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對不起,我……”
柴桑擺擺手,制止了玉娘的道歉。
“不怪你,全是我的不是,這事,應該同你做個交代。”
于是柴桑便從澶州初遇開始,将自己與九歌的糾葛一一講與玉娘聽。
于玉娘而言,這是一段陌生的故事,更是一段離她的生活很遠的遭際。
在柴桑的描述下,她仿佛重新認識了那個來自樂安谷的女子,仿佛讀懂了她一次次見到她時,臉上的眼神和表情。
“對不起,或許我出現的,不是時候。”此刻她,只有抱歉和遺憾。
白日裏,柴桑預想過,将這些說與玉娘時,她會是怎樣第反應,傷心,難過,抑或是憤怒。
但他完全沒有想到,玉娘會再次道歉。
他知道她一直是一個合格的妻子,合格的皇後,但可能直到今日他才真正明白,當初義父賜婚的用意所在。
除了那些面上的賢良淑德,她身上真正可貴的,是心底的善良。
就像現在,明明她也是受害者,卻在第一時間,想到了他和九歌。
“是我對不起你。”柴桑的話中滿含歉意:“如果你願意留在宮中,守着歷哥兒,有你一日,便是大周唯一的皇後,若是不願……一切我來安排。”
玉娘知道柴桑說這話,也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她雖不操心前朝之事,卻也知道,如今正是人心不穩的時候,他本就千難萬難,若再加上無故廢後這條,必将引來朝野上下震動。
他的坦然和真誠,遠比他不愛她要更令她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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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愛她,她不是早就知道嗎?
因為她,也不愛他啊。
“陛下,你我都經歷過生死浩劫,深知在這世道,活着已屬不易。”玉娘雖然是笑着說的,但柴桑仿佛在她眼中看見了當年在梡州她孤身面對一衆将士的畫面。
“此生我只想守着歷哥兒,男女情愛于我,如過眼雲煙,不值得留戀。”
“陛下能覓得心愛之人,是陛下的造化,還望陛下珍重。”
玉娘的話中,滿是真摯,沒有一絲假意。
兩人面對面坐着,然而玉娘于他,卻仿佛一個謎。
他不知道她此前究竟經歷了什麽,他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
然而,她無意訴說,他也無意探聽。
如此,甚好。
朝中各項事宜都在有條不紊的進行,然而一切困難都指向了一個字——錢。
大周實在太窮了,先帝勵精圖治,躬行節儉,留下的錢糧已然消耗大半,打仗要錢,治軍要錢,開科舉依舊要錢……
然而連年的戰亂已然讓這個國家千瘡百孔,房屋十室九空,百姓戰死的,餓死的,逃走的,不計其數,大片的農田因為沒有人耕種而成為荒田。
此前柴桑已經頒布了新令,無主荒田根據荒廢年限可以認領,原先的田主人返回後也可以按一定比例歸還,然而,見效還是慢。
于是柴桑又把目光投向了另一個方向——寺廟。
早些年他四處奔走時就發現,為了逃避兵役和徭役,很多人選擇剃度出家修行,成為方外之人。寺廟成為一衆人士的世外桃源,不僅可以收取香火錢,還不用交稅,于是便大肆侵占耕地,賺的盆滿缽滿。
而這些年,寺廟的數量也在急劇膨脹,根據各地報上來的數目,整個大周竟然有寺廟三萬多所,僧侶十萬餘衆。
九歌在得知柴桑要對寺廟有所動作時,很為他捏了一把汗,畢竟斷人財路猶如弑人父母,然而擔心歸擔心,該做的事還是得做。
這一天,九歌剛走到門口,迎面撞上了急匆匆出來的柴桑,後面還跟着林沐,也是一副十萬火急的樣子。
“出什麽事了?”九歌趕忙問道。
“随我來。”柴桑行色匆匆,沒有時間多作解釋,九歌也不再多問,轉身跟着就走。
柴桑并沒有乘辇,一行人一路騎着馬,來到了西郊。
只見入眼是一座寺廟,頂上赫然寫着三個大字——平定寺。
九歌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一進寺廟,滿滿當當都是人,有僧侶,也有香客,将個佛殿圍的水洩不通。
随行的侍衛在林沐的帶領下清出一條路,柴桑皺着眉,走到佛像邊。
前來拆毀佛像的士兵被擠在一邊,幾個老僧用身體死死地護住佛像。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陛下!”在場的人紛紛跪下,高呼萬歲。
“大家請起。”柴桑說着,順手從僧侶手中接過鐵錘。
“陛下!”那名老僧幾乎撲在了柴桑身上:“神佛庇佑萬民,庇佑大周,不能毀啊!”
怕那老僧對柴桑不利,林沐趕緊過來,柴桑左手示意他停下,然後放下手中的鐵錘,将那老僧扶起。
而後轉過身直面院中衆人,沉了一口氣,緩緩說道:“都說神佛庇佑世人,為何神佛看不見世人的苦難,為何幾十年了,世間百姓依舊颠沛流離,荒野到處都是森森白骨。”
柴桑的拷問,直擊人心最底處,勢要把現實揭露給人看,全場瞬間寂靜無聲,饒是方才還聲嘶力竭的寺中老僧,也無言以對。
“可見,求神拜佛不如求己!”柴桑的話擲地有聲,充斥着無畏和自信。
“陛下!”老僧還在做着最後的掙紮:“毀神滅佛,是要遭報應的啊!”
“什麽因果報應,都沖着朕來,今日朕便做這第一個!”說罷,柴桑揮起鐵錘,朝着身後的一尊佛像重重砸去。
九歌的心一凜,她從不信這些因果輪回,此時卻在心中默默告知神佛,若是有因果報應,她與他一力承擔。
出了寺廟,柴桑的臉上依然不好看。
九歌知他胸中煩悶,這些時日,她也深切體會了朝政的難,甚至可以說是舉步維艱。
柴桑面上不顯山不露水,實則是個急性子,什麽事都想早早有個結果,可惜,正如當日陳兵并州城下,李彥明勸他的那樣,他需要的,是時間。
回了宮,柴桑一聲不吭地鑽進福明殿,像往常一樣,開始批閱堆積如山的奏章。
九歌端着一盞茶,輕輕地放在桌邊:“陛下請用茶。”
“先放那裏吧。”柴桑嘴裏說着,頭都沒擡。
九歌索性擠到他身前,将奏折一把合上,柴桑無奈地放下筆,擡頭看着她,眉間是抹不開的郁色。
“原來想我的茶,也不過是随口說說。”
柴桑一怔,恍然想起前些日子北征時,并州城外,他确然說過這話,只是沒想到,一晃眼,已是幾個月過去了。
看到柴桑臉上流露出的歉意,九歌心中泛起一絲心疼。
她雙手捧起柴桑的臉,這才看到他眉間的紋路,好像又深了些。
“朝政紛雜,陛下再急,也要慢慢來,此間情形,非是一時一日生成,陛下又怎麽在揮毫之間改變呢?”
柴桑看着眼前人,雙手摟住她的腰,将人攏在懷裏。她臉上的擔憂,他看在眼裏,她的話,他也絲毫沒有反駁的餘地,可是,話雖如此……
“就譬如此刻,陛下怎麽就不能抽出片刻,嘗一嘗我這杯茶呢?”
此刻九歌就坐在柴桑的腿上,兩人近在咫尺,呼吸可聞,柴桑的唇角微微勾起,眼眸中滿含着寵溺。
他想喝啊,可他又舍不得此刻溫香軟玉在懷。
“你喂我,我就喝。”柴桑在她耳邊低聲說。
柴桑低沉的聲音魅惑而好聽,似給她下了蠱一般,九歌的臉瞬間紅到了耳朵根。
偏偏柴桑還不躲,就那樣盯着她,等着她奉上來的茶。
九歌只得伸手,将桌上的茶盞端起,面上帶着幾分無奈和羞赧。
她沒有立即将茶遞過去,而是先湊到自己嘴邊,試了試溫。
粉色的雙唇在茶水的浸潤下,更多了幾分旖旎,于是冷不丁地,柴桑也湊了過去,兩人額頭相抵,茶水氤氲在彼此的雙眸間。
一時間,分不清是茶香還是人的體香充斥在柴桑的鼻間,他仿佛置身于缥缈仙境。
他懂茶,卻不嗜茶,于他而言,茶曾是謀生的工具,而不是附庸風雅之物。
但他今天,卻于茶中,嘗到了清冽甘甜。
原來紅袖添香,添的也可是茶香。
良久,二人分開,柴桑才問:“梅花雪?你回家了?”
他上一次嘗到梅花雪泡的茶,還是在他請九歌入宮的時候。
“是。”九歌如實說:“張婉來了,我過去看看。”
“張婉?”柴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就是澶州,張勤的女兒,我的大嫂。”九歌解釋道:“雖說師兄出征了,延誤了婚期,但張婉還是執意要如期到開封,張家拗不過,只得将人送了來。”
“張勤來了嗎?”柴桑問道,他在澶州時,張家對他幫助良多,舊人來了,他怎麽也得見一見。
“沒有,張栎來的。”
柴桑點點頭,思索了一番:“他什麽時候走?不如明日宣他兄妹二人進宮來。”
九歌随口說道:“聽你的。”
二人正說着話,外面有人求見,九歌立馬從柴桑懷中鑽出來,立侍一旁。
随後李葦便推門進來,一臉喜色,開口回禀道:“陛下大喜,西南大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