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章節
”
這又是何苦。
他明眼看到徹蓮那原本骨肉豐盈的軀體正在緩緩褪去顏色和水分,終是化作一介無鹽老僧,望着他垂下淚來。
或許是深愛這人的緣故,即便如此,他也并不覺得這般面目醜陋可憎。
心中雖然氣他不肯事先知會自己一聲,可事已至此,他也只好撐着這壽限将至的身子運起功來,暗暗祈禱着自己能熬過這一劫,安然無恙地與蓮兒重聚。
餘光看到徹蓮還在默默凝視着他,于是不免伸出手去,想要觸碰自己老去的愛人,向他保證這些噩夢一定會快快結束;哪知還未來得及消化那些渾厚修為的軀體卻困倦起來,迫得他慢慢阖起眼,終是伏在徹蓮膝頭陷入了黑甜鄉。
……
……
“大師,鳴兒怎麽樣了?”
喑啞的聲音從靜坐在無我大師身旁的老僧口中傳來,徹蓮垂下一雙枯萎的灰眉,擔憂地看着盤坐在榻上周身滾燙的釋迦玉。
無我大師喂他服下兩劑通絡丸,手執金針刺在他周身真氣游走的重穴,将那些還未沉澱的修為一一引向正途,屏息靜氣觀察着經脈的動向。
許久,無我大師終于松了口氣,站起身來拭去額角的細汗,輕顫着接過徹蓮遞來的茶水喝了一口,道:
“還好,迦玉這瀕死的軀殼到底比我想得硬朗些,這頗為冒險的通脈之術竟也着實可行;現下他已完全接納了奪相密法的六層,只需再這般引渡十日,便可無礙突破第七層了。”
徹蓮大喜過望,撲上前去伏在床頭看着釋迦玉老态盡褪、如今已又是年輕俊美的側臉,心下不由得感慨萬分,只道他們終于熬過了最後一道劫,從此便可晝夜相依,永不分離。
這般想着,他站起身來朝無我大師深深行了一禮,感激道:“大恩不言謝。我與鳴兒今日得以脫胎重生,全憑大師鼎力相助;日後願為三寶禪寺奔走效勞,但凡無我大師有所囑托,蓮小子自萬死不辭。”
無我大師救人一命,此時也自然很是欣喜,捋着胡須笑呵呵道:“阿彌陀佛。這卻折煞老衲了,迦玉這回渡過難關,本是你二人的緣分,出家人也不過行些舉手之勞,哪裏還要蓮小子的報答?”
Advertisement
徹蓮聽罷莞爾,忙又為勞累的無我大師去續上一杯茶。
老弱的軀體使不上什麽力,他那爬滿皺紋的雙手有些微微顫抖,卻也并未在意。
哪知下一刻卻一個趔趄,落葉般的老軀猝然摔落了下去。
血煉
無我大師吃了一驚,趕忙上前将已是老态龍鐘的徹蓮攙扶起來,發覺他口鼻烏青,分明是一副中了劇毒的模樣,便趕緊又坐下來為他號了號脈。
“這……蓮小子,你這體內的蛙涎毒是哪裏來的?”無我大師愕然道。
多年前熟悉的劇痛再度席卷而來,徹蓮吐出一口綠苔般的污血,分明感到先前那被奪相密法封禁多年的毒液掙脫了原本的束縛,雀躍着再度流竄到了他的經脈各處。
他握起雙拳,緊咬着牙關艱難道:“徹海老賊……”
無我大師沉默下來,也想起了多年前菩風寺中的事變,心知徹蓮是在那時被下了這足以致命的劇毒,趕緊從自己的藥箱中翻出兩粒蜈蚣丸喂他服下,一雙雪白的長眉深深蹙起來,只覺得造化弄人。
成為修煉邪法的妖僧後,徹蓮已漸漸忘了自己還尚且身中劇毒之事,此時悔則悔矣,卻也終究束手無策。蜈蚣丸入喉便一如石沉大海,只稍稍緩解了些他的劇痛,卻對那尚在血脈中張牙舞爪的毒液束手無策;他強撐起身,盡了最後一絲清明問道:
“大師,我這可……還有救麽?”
無我大師并未應聲,只是蹲下身來用金針沾了些地上的鮮血,湊到鼻下凝眉聞了聞,眸中隐有複雜之色。良久,他收起針來長嘆一聲:
“若只是普通的蛙涎毒倒罷,雖難解些,卻也還難不倒我這個懸壺多年的老醫僧;只是這毒液中分明還有一味血煉,怕是僅有下毒之人的一點心頭血可解,看得出的确存了要将蓮小子置于死地的心思。”
徹蓮聽罷眸光一沉,已是明白了過來。
“……這卻好說。”他吃力地站起身,拿過挂在一旁的衣袍簌簌穿上,忍着疼痛咬牙道,“且教我去山下尋匹快馬,徑直上中原砍了那老賊取血來煉藥便是。”
無我大師愣道:“徹海……他竟還活着?”
“不錯。”徹蓮冷笑道,“卻也并非是活着,只是沒有死罷了。”
當年他在明鏡山莊中得知一切的真相後,幾乎已是肝腸寸斷,那是即便将徹海剁成肉泥、挫骨揚灰也難解的刻骨之恨;最後卻也只能教他活在這世上忍受蟲噬之刑,與鳴兒曾經遭受的痛苦比起來,根本微不足道。
想到徹海如今還在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他便覺得很是快意,當即想要去見上一見,砍下那顆早該去見閻王的頭顱祭給自己,也不枉他放任這老賊多活這十年。
無我大師見他去意已決,便默念一聲阿彌陀佛,心下微微嘆息,卻也并未出言阻攔。
他從自己的藥箱中翻出幾瓶還尚能抑制住蛙涎之毒的丸藥來,遞與徹蓮道:“算起來還夠你撐上十餘日,且快去快回,莫要耽擱了時候。”
徹蓮便道一聲謝,再度俯下身來看了看自己的少年,拉起他垂在身側的手輕覆在已然枯皺的臉龐,半晌終是睜開了雙眼,收拾起随行的簡裝便打算上路。
臨走前他猶豫了一下,低聲道:“大師,若鳴兒醒來時問起我,千萬不要告訴他我毒發之事。”
無我大師一怔,面色複雜地點了點頭。
……
夜以繼日地趕路時,除卻經脈間毒液流淌的劇痛,徹蓮其實并未感到太大的痛苦。眼看鳴兒就要醒來,兩人也即将修成正果,這最後的一道劫難既然來了,只打起精神渡過去便是。
僅僅是軀殼的磨難并不足以将他擊垮,好容易才尋回自己的愛人,徹蓮求生的意志自然比這世間的任何人都要強烈。
鳴兒尚且在無我大師的相助下努力去克服那最後的試煉,他又怎能功虧一篑。
也因此不消幾日他便趕到中原,站在巍峨不改的菩風山腳下仰望山頂那已然破敗的佛剎,卻來不及去回憶年輕時的自己在這裏度過的種種酸甜苦辣,扶着鬥笠深一步淺一步地上了山,又從袖中倒出兩粒蜈蚣丸,咬着牙去忍耐那愈發猙獰起來的疼痛。
十年前明鏡山莊一難過後,菩風寺已不複當年江湖第一剎的盛名,從此再無半分香火燃起,破敗而頹靡的金頂早已失了光澤,霧霾重重的天王殿挂着陳年的塵灰與蛛網。
徹蓮走進窳敗沉悶的山門,不見這菩風寺有半分人煙,寶殿內的羅漢像甚至東倒西歪地落在泥裏,分明已是被遺棄多年的模樣,不免緊扣住胸前的衣襟,有些微微的憤懑。
時隔多年再度看到那個自己恨了一生的滑稽老僧時,他正髒兮兮地坐在菩提樹下,樹皮般的軀幹仍爬着密密麻麻的細小凸起,周身鮮血淋漓,面上卻木讷癡傻地笑着,仿佛感覺不到疼痛。
“師弟。”徹蓮摘下鬥笠,平靜地對他道,“還記得我麽?”
……
許久,徹海擡起一雙青筋暴起的灰白眼球朝他看了過來。
“……師兄。”他如夢初醒,很是驚喜地拍手道,“師兄,你也老啦!”
還未待徹蓮回話,他便手舞足蹈地嬉笑起來,渾濁的老眼盯在這人同自己一樣爬滿了皺紋的眉目,仍是拍着手唏噓道:
“想不到美貌如當年的香粉和尚,老起來也是這副鄙陋難看的模樣啊!”
“……”
徹蓮皺了皺眉,已知是眼前的老僧在日複一日的蟲噬地獄中得了失心瘋,心中憎惡的同時,也懶得再同他多費口舌,徑直從袖中撿了把匕首出來,握在手中拭了拭那薄薄的鐵刃,沉聲道:
“師弟,我此行是為來取你的心頭血。”
聞言,徹海的癫狂在一瞬間收斂了起來。
他愣愣地看着眼前比自己還要蒼老可笑的師兄,手指抓在身下滿是泥污的僧衣,低頭似是回憶起了些什麽,半晌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悵然道:“喔,是為那蛙涎毒中的血煉藥吧……過了這麽多年,想不到還是被能人參破這毒的解法了。”
徹蓮不置可否,手中的匕首握得更緊了些,末了也只是淡然問道:
“可是還有遺言要交代?”
“……”
徹海仍是愣愣地看着已經抹向自己喉嚨的匕首,眸中的渾沌似乎清醒了一些,半晌忽地低笑出聲,以憐憫而又嘲諷的目光看向他道:
“師兄,你卻是來殺錯了人。且用你那同軀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