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章節
遠處的岫寧山看去,原本鉗制着山賊頭子的雙手便松了開來,失魂落魄地踩在溝澗旁矮矮的頑石上,出神地再度朝那裏望去。
山賊頭子一屁股坐在泥坑中,捂住自己的脖頸不住地咳嗽着,已是被吓破了膽。
暴雨漸停,原本直逼面門的煞氣也似是被收了回去,意欲屠殺的修羅早已不見蹤影,眼前只餘下一個姿容狼狽的老僧呆呆地朝岫寧山頂望着,好似天地間都只餘下他同那個金光熠熠的小剎。
半晌便拖着已然殘破的老腿,一瘸一拐地,緩慢而又堅定地朝岫寧山攀去。
……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了葫蘆坡,山賊頭子才恍然回過神來,忙攜着自己那些個面如土色的弟兄,屁滾尿流地逃離了此地。
這之後他們便不再做山賊的勾當,而是散了夥各自回了老家務工,自此不敢再為非作歹,安分守己地過起了良民窮苦卻安穩的日子。
每每想起自己也曾死裏逃生的經歷,便是心有餘悸,更以此來叮囑兒女子孫們千萬不可以貌取人,做些欺淩老弱的惡事來。
且也始終好奇着,當年那在葫蘆坡放了他們一條生路的老僧,究竟是何許人物。
……
……
雨後初晴的江南小山綠意更是喜人,浸在蒼翠之中的岫寧寺香音袅袅,隐約有佛光紫氣缭繞于中,僧人誦經的空靈之聲越過層層林海響徹山間,掩蓋了徹蓮蹒跚的腳步。
他吃力地走着,磨破了僧鞋的雙腳幾乎已沒有任何知覺,踩在自己蜿蜒流下的鮮血上,每一步都好似耗盡了最後的命氣。
可他仍是堅持着攀上山,一刻也未曾停歇。
他知道自己回來得太遲,鳴兒已是到了化為蓮子的最後關頭,岫寧寺中的僧人也為他念起了送行的經文,只要再過小半個時辰,他便會徹底離開這個塵世。
想不起他也好,棄他成仙也罷,他只想再遠遠地看那個也曾鐘情于自己的幻影一眼,只一眼便好。
他喘息着步步沿着山道走,從懷裏摸出那些被他珍藏得好好的物事,出神地摩挲着它們,又緊緊地貼向自己的心口;舍利珠、象牙梳、紙蓮花,都是鳴兒贈予他的寶物,一樣也沒有丢。
恍然間他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頭一回上這岫寧山的時候,第一次與鳴兒對視時的驚豔與不知所措,第一次與他同榻而眠時的羞澀與暗自歡喜。
那是他的畢生摯愛,是他的毒,也是他的命。
……
當他終于攀上紫氣氤氲的岫寧山頂,踉跄着拖着滿身泥濘站到大雄寶殿前的時候,深山中悠長的鐘聲驀然敲響,天邊也隐約露出了一道指引般的微光,正照耀在這禪音繞梁的的金頂。
香霧彌漫的殿中燃着數盞明燭,兩側神色肅穆的年輕僧人垂首坐着,已是念罷了三遍無量壽經。被僧人們圍繞在中央的蓮花墊上,孩提模樣的越鳴溪正昏昏然蜷縮着幼小的身軀睡着,不知周遭在發生些什麽,亦只當自己還在虛無的夢境中。
又念罷一遍經文,道覺擡起頭來朝殿門外看去,驀地發覺了徹蓮的存在。
他以為純溪上人趕回來得及時,便猶豫着想要站起身中止這場超度,誰知卻被徹蓮揮手制止,只示意他與弟子們繼續念。
……
徹蓮跛着腳走到蓮花墊旁,抖落淩亂的衣襟間那已然幹涸的泥土,将已是睡在襁褓中的孩童輕柔地抱起,手中舍利子微微挽在掌心,便也垂頭同他們一道誦起經來。
持續的高熱使越鳴溪倍感煎熬,疑心自己仿佛快要融化在這萦繞在身前的紫氣中,又覺得懷抱着他的人無比脈脈溫柔,教他恍然間似是回到了娘胎之中,疲憊卻也安心。
将要羽化的最後一刻,他察覺到什麽似的倏然睜開雙眼,與那已誦完經、正溫情注視着他的人四目相對,忽然清晰地開口道:
“……我記得你!”
他吃力地擡起身,在那愈來愈多的仙光紫氣中探出柔軟的小手輕覆在那人的臉頰,道:
“我記得你,你是我的……”
這一刻仙光大盛,他拼盡全力想要留在這人深情的懷抱裏,卻還是被那不知名的異世之力緊緊拉扯住,将他生生拖離了溫暖的臂彎,聲音也逐漸隐沒在了潔白的微羽之中。
“你是我的……”
最後兩個字湮沒在漫天的飛羽之中,蓮花的仙光也随之沖破金頂,随着江南雨後的潋滟日光緩緩消散在了西天的雲層。
微風拂過岫寧山萬籁無聲的青青山麓,不多時便再度鮮活起來,一切重歸于寂然,仍是蒼翠欲滴的夏日涼景,仍是端莊秀麗的江南小剎。
端坐在大殿兩側的年輕僧人們雙掌合十,俱是起身道一聲:“阿彌陀佛。”
便也都久久望着迦玉法師仙去的天邊,露出了悵然之色。
……
徹蓮跪在還飄揚着點點仙塵的蓮花墊前,懷抱着那仍被遺留在塵世的素衣,想起他臨別前留給自己的不舍眼神,兩行清淚終是蜿蜒而下,唇角卻揚起靜谧而安然的微笑來。
他擡腳出了岫寧寺,沿着這綠影婆娑的溪澗邊慢慢走着,走到鮮少有人問津的山麓,又走到山麓角落花期已過的桃林。
最終站在枝葉繁密風流的一處林間荒地時,柔暖的日光越過細小的微塵灑在徹蓮面前的空地上,隐約拼湊出了那人倜傥百年的魅影。他輕輕擡起手,恍似又看到了當年岫寧山中,站在桃花下朝他莞爾笑着的不羁豔僧。
坐到一處青苔石上歇息片刻後,徹蓮便決心将此處開墾出來,修一座他與鳴兒夢中的庵舍。
這地方幽幽涼涼,風景如畫,有桃花,有紅蓮。
他會回來的。
【終】
尾聲
幼時我随師父一起修行在岫寧山上的舊廟。
我與同門的幾個小師弟都是被父母丢在山腳和葫蘆坡的孤兒,幸得被下山化緣的師父撞見,道是出家人慈悲為懷,他與我們有緣,也自然是撿回去好生收養。
聽說師父當年也是被他的師父從戰後荒村抱回寺中的棄子,承蒙佛恩僥幸長大成人,便也很是憐惜這般際遇的我們。
師父是岫寧寺出身,卻不知何故在這岫寧山麓修了一座桃花庵,平日裏并不上山同寺中的大師一道修行,而是攜我和師弟們在這潺潺溪水邊的小庵中誦經冥想,仿佛在等待着什麽人一般。
我生來性子安靜,不愛出山去走動,師父便只得留了我在這桃花庵中看守,常攜着活潑好動的師弟們外出游法。我們幾個小沙彌年紀稍長些的時候,師父帶師弟回了一趟山頂的岫寧寺,回來後他們便一臉興奮地告訴我說,岫寧寺當真是個好地方,到處都是天仙般的美人師父。
我聽得好奇,也起了上山看一看的念頭,便去問師父,為何岫寧寺中的大師個個都是麗質的美人?
師父便道,那是因為他們修煉了一種岫寧寺密不外傳的功法。
我又問道,那是什麽樣的功法?我與師弟們将來也可以修煉嗎?
師父聽罷思索了片刻,目光忽然落到窗外桃樹下的墳茔,輕撫着腕上的舍利子,也不知想到了些什麽,面上便浮現出淡淡的微笑來,道是若我長大成人後有興趣修煉,自會有岫寧寺的師兄來傳授于我。
我點點頭,本拿了經書要去庭院中讀,卻又看向師父那已然蒼老的面貌,忍不住小聲問道,為何岫寧寺出身的都是美人,師父卻不是美人?
師父聽罷一笑,道,他曾經也是美人。
我又問,那師父如今為何不是美人了呢?
師父瞥了我一眼,我便知曉是自己問得太多,趕緊緘了聲。正灰溜溜地揣着經書想要遁走的時候,師父卻慨然開了口,似是在回答我,也似是在自言自語。
他說,曾贊他美貌的人早已仙去,徒留他在這塵世間,再美的皮相卻也無甚用處。
我聽罷似懂非懂,想要開口再問些什麽,卻見師父已是阖上雙眼,靜靜地在這禪房中入了定,便只好悄悄地為他掩上門,自己到庭院中找師弟們說話了。
初秋午後的岫寧山暖洋洋的很是惬意,幾個年幼些的師弟與我頑過,又被我監督着背完了兩段圓覺經,這才皆挨在我身側卧下,心滿意足地睡起了午覺。
我替師弟抖去衣裳邊的草屑,又将外袍褪下來蓋到他們身上,在這平整的青苔石上靜坐了許久後,目光便落到了不遠處那方矮矮的墳茔。
師父孑然一身,常年陪伴着他的只有我與幾個小師弟,寂靜而清幽的桃花林,以及桃樹下這座青苔溫煦的墳茔。
我曾問過師父這墓主姓甚名誰,師父只是說,此乃一方閑散的雲游俠客,倒楣殁在這裏,卻與他僥幸做了伴,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