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
第 14 章
李府側門前,一位中年男子靠在門框上,雙手插袖口裏,歪頭斜眼看着門內的管事。
管事将男子朝外推一把就要關門,中年男子忙推門用身體夾在門縫間,蠻橫吼道:“今日不給錢我就不走了。”
“上次不是給你一筆了嗎?這才多久?”管事怒斥。
“花完了。”中年男子理直氣壯,一副無賴樣。
“這才三個月,你幹嘛了?”管事斥問。
“養女人了呀。”中年男子說完哈哈大笑,絲毫不覺得這是丢人事,反而顯了自己本是似的,頗為自豪。
“滾滾滾,沒有!”管事将中年男人用力朝外推。
男子扒着門邊夾在門縫裏,不讓對方關門。“你敢趕我?你們老爺都不敢趕我。”
楊徹過來時看到眼前這一幕,他沒有下車,而是坐在車內,稍稍撩起一點車簾看着,等待門前的事情解決。
管事見到有客人來,停止驅趕男子的動作。中年男子也瞧見有客,似乎有了依傍,幹脆身子一癱坐在門檻上,鐵了心拿不到錢不走。
他吸了下凍得通紅的鼻子,下巴朝門階下的馬車點了點,說道:“你看,又有人來給你們老爺送錢了,給我百八十兩算什麽?簡直九牛一毛。”
管事怒斥:“胡言亂語,你當我們老爺是什麽?”
中年男子冷哼一聲,旋即賊兮兮道:“我當你們老爺是我的錢袋子。”
“你滾!”
“我今兒給你說明白,我若是拿不到錢,我這嘴不保證能夠閉得緊,到時我扯着嗓子在街上喊幾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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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痞無賴!”
“是,我就是,你給不給吧?”雙腿一伸叉在門檻兩側。
管事左右為難,客人還在看着呢,這該死的東西竟然來鬧事,左右掂量後命人去取銀子。
中年男子拿到錢袋,在手裏掂了掂,“少是少了點,倒是夠花一陣子。”從門檻上爬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塵灰,“年底我再來,讓你們老爺多準備點銀子,別讓我總是跑來,麻煩!”将錢袋揣進懷裏大搖大擺走下石階。
從馬車邊經過,男子朝車窗內瞥一眼,瞧見楊徹,冷嗤一聲,嘟囔:“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張延聞聲要起身去教訓,楊徹伸手按下。
“你……”
“你別下車,待會跟着此人,他可能知道李镒重要秘密,想辦法套出來。”
張延這才安穩坐下,“是。”
楊徹提着幾個禮盒下車,管事一直沒關門,在等着他。
楊徹走到門前朝管事欠身,自報身份,說明來意,塞給管事一點碎銀。
管事聽聞來者是最近京中聞名的安江府楊解元,又看了看手中銀子,立馬笑着請楊徹到門房內稍等,命小厮快去通禀。
楊徹進門時回頭朝街上走遠的中年男子看了眼,管事立即呵呵笑兩聲解釋:“那位是我家老爺老家那邊遠房親戚,好吃懶做,就知道來啃我們老爺。我們老爺又是軟心腸,接濟過幾次,他就賴上了,沒錢就伸手來要,讓公子看笑話了。”
楊徹安靜地聽完這套遮掩的說辭,客氣道:“不敢,俗話說,皇帝還有三兩個窮親戚呢,何況臣子,在所難免。”
管事聽這話懸着的心放下來,笑容輕松,“楊公子說的是,就是我們老爺心善才讓這些人養出好吃懶做的毛病。”
閑聊幾句,小厮跑回來,請他過去。
李镒的府邸在同品階官員中算比較大的,主要因為他有個好岳丈,年輕時沒少提拔他。後來岳丈病故,內兄能力一般,得不到幫襯,這些年也就止步在正五品官的位子上。
他打量了幾眼李府,向引路小厮打聽,“大人在做什麽?”
“剛剛在書房練字。”
“聽聞李大人的字筆走龍蛇、力透紙背,大人們中間也是數得着的。”
“正是。”小厮滿臉驕傲,“先帝和當今陛下都親口誇贊過我家老爺的字好。”
說着話便來到了李镒的書房。
李镒能夠在書房這種地方見他,還是讓他有些意外。
他進門便瞧見李镒對着書案上的字自我欣賞,撚着胡須頻頻點頭,見到他進門才移開視線。
楊徹上前見禮。
李镒爽朗大笑幾聲,“賢侄來得好啊,老夫剛剛心裏頭還念着賢侄呢,賢侄就來了!”
初次見面,張口就來的這種親切熟絡,楊徹不自在,特別是對方的稱呼,讓他很反感。
他還是滿臉受寵若驚,笑着說:“能得大人念着,是楊徹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來來來。”李镒笑容滿面沖他招手,“老夫寫了一幅字,想着賢侄是字畫上的好手,若是能夠共賞便是一件美事,這就把賢侄給盼來了。”
楊徹客氣道:“徹本該早些來拜見大人的,奈何身子不适耽擱了,大人不怪罪就好。”說着話已經走到書案前。
但見三尺長紙上由右至左寫着四個大字“厚德載物”。
“賢侄覺得老夫這字如何?”
李镒的字的确是好字,這是公認的,是他唯一能夠拿得出手的東西,一直引以為傲。
這四個字更是蒼勁有力,奇峰險峻。
他稱贊道:“大人的字是士子們争相臨摹的範本,自是最好。但看這幅字,于藏鋒處露鋒芒,于露鋒處顯含蓄,意态飛揚,不潤不燥,當今世上怕是沒有幾人能比的。”
李镒聞言滿意地捋着胡子大笑幾聲,誇贊的話雖然常聽,但每聽一次心裏頭都不一樣。
“賢侄來來這邊坐。”李镒伸手引着他到一旁茶幾邊坐下,笑着問起他家中父母,說起自己當年與楊泉同年及第和後來同在翰林為官的事。
“一晃二十多年了。”感慨了一番。
接着問起他最近讀書如何。
楊徹提起模拟卷,将昨日答完的卷子遞給李镒。
“大人才高學深,家父常在徹面前誇贊大人文章,聽說這次春闱模拟卷是大人所出,徹就貿然登門來請教,大人莫怪。”
“哪裏。”李镒已經打開考卷,一邊看一邊與他敘話,“老夫就喜歡你這樣的年輕後生,有才學知上進。”
李镒一邊看一邊頻頻點頭稱贊:“好啊,寫得好。”指着模拟卷一處一處誇贊。
一份卷子看下來,除了誇贊還是誇贊,沒有丁點的指點和建議。
這在楊徹的預料之中。
若說李镒當年科舉時,的确滿腹才華,現在不過半瓶咣當。
他繼續态度謙恭地請教明年春闱之事。
“聽聞如今朝中已經在議明年春闱考官之事。”
“是啊。”李镒挑着眉頭端起茶盞飲一口,“不過只是提一提,還沒有正式議上,依着以往的慣例,要到年後才會正式議。”
楊徹笑道:“大人是翰林出身,又曾擔任過鄉試主考,這次出得模拟卷士子們一致稱贊,想必擔任考官也是遲早之事,徹提前先恭賀大人。”拱手道賀。
這話說到李镒心坎裏,他們這樣的文官,那個不想當春闱考官?
當即眉眼舒展,呵呵笑着,身體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擺着手冠冕堂皇道:“春闱考官是個苦差事,進了貢院一關一個月,若不是為了朝廷選才,老夫是不願意擔的。”
別人說着話楊徹或許信,唯獨面前人說他一個字不信。
當年鄉試,還是到偏遠的州府,他也使出渾身解數往裏擠,雖然主持地不怎麽樣,卻聽聞“滿載而歸”。
春闱更是個撈金差事,豈會不動心。
他恭維道:“大人是有大才之人,自是要為陛下和朝廷多勞累些。”
李镒感嘆一聲,眼睛瞥着楊徹,清了下嗓子道:“所以說官不好當,每年為了微薄俸祿,提着腦袋辦差。唉,賢侄以後入仕就懂了。”
楊徹裝作未看懂他的神色,未聽懂的他的話中之音,附和道:“大人說的正是,官不好當,春闱考官更不好當。當好了是胡閣老、高大人那般,得天下士子敬仰愛戴;當不好,就是伏岳、方崇之輩。”
後面兩個名字出口,李镒靠在椅背上的身體挺直,臉色變了,端着茶盞的手抖了下,茶盞與杯墊發出清脆磕響,茶水從茶盞邊緣溢出。
楊徹忙起身施禮致歉:“徹言語有失,說這駭人之事驚着大人了,大人見諒。”
“無妨,無妨。”李镒将茶盞放下,臉色依舊難看,還沒有緩過來,卻強裝鎮定道,“老夫是對伏家父子三人惋惜。伏家滿門清貴,兩位公子更是人中龍鳳,伏岳不知怎麽就想不開,受賄舞弊,不僅害了自己,兩子也一個斬首,一個流放病死,唉,唉,不值得,不值得。”
李镒又嘆息幾聲,滿面愁容傷感,如果此時站在他身前的不是楊徹,是另外任何一個人,都要認為他對伏家多麽惋惜不舍。
楊徹看他把戲演完。
李镒素來最愛這一套,否則當年他一個毫無背景的八品官之子,怎麽可能娶到朝廷大員之女。
這麽多年演技見長。
他陪着演。
“大人是愛才之人,明年春闱若是能擔任考官,定然能夠為朝廷選拔有用之才。”
李镒又是一聲長嘆,擺着手,似乎不太想說話。
楊徹知道今日的談話到此為止,從李镒的口中也得不出什麽更有用的東西,他施禮告辭,“徹改日再來拜會大人。”
李镒叫人送客。
楊徹轉身準備出門,忽然瞥見門左邊的牆上挂着一幅畫——《石榴圖》。
他細瞧幾處關鍵,正是張淮讓他鑒定的那幅僞畫。
李镒平日喜好字畫,這幅《石榴圖》錯漏之處明顯,對于他來說,很容易就瞧出來是僞畫。
一個明知僞畫卻送,一個明知是僞畫卻收,并且挂起來。
他不動聲色出門。
跟着小厮轉彎經過一段回廊,他打聽問:“最近是不是有位張舉人來拜訪你們大人?”
“公子怎知?”小厮好奇看他。
他一笑,“張舉人前幾日說要過來。不知張舉人帶了什麽禮過來?我今日送的禮會不會輕了,讓你們大人嫌棄?”
“張舉人就送了一幅畫。”小厮道,“挂在老爺的書房,聽老爺說還是幅假畫,圖個好寓意。”
“那我禮不算輕了。”
他回想剛剛那幅畫,其他沒什麽特別,就是兩頭的軸是新換的。
書房中,管事打開楊徹送來的禮盒,是一套文房用品,正要拆開來看,李镒喊住。
“他無需給我送大禮。”
管事頓住一想,他不僅是安江府解元,還是名滿京城的才子,的确用不到送大禮。
“那老爺還……”
李镒蔑管事一眼,語重心長教育:“像楊徹這種人,你不能想他的財,你要想他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