。”她再一次解開張良那已被自己解開過無數次的衣帶,而這一次她終于沒有飽了眼福就偃旗息鼓。
“那種書……也有?”
“只有講人體構造的圖冊,還有講何為髒腑、何為精氣、何為經絡,這一切又是如何運行……只是……紙上得來終覺淺,既已難眠,何不一賞書中風月?”
他提槍上陣,湛湛笑道:“美人盛情,良自當應邀琢磨。”
夜深人靜,略帶急促的呼吸聲細密交織着。鬓亂釵橫,重绡委地,淺嘗辄止亦是人間至樂,在寂寞的深冬,留下了一汪春水。
“既然走出了這一步,我便不會給你任何一點後悔的餘地,你注定會是我的妻子。”鳴金收兵,張良長呼了一口氣,耳尖上停留着暧昧的殘紅。
“那天我們在馬車上,你說你想娶我時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嫁給了你,我會随着你遇到多少危險?”司念一手攏了衣衫從他身上起來,一手拈起一方濕漉漉的錦帕,把帕子在燭火上點着了,丢在角落的銅盆裏燒成了灰燼。
“所以我在等你答應。”張良悄悄蹭幹了手指,往自己身上罩了件衣服,撥開竹簾,推開了房間的邊門。
“大多數姑娘聽到那樣的話,都沒有抵抗力的,特別是像你這樣的人說的。”司念笑了一笑,順着門外的石階往下走,走到溫泉邊上,手一松,衣衫從肩頭滑落,人一閃,鎖骨以下都已浸入了水中。
“可你不是,一直都不是。這個世界上為什麽會有你這般理智的姑娘,你就像一個旁觀者,很少被周圍的事物左右,好像任何事情你都有一個衡量的标準,而你依據着這個标準做出所有的決斷。我有時看着你,就像看着天上的月,清澈、安寧,卻很遙遠,直到方才……才覺得更近了些。念念,你究竟從哪裏來?你身上,是不是有着非完成不可的使命?”張良跟着一起浸到了池子裏,隔着朦朦水汽,她的臉有些模糊了。
沒有任何使命,只是知道太多事物的結局,強行回避對自己不利的一切,在期待他人好意的同時用力保持着最後的距離。所以她不敢像對待一個普通孩子一樣對待少羽,也不敢和天明走的太近,對韓信更多的是佩服和惋惜,所以她遇到張良時會無可救藥地心動,所以她現在最害怕張良自帶的光環破碎。
“我其實是一個很自私、很功利的人,我最最在意的人是我自己。子房,我沒有那麽好的。”
“那在你的心裏,有沒有我的一席之地?”
怎止是一席之地,分明是半壁江山。
他自己知曉答案,自然不要司念多說:“既然有我的位置,多在乎一些自己也不錯。”
“你能接受的話,我就對自己沒什麽異議了。”
“本來就不需要對自己有異議,這不是什麽錯誤。自私也好,功利也罷,這都是人的一部分。有些事我們不願意做,卻又不得不那麽做,因為在這個亂世裏,到處泛濫的善良才是催命的利器,你說對嗎?”
一道銀輝從她臉頰邊劃過,像一閃而逝的流星。
“子房,我有一個很大的秘密,要組織一下語言,再和你講。”
她伸出手,捏起身後衣衫的領子,瞬間出了水,随着衣衫一抖,身子一轉,未等對方看清,已将自己全身裹住。
“很大的秘密?能不能預告一點點?”
“嗯……大概跟腳下的大地一樣大,和這裏到太陽一般遠吧。”
兩千年,足夠地球表面的一切翻好幾翻,足夠陽光穿越到地球無數個來回。她已經盡可能地用張良能理解的最大的東西和最遠的距離去描繪,可還是如同空中閣樓。司念看到有迷茫浮上了張良的眼。
“給你留一點空間想象,別再被吓到哦。”
醬油事件發生後,司念覺得張良不知道的東西還挺多的,如果有事沒事讓他懷疑一下人生,應該很好玩。
“都提示到這份上了,我哪裏能被吓到。”張良氣定神閑地說。
“那就下注,我賭你給我做一頓飯。”司念胸有成竹地說着,穿過張良的房間,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這個賭注倒也不錯。”張良看着袅娜的背影從他眼前走遠,再見着她點了燭,在卧室的窗戶上投下了一片影子。他多浸了一會兒,起身,到了司念房間外。
“我才換好衣服。”司念頭也不回,對着銅鏡,用手指沾着藥膏,抹着脖頸上的紅痕。
“我的床被你弄亂了,只好找你借宿一晚。”
司念紅着臉給張良開了門。
“房子大就是好,還能換地方睡。”司念說道。
“床也足夠大,兩個人睡綽綽有餘。”張良嘴角一揚。
司念不知道說什麽好,只能瞪他一眼。
“這是什麽?兔子麽?”張良指着司念床上的毛絨玩具問。
“哇,看來我的手藝真不錯,你一眼就能看出這是一只兔子!裏面塞了棉花,抱着睡可舒服了。”司念把兔子揣在了懷裏搖來搖去,把兔子的耳朵甩的一晃一晃的。
“你一個人睡,就抱着這個?”
“對啊,不然怕死了。”
張良伸手捏了一下兔子的腦袋。兔子被塞得很實,确實很有彈性。“棉花?”
“從被子芯裏掏出來了一點點。”司念眯了眯眼睛,用兩根手指比劃了一下,“就這麽一點。”
張良趁她不備,一把抓住兔子的兩只耳朵,把兔子拎到了邊上的座椅上。司念就要去拿回來,卻被張良眼疾手快地制住。
“跟我睡,還要這個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