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章
第 39 章
楊徹後腳剛踏進書房,廖簇便進來對他耳語兩句。
他折身出門,明玕驚慌詢問要去哪裏。
這一天沒有找到公子,他已經急上火了。現在天色晚了又一句話不說要出門。
今日會試放榜,別人家高中的舉子不是在家中歡聚,就是和親朋好友在外面酒樓慶祝,唯獨自家公子,高中會元,面上卻沒有什麽喜色,甚至還滿眼愁緒。
這若是擱別人身上,早就敲鑼打鼓請戲班,爆竹從街頭放到街尾了。
他們家卻是冷冷清清,別人登門來道賀,見不到正主。
一問人在哪,不知道。
楊徹知曉他擔心自己,這孩子太會操心人了。
他敷衍一句:“出門會朋友。”
明玕送着他出門,像個愛跟路的孩子一樣,追問:“公子何時回來,大公子回來若是問,小人也好回話。”
“不知。”
楊徹已經坐上馬車,明玕追到車窗前還想再問,馬車已經動起來。
他懊惱得腦袋皺一大把,眼睜睜看着馬車快速駛遠。
天色暗下來,公主府園子的水榭內外燈火通明,張延和胥女史坐在水榭外的石臺邊,目光都落在開着門窗的水榭中。
燈光下的楊徹看着手中的紙條,上面只有兩個字:也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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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姈不說,楊徹也能猜出,這兩個字是此次春闱考官售賣的關節字眼。
當年李镒售賣的幾十個關節字眼中,也有這麽兩個字。
“何人?”楊徹問。
“禦前侍講陸敏。”李姈道,“此人有些膽子,但膽子并不大,不敢賣太多,只賣了十份。具體的人我還沒有完全查出來。但這次春闱,賣關節的定然不止他一人。”
楊徹也将從高昇那裏得知考生買關節的消息相告。
“不知是不是從陸敏這裏買的,目前還沒有查出來,看來有必要詐一詐了。”又問李姈查到了哪些人。
李姈失望道:“查到三人,不過這三人都沒有考中,想必考場內考卷沒有分到陸敏的手中。所以查這三人,只要他們否認,我們的證據站不穩腳,我只讓人盯着。我正從陸敏手下的人着手,現在就是想辦法撬開他手下人的嘴了。”
楊徹沉思片刻,點了下頭,将那張紙條折起來。
李姈看他垂着目光,似乎在想什麽事情,将桌邊的燈籠朝裏面移過來,靠近楊徹的臉龐。
溫暖明亮的燭光,映着白淨的面龐鍍上一層古銅色,神色也深沉許多,眼底的那抹淡淡的愁緒似被濃墨描摹更重。
李姈瞥了眼他戴在左手中指上的戒指,金子在燈下反光。
她下意識摸了下自己此刻也戴在左手上的戒指。
楊徹被忽然明亮的燭燈照面,擡眼看向李姈。
李姈面色冷淡,眸子中閃過一絲寒意。
“早上在茶樓中,張延提到隋波和張淮二人。他們在你離開茶樓後就被官兵抓了,你應該已經知道。”
楊徹愣了下,微微點頭。
她有這樣的懷疑并不奇怪,她本來就敏銳。
“和你有關?”
楊徹遲疑下,再次點頭。事到如今,他沒必要瞞着李姈。
李姈輕輕嘆了聲,神色稍稍萎靡。
楊徹将事情經過原原本本相告。
“我最初并不肯定,只是想賭一把。若不是便罷,若是真的……”
“若是真的,考官們就能夠發現舞弊,從而知道可能洩題了,陛下就會去查這些考官,越查越深,越查越多,你想以此為刃割開這場春闱舞弊的口子。”
全被李姈說中。
他心頭掠過一絲欣慰,李姈懂他所想,同時也生出了一絲擔憂。
如此,在李姈的眼中,自己等于親手将自己的同窗送入鬼門關,太過心狠,手段太過卑劣。
李姈其實并沒有這樣想他。
她視線轉向旁邊的燈籠,紅潤的唇緊緊抿着,似乎在壓抑自己內心的情緒。面容冷沉,眼中情緒複雜交彙。
“阿姈……”
“你知道自己會被牽連嗎?”李姈忽然轉過目光,情緒波動,言辭急切帶着責怪。
自然知道,他在決定給張淮相同答案的時候,他就已經想到了這樣的結果。
他點頭。
“你還堅持這麽做?舞弊不是小事,你雖是被動,卻也是故意舞弊,有心算計這二人。刑部那群人會查不出來嗎?有想過自己可能面臨的險境嗎?有想過有人會擔心嗎?”
說到後面李姈情緒激動,燭光映着眸中水光閃動。
看着她的眸子,心頭一陣酸楚。
他怎麽沒有想過,但是他回京本就是一場冒險。
相比他真正想做的,這件事其實已經不算什麽危險。
他知曉李姈會擔心,并沒有準備讓她知道此事,是張延早上多了一句嘴說漏。
此事水榭外的張延透過窗戶看着裏面的二人,滿心愧疚,心中暗暗責怪自己。
“對不起。”他伸手要去握李姈的手。
李姈躲了下,順勢站起身。
“你先回去吧!”失落地轉身走出水榭,帶着胥女史沿着小徑朝園外走。
楊徹立在水榭外,看着那一點燈籠慢慢越走越遠,漸漸被植被遮擋。
張延愧疚地走上前,想道歉,又深知道歉毫無用處。
一邊瞞而不報,一邊嘴快說漏,他現在兩邊得罪,兩邊不是人。
楊徹看了眼張延,沒有真的怪他。
他能夠一直幫自己瞞着李姈,已經很難為他。
這件事李姈遲早會知道,只是他還是想多瞞一天是一天,不想她為自己擔憂。
離開公主府,他靠在車壁上,神色頹靡,歪着頭撐着腦袋。
李姈生氣他倒不擔心,他擔心李姈會為了幫他做出些什麽,把她自己也牽扯進來。
陛下對她疼愛,卻也不允許別人觸碰到逆鱗和底線。
舞弊這是朝政大事,此次舞弊又如此惡劣,陛下絕不會寬容。
回到楊宅後,他疲憊地靠在椅背,捏着眉心,方鑒的事情也湧上來。
整個腦袋都被塞滿。
明玕在旁邊絮絮叨叨說着,自己一點都不像高中會元,比落榜舉子還愁苦。
他覺得有些聒噪,将人趕出去。
這時主院那邊楊信回來,人直接沖到他的書房來。
看來不僅聽說了隋波和張淮的事情,還猜到了他們被抓和那道題有關。
楊信進門就怒指着他罵道:“楊徹,你就等死吧!”
他擠出一絲笑容,“大哥指考題的事情?倒也不至于。”
“現在陛下将案子交給刑部審理,你認為此事還能夠輕了?”
“這案子本來就不能輕了。”他扯出一絲苦笑。
洩題,還是考前洩題,說明有人能夠掌控科場,掌控人才的選落,這是對朝廷,對皇權最大的挑釁和羞辱。
皇帝絕對不能容忍,必徹查嚴懲。
“如今,陛下雷霆震怒,主副考官、同考官,二十二人全都待查。我看你離死不遠了!”楊信怒罵後,轉身在旁邊坐下來,臉色陰沉,目光冷冷地看着面前地面,眉頭緊皺。
楊徹斂起笑容,走到他旁邊坐下。
大周定制,會試的考題是考官們進入貢院後拟定。
主副考官和同考官們齊聚一堂,考官每人在紙條上列出數道考題,然後考官們一起讨論商議,最後由主考官選定最終考題。
既然能夠提前洩露考題,無疑是考官們在進入貢院前,已經透露出自己要拟的題目,并力争讓主考官選中。
主副考官是由皇帝決定,同考官則是由內閣商議決定。
定下後奏請皇帝,皇帝準後,立即下旨召見。
按理說這些同考官們,是這個流程裏最後知道自己是同考官的,是最沒有機會提前透露考題的。
他們能夠洩題,這裏面就更有隐秘可以查了。
楊徹沉默須臾後,道:“大哥記住,你不知考題之事,我從沒向你提過。”
楊信怒視着他。
楊徹又道:“大哥若真的為我好,就幫我這一次。大哥也不想我被認為故意舞弊,給楊家抹黑吧?”
“你還有臉說!”楊信冷聲訓斥。
楊徹苦笑,果然只要關系到楊家,楊信這裏都好說話。
他起身走向書案,“你我高中,雙喜臨門,是要給爹娘寫信報喜。”取過信紙,滴水研墨。
楊信看他已經投入到書信中,帶着怒氣出去。
楊徹透過窗戶見到楊信朝主院去,低頭看着手中寫了一半的信,放到一旁去,重新寫了一封,塞進信封,叫來廖簇,讓他明早送出去。
深夜,楊徹輾轉未眠。
這件事到了這個地步,隋波和張淮的所謂猜題之論,在刑部那裏蒙混不過去。
無論最後是哪位考官洩題,洩題肯定不止給這二人。
陸敏賣關節,場內替考,這場春闱又何止這點肮髒。
壬辰年皮崧和李镒,丁未年的文驸馬,還有更多。
這科場已經爛了,就該讓它爛得徹底,才能有人嗅到它的腐臭味。
他起身簡單穿戴,叫上張延,出門去聚賢樓。
已至午夜,月牙兒隐沒,街道漆黑,只有大戶人家的院門挂着幾個燈籠,在春夜的冷風中搖曳,明明暗暗,好似随時就要熄滅。
聚賢樓大門已閉,兩側幾排燈籠随風搖擺,主樓中還有燈光,傳來細微的聲音。
今日許多舉子在此等喜報,想必也在此宿醉。
他從旁邊小巷走到聚賢樓後院,從小門進。
後樓三樓的一間茶室燈亮着。
門前的少年推門請他進去。
秦戴川倚窗而坐,手中握着一卷書,目光望着天上寥寥寒星。聽到有人進門,目光從窗外轉回來,放下手中書,微笑着道:“楊公子來了。”
楊徹拱手一禮,走上前去。
“深夜來擾,秦公子見諒。”
“無妨,我也睡不着。”起身請他到茶桌邊坐下,“你來了,咱們喝茶聊會兒天。”招手讓少年進來煮茶。
少年動作娴熟,很有章法。
“楊公子是為了那兩位舞弊的舉子來的吧?”
秦戴川并未讓少年回避,想來是值得信任的,楊徹也不避諱應道:“正是,秦公子人脈廣,消息靈,可知這背後洩題是何人?”他開門見山。
秦戴川這人什麽都看得太透太明白,拐彎抹角純屬多餘,越直白越能夠得到想要的答案。
“你太高擡我了,此事我還真不知道。”
楊徹看着他的眼睛,目光平靜無波。
秦戴川看出他心思,笑着道:“我何須瞞着你。”
此時茶水沸開,少年動作行雲流水,倒了兩盞茶分別奉到二人面前。
秦戴川朝茶水示意,“先嘗嘗這孩子的手藝。”
楊徹沒喝茶心思,茶水含在口中,除了清香微澀嘗不出什麽。
看出他神思不屬,秦戴川不為難他。
“深夜過來,定是有事,說吧,讓我幫你做什麽?”
楊徹也不和他客氣。
“我想請秦公子幫我造勢。”
秦戴川放下手中茶盞看着他,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當年陛下親手安排了一場科舉舞弊,如今我也要還他一場舞弊。我要這場春闱舞弊轟動朝野,讓天下讀書人矚目,讓它成為開國以來第一大案,讓後世人談之色變。”
秦戴川愣愣地盯着他,平靜的目光中是不可動搖的堅定,眸子深處的怨恨與決絕好似一把鋒利的寒刀。
這樣的目光和他俊雅的五官,溫潤的氣質一點都不相配。
他少時與面前人接觸不多,他出身将門世家,對方出身書香門第,兩家長輩雖有交往,但是兩家晚輩沒什麽往來。只在大的場合見過幾面。他只知道他是個簡單幹淨的少年,與其父兄一樣,滿腹才學,也活得簡單。
即便是去年再次相見,他還是這麽認為。
他骨子裏是溫柔良善的。
此刻全都沒了!
他支着頭沉思片刻,冷笑着道:“想要後世之人談之色變,就必須血流成河,必須屍骨成山。”
“攪亂科場的舞弊官員留之何用?”
秦戴川略微思忖,笑着點頭。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