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采芙蓉

第60章 章節

此晝夜相依，共賞庭前灼灼桃夭。

師父早已六根清淨，卻時常溫柔注視着它，仿佛在看一個鐘情的愛人。

每每有這般想法冒出時，我只道自己是還沾染着太多紅塵煙火氣，竟會将這些俗世的風花雪月遐想到師父身上來；師父這般歲數的得道高僧，又怎可能會留戀于凡間的情愛之事。

可師父身上确乎有着我們這些小沙彌不得而知的秘密，與這墳茔中的無名俠客一起，葬在這棵幽麗的桃樹下。

心緒久久地這般活絡着，我便也終于感到了困意，轉了個身擁起旁側的小師弟，緩緩沉入了秋日的夢鄉。

……

朦胧中，我感到有些窸窣的腳步聲從山下傳來，踩在荒草萋萋的林間小道，又停在了那座已有些年頭的墳前。

我模糊地睜開眼睛，依稀看到一個俠客打扮的少年正蹲在那塊石碑前，擡起袖來擦了擦上面的細塵，自言自語般說道：

“竟也當真在這岫寧山麓修了座桃花庵，還有我的衣冠冢，不愧是我的大美人。”

言罷便回過頭來，正與清醒過來的我四目相對。

看清他眉眼的一瞬間，我那原本還平穩的心跳驀地漏了一拍，只覺得自己從未見過如此俊美靈秀的少年，恍似從天宮中下凡的仙人，嘴巴驚異地微微張着，竟似看癡了去。

那少年明眼瞧見我的失态，卻也并不氣惱，而是銜了根狼尾草悠然走到我身邊來，笑眯眯地低頭道：

“小師父，我有這麽好看嗎？”

“你是……”我仍是呆呆地望着他，“你是桃花仙人嗎？”

少年聽罷微揚起眉，似是有些忍俊不禁，頗為矜持地清了清嗓子，随即壓低聲音道：“是啊，我便是新任的桃花仙人，這般下凡來尋我的紅蓮仙子了。”

繼而朝桃花庵內望去，自顧自地又道：“我可得抓緊些，若不能即刻來接大美人入仙，他便要被無憂和無我那兩個老頑童渡到淨土成佛啦。”

我不明所以地聽着，忍不住開口道：“可是這裏住的并沒有什麽紅蓮仙子，只有我們師兄弟與師父而已。”

少年一愣：“……師父？”

他頓了頓，長久地打量着我和身邊那還在沉睡的師弟，忽然一拍腦門，痛心疾首地捂住心口道：“天啊，怎麽大美人身邊還有這麽多麻煩的小蘿蔔頭，還得教我給梵兒托個夢，好生将你們安頓妥當才行。”

他兀自郁悶了一會兒後，便嘆了口氣蹲下身來，用那幽幽的眼神瞅着我道：

“說吧，師父不在了之後你們都有什麽打算，是回岫寧寺繼續修行，還是到江湖的各大門派闖一闖；念在你們陪了大美人這麽多年的份上，只要開口，便沒有我這個神仙大人辦不到的道理。”

想了想又撓頭道：“不過成仙就算了，天上一點意思都沒有，比當和尚還無聊。”

我仍是懵懂地聽着，并不明白這少年的意思；半晌順着他的目光看向師父入定的禪房，腦海中忽然靈光一閃，遲疑着問道：

“大美人……你的紅蓮仙子，是指師父嗎？”

……

許久，我并未聽到少年的回話。

擡起頭來朝他看去時，他正緊緊地盯着桃花庵那扇虛掩上的大門，唇邊漾出一絲明朗的笑意來。我猶豫了一下，正打算再度開口的時候，卻見他神秘地将食指豎在自己唇前，輕聲道：

“噓……他來了。”

我便看到大門被一雙輕柔的手緩緩推開，從中走出一個風華絕代的豔僧來。

那端的是我此生見過的最美的人，窈窕的身形與幽魅的缁衣，一雙仿佛滄桑了多年的鳳眸朝這桃樹下瞥來，耳上金環隐約在微風中發出呤叮之聲，似佛非佛，似妖非妖。

看到迎面走上前來的少年時，他似乎有些恍惚，像是在以為自己尚在夢境之中；不免試探般伸出手去，輕輕覆上了少年的雙頰。

那少年眨了眨眼睛，便也笑意盈盈地握住他的手，複又正色道：

“大美人，我回來了。”

空靈而雄渾的鐘聲自遠處的岫寧山頂響起的時候，我看到年輕形貌的師父微微顫抖着，終是溫柔地吻上少年的唇，也露出了夙願得償般欣喜與安谧的笑容。

……

……

這一覺我睡得無比安然，總覺得自己在夢裏窺見了仙道與佛光的玄機，抑或說是又揭開了一個好奇已久的秘密；便也只是酣甜地持續睡着，遲遲不願從這绮麗的夢境中醒來。

因而當師弟惶然地将我搖醒時，也只是懶懶地翻了個身，道：“怎麽了？”

“師兄，師父他，師父他……”

師弟年紀尚幼，磕巴了好久才哭着道：“師父他坐化了！”

我一驚，回想起方才那夢境中的種種，慌忙披起外袍跌跌撞撞地直奔師父的禪房，果真見他仍保持着方才入定時的靜寂模樣，卻已是沒了呼吸。

我跪在師父面前，眼淚驀然流了出來。

師弟們皆是頭一回經歷這等生離死別，個個伏在師父身邊泣不成聲，末了便也只好被我抱在懷中輕聲安慰，道：“莫哭莫哭，師父是同他的愛人一齊去了仙家福地，臨行前尚且叮囑過我不必驚慌，只待着岫寧寺的美人師叔來接咱們便是。”

師弟們俱是一愣：“……愛人？”

我鄭重其事地點點頭：“卻也說來話長。我方才在夢中通曉的故事，擇日便講與你們聽。只消知曉師父現下很是幸福安樂，我等為人弟子亦不該太過心悲，且來一同念經送別便是。”

師弟們畢竟年幼，得了如此安慰便堪堪止住了哭音，只連聲稱好，便同我一道起了身，打算先為師父誦一誦經。

這時，年紀最小的一個師弟忽然望了眼窗外，驚呼道：

“師兄，你快看！”

我下意識回過頭，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然後揉揉眼睛，淚眼婆娑而又不可置信地朝這秋日的山麓望去。

桃花開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