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章
第 21 章
楊徹所有注意力都聚焦在孫巍身上。
第二場由重華書院先開始,孫巍是第一輪最後一人。
許是所有人都期待這位忽然間崛起的“才子”,也或許是因為他今天嗓子啞了,當他開口時,整個聚賢樓都瞬間安靜下來。他低啞的聲音顯得比旁人都洪亮許多。
只聽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用同窗的言論充實自己的論斷,又用自己的論辯支撐同窗之言,涵古茹今,面面俱到,所論精透切實,縱橫離合,好似一張巨大的網,網盡整個論題。
講到後面他的嗓子沙啞更厲害,但聲音卻好似有穿透力,刺入每個人的耳膜,讓人聽得真真切切。
聚賢樓靜得出奇,無論是論辯的舉子們,還是圍觀的書生、官員,甚至是那些看熱鬧的閑人,此時都屏息斂神,注視着站在臺上身着寬大袍子的年輕舉子。
舉止有度,言論從容,侃侃而論,臉上展露自信,眸中充滿堅定。
待孫巍說完,喉嚨已經啞得快說不出話來,身邊的人竟然忘記給他遞一杯熱茶,他只好抿了口早已涼透氣的冷茶潤潤喉嚨,緊皺眉頭輕咳幾聲,這時身邊人才反應過來。
漸漸地,臺上的舉子,臺下的書生、官員們才回過神,樓上樓下一陣掌聲。
楊徹的目光還定格在孫巍的身上未有移開,準确的說是定格在他端着茶水的手上。
寬大的袖子遮去大半個手掌,只露出幾根半截手指,他從未意識到自己的視力竟然這麽好,看得如此清楚。
身旁許登雲拊掌大贊,“太精妙了!”一臉崇拜,雙眼睜得更圓。
何庸搖頭感嘆:“這一番言論下來,哪裏還給對方出言的機會。”
“正是。”裴松壽附和,“國子監只能從夾縫裏扒了。”
“文昌帝君附體了吧?”張淮已經看得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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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人一番誇贊後,發現楊徹還呆呆地盯着孫巍,面無表情。許登雲輕輕推下他問:“子清兄身子還沒好些?”
“沒事了。”楊徹回頭沖幾人笑了下,“被孫公子才學折服,真是太震驚了。”
“能夠讓楊公子說出這話,孫巍這狀元之才實至名歸了,明春他若不能拿下會元和狀元,真不公了。”
楊徹笑着點頭,“真正狀元之才。”
樓中人此時都議論開,無不對孫巍稱贊。
重華書院弟子們臉上洋溢着驕傲神色,就連一直冷靜的山長李骥此時面上也掩不住得意之色。
這一場文會過後,重華書院在天下學子心中又上了一個臺階。
而對面國子監監生,有人面上露出傾佩,有人則一臉不服氣。
可孫巍之論,堪稱完美,絕無可挑剔之處,他們想要從他的言論中找不足已然不可能。但孫巍已經把這個論題方方面面都講到,而且精辟透徹,他們不是從縫隙中扒一些立不住腳的論言,便是拾人牙慧。
這一場他們國子監已經輸了。
即便如此,他們還得咬牙上。
國子監這邊第一輪數人,只有塗缙言論能夠從某個方面與孫巍之言匹敵,但終究片面了些。
第二輪、第三輪下來,國子監都處于弱勢,第二場的結果一目了然。
這場重華書院與國子監之間的文會,最後以重華書院勝出結束。
此時天色已暗,樓中的夥計們四處掌燈,圍觀看熱鬧的人在依依不舍中陸陸續續散去。
聚賢樓大掌櫃露面,樓中擺下宴席,宴請今日到訪的諸位大人、舉子和文士們。說着便招呼臺上的諸位朝二樓大客廳去,樓下空地也開始擺上桌椅。
主桌那邊的皮崧和幾位官員被李骥和國子監的博士們相請過去。
楊徹望着孫巍被衆人簇擁朝客廳去,心沉下去。
不多會兒客廳那邊傳來陣陣笑聲,樓中夥計開始忙着給各處上酒菜,花廳那邊的姑娘們也被叫去客廳相陪,琵琶聲再次傳來。
許登雲拍了下楊徹,他才回過神,手邊酒盅已被斟滿酒。
張淮端起酒盞要謝他上次幫忙鑒畫,他借口今日不舒服不能飲酒,張淮以茶代酒相謝。
酒過三巡,客廳那邊的琵琶聲停下來,楊徹朝那邊看了眼,正見到孫巍在重華書院舉子的攙扶下走出來,似乎身體不适,連連咳嗽好些聲,嗓子啞得話都說不出來。
外面的天徹底黑下來,孫巍讓同窗們不要相送,自己上了孫家馬車回去。
楊徹也借口不舒服離席,走到聚賢樓門前,孫巍的馬車已經駛遠。
張延跟出來,望向已經消失在夜色中的孫家馬車方向,詢問:“要跟過去嗎?”
楊徹猶豫一陣,“去大槐巷。”
張延愣了下,跟着楊徹上了馬車才反應過來他所說的地方住着何人。
大槐巷靠近西市文墨街,是一條幽深的小巷子,巷子很窄,兩個人并行都有些擠。
今日天氣不好,天上也沒有月,巷子裏黑洞洞,兩邊住戶看家的狗聽到巷子裏腳步聲狂叫。
巷子很長,走到巷子盡頭,拐了一個彎走到一個普通百姓家小院門前。
院門上闩,院子很安靜,透過門縫看到院子堂屋的燈亮着。
楊徹在門前伫足,他袖中的手掌攥緊松開,松開又攥緊,手心緊張出汗,腦海中全是那只手。
修長、骨節分明,指甲潤澤幹淨,小指第三節上一個指甲印一般的傷疤。
這雙手太熟悉了。
敲門進去,他不知該怎麽面對。
不敲門,今日事就是一根刺紮在心口。
忽然,院中的堂屋內傳出一聲嚴厲訓斥,是方鑒的聲音,嗓音如常,無任何沙啞之音。
楊徹的心一震。
透着門縫,瞧見那個小弟子開門,耷拉着腦袋從堂屋出來,走到院中轉身跪下。
方鑒手中拎着戒尺,走到堂屋門前,指着小弟子教訓:“現在就敢弄虛作假,用這些文章糊弄,将來你還想幹什麽?鄉試是不是還想舞弊!”
小弟子垂頭認錯,聲音哽咽。
“今日我不重責你,罰你跪到明早。你給我記着,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再敢動此心思,打斷你的手。”
門外的楊徹望着堂屋門前逆光的身影,心中輕輕嘆息,轉身回走。
堂屋門前的方鑒,目光朝院門瞥了眼,握緊戒尺進屋,跌坐在沖門的桌邊。
楊徹走到巷口,張延壓着聲音問:“你懷疑孫巍背後的人是方先生?”
楊徹沒說話,在巷口迎着冷風站了片刻,回頭再次望了眼漆黑幽深的巷子。
上了馬車後才道:“今日我瞧見孫巍的手,那不是他的手。”
張延沒聽明白這句矛盾的話,當反應過來驚得倒吸一口涼氣。
“今日臺上不是孫巍?”
楊徹腦海中又回想那只手,說道:“在計府和重華書院文會我都瞧過孫巍的手,雖然亦是白皙修長,但是指甲扁平無光,并且他的小指上沒有疤痕。今天孫巍的指甲飽滿潤澤,小指第三節有一個小疤痕。”
張延恍然:“難怪他今日聲音沙啞,是怕被聽出來,衣袍寬大是為了遮住身材,早早離宴也是怕時間長了被發現。”頓了頓問,“方先生的手有此特征?”
楊徹嘆息一聲,擰着眉頭惆悵未答。
上次李姈和他說查到有一個人只進孫府不出,但是查不出身份,現在看來此人進府出府分別易容喬裝,所以盯梢的人沒有分辨出來。
再回想這幾個月,似乎每次重華書院月評,或者文淵書鋪模拟考卷出來,亦或者孫巍參加什麽宴會,方鑒不是去廟裏就是上門給別人畫像,總之都不在文墨街字畫攤。
今日才子齊聚聚賢樓,唯方鑒未露面。那一番論辯,才驚四座,華陽還能有幾人?
哪有那麽多巧合?
剛剛方鑒教訓小弟子的一番話又是那麽痛恨弄做虛假,痛恨科舉舞弊。
他該恨計昶、孫巍這樣的人,明知他們這一切是為了明年春闱,為何相幫?
他不知道方鑒想什麽要做什麽。
明明他看上去無欲無求,悠閑淡然。
他只覺車廂內沉悶,掀開車簾吹着冷冷的夜風,讓自己腦子清醒點。
回到楊宅夜已經深了,明玕守在門旁,迎上來道:“公子怎的這麽晚,大公子回來時詢問了公子去向,小人瞧大公子臉色不高興。”
“沒事。”楊徹拍了下明玕的肩頭寬慰。
楊信不高興不一定是因為他,就算是因為他,沒有特別的事情,他也不會來找他麻煩。
次日,孫巍狀元之才的消息傳遍大街小巷,滿華陽都在稱頌,沸沸揚揚。
随後文淵書鋪便推出新書,一本是孫巍窗稿,一本是重華書院和國子監文會上的論辯,兩本書皆賣得火爆。
錢掌櫃有心,差人給楊徹送了兩套過來。
他讓明玕給楊信送過去一套。
翻開孫巍窗稿,幾乎都是最近幾個月的,無論詩詞還是文章,皆是上等。
與其說是孫巍窗稿,倒不如說是方鑒窗稿。
沒幾日,他又收到李姈暗中讓人送來的書信。
李姈不知是用什麽方法查出當日文會上的孫巍不是本人,是有人易容喬裝,并且懷疑的點和他一樣,是從手上發現端倪。
她只查到這些,并未有查出當日文會上喬裝之人是誰,現在繼續在查。
随後傳出孫巍文會回去後病倒的消息,京中之人的宴請全都推了,不少人登門探望,除了親朋至交見了一兩個,其他都借口病裏不便見客拒之門外。
衆人都知曉他文會帶病前往,他病倒也無人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