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章節
世家大族有姻親扶持,竟也能将越家莊打點得有聲有色,這些年來定然過得很是辛苦。”
越天河一愣,連連搖頭道:“不辛苦……我又怎會辛苦……”
他這話絕非謙遜,而是深知越家莊這些年來的順風順水,與爹坐化後留在山中精舍的那具佛骨脫不了幹系。
他極早便知道自己是爹在越家山腳救下的陌生婦人所生的遺腹子,卻多年來被視若己出,予他精心教導,予他錦衣玉食;若沒有當年迦玉法師的慷慨相助,莫說沒有今日的越天河,怕是此時的他還不知在哪裏排隊等着投胎。
釋迦玉于他而言既是父親又是恩人,更不必說還轉世成了他視若珍寶的獨子,也因此他心中的悲苦,絕不比只将他當做兒子的越夫人少上半分。
“說來也怪,可能因着兩世身份的不同,釋迦玉上輩子看天河不過是個頗有些出息的頑劣小子,未能發覺出更多的好來;而這一世越鳴溪為人子女,方能領會到父輩的俠肝義膽,只覺得世間再無人能與之相比。”
說罷便笑着望他道:
“須得知曉我這輩子最欽佩、最景仰的人,便是爹了。”
“……”
越天河鼻間一熱,心中更是酸楚萬分,直覺想要上前去抱一抱他,半晌也只是頓住腳步,背過身去将快要奪眶而出的淚水憋回肚裏,道:“我……我去上個茅房。”
……
越夫人看着落荒而逃的自家夫君,只當他還在糾結輩分的事,便湊過來悄悄地對釋迦玉道:“鳴兒,你爹他畢竟做了多年老頑固,面子忒薄,是親兒是爹的一時半會兒轉不過彎來,你且多擔待着他些。”
釋迦玉眼見越天河掩上了門,唇角勾起一絲意味不明的弧度,幽幽道:“娘,這您卻是多慮了,他哪裏是轉不過彎來,只是一時惶恐,怕我跟他算起舊賬罷了;指不定這會兒還在心底暗爽,畢竟他小時候不服管教被我打的那些板子,這些年都還回來了。”
……
門外,越天河背着手站在禪院中看這入暮嶺的雪景,半晌呼出一口熱氣,只覺得百感交集。
抛開那已在釋迦玉的安慰下變得釋然許多的悲痛不提,不得不說他心裏确乎是有那麽一點暗爽,也慶幸鳴兒仍是将自己當爹親來看;尤其在知道他這一世雖已無力回天,卻或許還能夠轉世時,更是打定了主意要再度看着他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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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感慨後,他打了個噴嚏,正揉揉鼻子打算回禪房中去,卻忽然察覺到自己身旁還伫立着一襲熟悉的魅影,看來已是站在蒼松下打量了他頗久。
越天河見狀忙頓住腳步,朝他拱手道:“純溪上人。”
雖然釋迦玉在他面前的輩分已是難以理清,可這位純溪上人卻的的确确是他越天河的長輩,還須得以晚輩的禮節來稱呼一聲。
“不必喚得如此生疏,”徹蓮目光深沉,也不知想到了些什麽,随即朝他微微一笑,“想來如今我已是鳴兒這一世的妻,理應叫越莊主一聲……公爹?”
越天河:“……”
有喜
傍晚的入暮嶺又飄起了紛紛揚揚的小雪,深山中傳來雄渾卻空靈的敲鐘聲,下了晚課的年輕僧侶們踏着棉鞋去往齋堂進食,無人注意到這本就寥落的西禪院忽然多出兩個不速之客來。
與兒子聊得正酣的越夫人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起身從擱在牆角的行囊中拿出幾提紙包,坐下來将這些精致的吃食一一鋪開,道:“鳴兒餓了吧?這些都是爹和娘方才在鎮上買的,看看可還合胃口?”
釋迦玉低頭一瞧,眼前果真都是些他喜歡了兩輩子的菜色,不免擡頭朝桌上徹蓮買回來的那一份看去,心口熱熱的很是感動。見娘帶上山來的不光有菜蔬素食,甚至還有些魚鴨鹵味,他有些啼笑皆非,摸了摸自己還尚且光潔的腦袋,接過娘遞來的筷子便大快朵頤起來。
他望着越夫人笑道:“娘,您對我真好。”
越夫人托起下巴看着兒子久違的乖巧模樣,聞言便彈了他一記栗暴,揚起柳眉正色道:“這叫什麽話,鳴兒可是娘這一世唯一的寶貝疙瘩,不對你好對誰好?”
釋迦玉趕忙捂住腦殼佯裝吃痛,聽到娘的這番話後心中更是酸甜交織,安靜地捧着食盒吃了兩口後,忽然又道:
“不過話說回來,娘,您與爹都還尚且年輕,這些年來為何不再給鳴兒添個弟妹?我一個獨子在莊中也是好生無趣,總覺得人多熱鬧些。”
越夫人遲疑了一下,半晌垂下一雙盈滿複雜之色的杏眸,嘆息道:“當年生鳴兒的時候落了病根,郎中大夫都道此生怕是再難以生養……這些年來我始終覺得愧對你爹,四處求醫問藥也未能再為越家生下一男半女來,偏偏你爹這個死心眼的冤家又不肯納妾,終是作罷了。”
說罷見釋迦玉停下筷子,似在思索什麽一般低着頭未曾應聲,沉默了一會兒又道:
“鳴兒,你答應娘,來生還投胎做娘的孩子好不好?”
……
釋迦玉回過神來,見娘望着自己的杏眸又緩緩聚起水意,知她又是難過起來,忙遞上帕去為她擦了擦,這才道:“娘,鳴兒當然願意還做娘的兒郎,只是這一世畢竟趕得太晚,已是被捷足先登啦。”
“……”越夫人聽得滿頭霧水,很是迷糊地重複道,“捷足先登……?”
釋迦玉笑了笑,擡起手将掌心懸在娘親的小腹前,問道:“娘,您也應是有兩個月未曾來過月信了吧?”
越夫人不明所以地朝自己的小腹看去,認真地思索了一會兒後,陡然一個激靈站起身道:“我,我這是……”
釋迦玉點了點頭,面上亦露出欣慰的神色來,眼見娘難以置信般陷入到恍惚當中,便拉過她的雙手解釋道:
“在這入暮嶺上出家為僧的十年間,鳴兒日夜替他人祈福消災,卻又怎會忘了尚在家中憂慮的爹娘?心裏也道是我這個不孝子命不久矣,世間總得有人代之承歡膝下,因而每日虔心對佛祈願,懇求送子菩薩能再賜我越家一雙兒女來。”
又道:“若無意外的話,這一胎應是龍鳳雙生子;今生鳴兒無法盡孝,便盼望着這一對弟妹日後代我長伴爹娘左右了。”
……
暖爐中傳來火星躍動的微小聲響,越夫人久久地望着他眉眼,雙手輕撫在自己的小腹,終是又流出了淚來。
……
……
晉北連日大雪封山,越氏夫婦作為香客在三寶禪寺中小待了十幾日後,便不得不因越家莊中的繁多事務而動身回江州去,擇了個雪停而日光和煦的午後,在落滿積雪的山門前與鳴兒道別。
越夫人與兒子十年未見,這般趕來竟僅僅只相處了十餘日,更因下一次恐已無緣得見,臨別時又是抱着釋迦玉緊緊地不松手,直哭得引來了衆多掃雪僧人的側目,這才一步三回頭地被夫君扯着下了山。
越天河憋了十餘日,此時終于呼出一口胸前滞澀的濁氣,又見四下無人,當即叱責了越夫人一頓,道:
“潮兒,你也知道鳴兒畢竟是爹的轉世,即便他不是那在乎倫理輩分之人,卻又怎能當真只将他當成兒子來待?簡直是胡鬧!我看這幾日若非有純溪上人在旁,怕是你還要像他幼時那般抱着他入睡不成?”
越夫人原本還在啜泣着,此時挨了夫君的罵,心中便更是委屈,兀自抹着淚顫聲道:“無論他上一世是佛是仙,這一世終究是我十月懷胎辛苦生下的親骨肉,如何就不是我單純的兒郎了?老爺一介男子大丈夫,凡事多慮得緊,也從不肯屈尊與我共情;如此看來,倒都是我這個娘親的過錯了!”
“……”
越天河本就一時口不擇言,此時見夫人哭得傷心,便也隐隐慌亂起來,趕忙又拉過她的手安慰道:“別哭了,潮兒,是我這個做夫君的錯……卻也不必再擔憂,既然無我大師說過鳴兒還尚且可以轉世,我們便只回家去安心待着,指不定哪年哪月就又将親緣未盡的他生出來了吶?”
難得看到夫君示弱的樣子,越夫人便也破涕為笑,聽罷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垂眸道:“可惜卻是已被這兩個小混蛋捷足先登了。”
越天河一愣,随即又驚又喜道:“潮兒你……有身子了?!”
越夫人紅着臉點點頭,湊過去靠上了夫君的肩頭。
兩人俱是一陣喜悅難言,卻又同時沉默了下來。
入暮嶺下,越天河轉身望着他們一路踏過的雪道,仿佛看得到盡頭那一伫立着為他們送別的身影。
于是終也落下淚來,對着遙遙藏匿在冰雪中的金頂拜了又拜;許久,才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