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若夢
若夢
“好,無愧于心!此世間能有人理解我,是我之幸!此刻當有好酒祝興!”司念心頭大悅,随手一抄,便順走了丁掌櫃的一壇好酒兩只好碗,拎至後院僻靜處,石幾前,開壇而傾。
張良舉酒贊道:“聽聞姑娘昨日議秦政,真是`膽大妄為’。”
“向來膽大,只是懼于秦法,不敢為!當年我本想留秦,卻聽聞秦風粗犷,連年征戰人口漸缺,只怕一不留神便成了秦人家的寡婦,我亦不通秦法,怕稍有不慎,落得四分五裂身首異處的下場。思來想去,還是費些腳力跑到東邊來好。反倒是你,我一直以為你對秦深惡痛絕,昨日蓋聶先生竟說你沒有否認嬴政的功績,真是意外。”
“我雖恨秦入骨,然細細思來,世間萬物不是非黑即白,秦能從西陲小國一躍而起,必有其緣由,他國未能師之,終落後于秦,是必然。”
“自秦一統,我再不敢妄議國事,總覺失去不少自由,近日多說了些,心中暢快無比,我能有此機會,還得多謝你。”
“你我之間,無需言謝,我也只有同你講話,才會少些拘謹……”張良驀然停住,胸膛中的一顆心好像忽然間加快了起來,随之湧上一股從未有過的奇異感覺,讓他不知所措,竟僵在原地。
司念渾然未覺,暈着頭躍上庭中玉蘭斜伸的樹枝,自顧自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青青……”
“司念,你喝醉了,小心些下來。”天上日光朗朗,地上樹影斑駁。張良輕嘆一聲,站在玉蘭樹下,身形俊雅如竹,眸色溫情如水。
“那我下來了。”
司念提了口氣,徑直落下來,哪料氣息不穩,再睜眼時已在張良懷中。
霎時酒醒。
“子……張良,我……我走了!”她搖晃着在張良懷裏站直,捂着臉頭也不回地跑了。
“張良先生怕是要被司念姑娘絆住了心。”高漸離被雪女拉過來遠遠地說。
張良低頭看向了自己的手。指尖溫軟的觸感猶在,人已經飄然而去沒了影子。
“子房今日在有間客棧耽擱了許久。”張良一回到小聖賢莊,顏路就來找他吐槽今日師叔想找人下棋結果不見人影,只好由自己上的事兒,向張良瘋狂暗示下次沒課的時候一定不要出去瞎跑,誰知道會不會被師叔喊過去對弈。對弈雖說是有趣,但是太費腦啊太費腦,一和師叔下棋頭發都要多掉幾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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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是去找人對弈了?”顏路目光掃到張良身前幾案上的棋盤,見黑子勝得明顯,以為是張良執的黑,“這一局你的風格可不像往日那樣謹慎,倒是攻得很猛,白子确實難守一些。”
“師兄,這回你可想錯了。”
顏路驚訝地将目光落回棋盤,仔細一看。白棋前面四十手确實像是張良以往的風格,僅有些許保留,可是到後面幾手……“你這兩處,下的真的不怎麽樣。”
可以說是已經非常含蓄了,嚴格來說,那兩處已經算不得放水了,确切地來說是洩洪。
張良抿抿唇,沒說話,手指捏了捏袖口,剛好捏到一個線頭,便把線頭揉來揉去,揉成一個亂七八糟的小球,頗有幾分心不在焉。
顏路盯了他一會兒問:“故意讓的?”
張良随口應道:“算是吧。”
看對面的人看分心了這種事情,張良不可能直接說出口,反正他下完棋就趕緊把棋收拾好了。司念後面還喝了點酒,大抵也不會把棋局記得太清楚,若讓她發現他中間放了水,她可能要白高興。
按照她的棋力和她對他的認知,她要複盤必然能發現他有幾手下得特別爛。要不是她對他的棋風還不太熟,下的時候就能發現。
有些人就要經歷一些挫敗,磨一磨他的銳氣,有些人就需要一些勝利,給她一點信心。
顏路知道張良跟人下棋從不讓子的。凡是例外,必有隐情。“對手是誰?是你的那位故人?”
“是。”
那可不僅僅是例外了,那可是前不久讓子房一夜未歸的女人。
雖然這樣形容欠妥,但這是事實。
顏路好奇之心難免:“你讓了幾子,她便能勝你,看來也是個高手了。”
“嗯,她下法比較特別……”張良把棋盤清空,從頭開始布子,“這邊她下了十二六……”
顏路見張良沉迷在其中的樣子,意有所指地說:“師叔平日裏經常與我們對弈,大家都太了解對方的路數。師叔最近不是覺得少個人與他對弈麽,我看不如……”
張良立即否定了這項建議。和荀子對弈,司念能有勝算。可她就是對自己少了點信心,可能在聽到荀子的大名時就被唬住了,亂成一鍋粥。
顏路見張良否定得很快,只道是他們之間真沒什麽進展,至少張良心裏沒什麽別的想法。
他哪裏知道這位平時聰明至極的小師弟,會在這方面經驗匮乏至此,都沒聽懂他的潛臺詞——他就是問一問什麽時候張良可以把人帶過來見一見。也許是張良從前拒絕別人次數太多了,自然而然不會想到這方面去了?
顏路有些不死心地問道:“你還記不記得你十幾歲那會兒,我有一次問你,你喜歡什麽樣的姑娘。”
那一問是顏路拉着張良一起出去玩,半路上有個很漂亮的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姑娘向張良示好果不其然被拒絕,然後泫然欲泣地堵在張良面前半晌,最後發現張良心硬如鐵不為所動,只能哭着跑走以後發生的事。
張良摸了摸鼻尖,輕咳了兩下:“……不記得。這些尴尬之事早就忘卻了。”
顏路忍俊不禁:“子房,你以前找理由逃課的時候,說謊話眼睛不帶眨的。”
張良不明所以。
顏路接着道:“可你剛才就不是那樣,你現在一想到喜歡的姑娘,連謊話都不會說了。”
“……”
“我記得你說你喜歡聰明點的。你還說,有的人,當你看到她的時候,就能感覺到兩人之間的緣分。”顏路拍拍張良的肩膀,“我當初覺得你要求挺高的,畢竟世上的有緣人并不多,能讓你覺得聰明的人更少。她長得好看嗎?”
“挺好看的。”
“要抓緊啊。”
“……”
司念回到家裏,躺在床上,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她夢見了很多朋友,有的還活着,有的永遠消失在了她的生命中。作為一個曾經死過一次的人,她本來是不怕死的。可她來到了這裏,再一次擁有了生命,感謝命運的賦予,便格外珍惜。她小心翼翼地活着,很少去相信別人,很少有能說到一起去的人,也因此像坐在一個厚厚的殼裏,違背了自己的本性。
直到一個青色的背影入了夢。
她在夢裏不停地向前跑,去追逐那個朦胧的可望不可及的背影,害怕再慢一點他就會消失。他終究沒有離去,一直等在路的盡頭,她跑到他的身後時,他笑意盈盈轉過身。
她心如擂鼓,幾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下一刻,是她被擁入懷,與他臉頰相貼。
殘酒消盡,殘夢已散,她坐起身時,心跳尚未平緩。卷起窗簾,夕陽殘照下,她發現窗臺上的盆景海棠,已經結了花苞。
這是夢,亦是真。司念啊司念,你真是口是心非,你當初不是想好的麽,只能跟張良做朋友!怎麽一局棋,幾盞酒,便忘了情!你怎知道張良會喜歡誰,是只喜歡一個還是會喜歡好多個?你是喜歡眼前的真實的張良,還是仰慕他歷史的光環?你連他歷史上具體做了多少事都記不清楚,或許只是因為他能活到最後而給她帶來一種安全感罷!
司念把自己關了兩天,躲了兩天,也沒有琢磨出什麽答案,也許要過了很多很多年才會有答案。
直到天明來敲她的家門。
“你怎知道我住這裏?”司念震驚地開門。
“三師公托我來的,至于他怎麽知道,那要去問他了。”天明如實相告。
她這兩天只想靜一靜,并不大想聽到張良的名字,偏偏想躲的躲不掉。
“唔……他找你做什麽?”
“他幾天沒見你去有間客棧吃早點,怕你喝傷了胃,這是藥。”
“噫,我最不缺的就是藥,不過還是多謝他的好意了。”
天明聽司念的話裏對張良多了點生分,張良好像又對司念很是關心,心中納悶了一會,眼中充滿了單純的疑惑:“司念姐姐,你是不是在躲着三師公?”
司念彎下腰來捏了捏天明的臉:“哈,你還會讀心麽?還是你的三師公叫你來問我的?”
“三師公沒有叫我問別的。”
“哦,那姐姐問你個別的事兒呗?”
“你問吧,我知道的就告訴你。”
“你三師公有沒有成親了?”司念見天明年紀小,多問了一句,“你知道什麽是成親的吧?”
“成親?!這我好像明白……”天明在腦海裏好一番搜索,“我沒聽說過他成親,也沒見過……應該沒有吧,不然為什麽街上會有姑娘朝他示好呢?”
“這年頭好多男子都喜歡納妾,他如果成親了還有姑娘朝他示好也不是沒有可能呢。”
“納妾?!我沒見過,為什麽有人會納妾呢,我看大叔只喜歡那個怪女人,小高只喜歡雪女,就連衛莊那個大壞蛋身邊都只有一個壞女人……”
這個問題再往下讨論可能有些不合适,司念趕緊換了個問:“那你有沒有見過三師公跟別的姑娘在一起過?”
“沒有吧,至少我沒有看見過。”
不對啊,這年頭的男子都成親早,更何況張良是貴族出身,怎麽會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類的事,再一想,張良早就來桑海讀書了,周圍的這群人好像也都沒有成親……可能他們這個圈子裏的人,除了張良外,都是江湖俠客,從來都不是那些需要家族聯姻的貴族,比較不一樣。
“天明,你回去就跟三師公說,我身體沒有不舒服,我這幾天沒出去純粹因為不想出去,我前面跟你說的話,你原樣告訴他就好,後面我問的他有沒有成親之類的話,千萬不要和他講起,記住了沒有?”
“記住了。”天明懇切地、重重地點着頭。
“就當是我欠你一個人情。”司念從廚房裏拿出一包點心給天明,揉揉他圓圓的腦袋,“我早上自己做的鮮肉月餅,還是熱的,你嘗嘗。”
“謝謝司念姐姐!”天明捧着月餅興高采烈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