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
第 11 章
昌寧寺前停着成排車馬,行人絡繹不絕,寺前街道兩邊擠滿擺攤的小販,亦有貨郎挑着扁擔穿來穿去叫賣。
寺裏傳來幾聲鐘響。
寺中幾座殿內外形形色色的百姓在叩拜,所求不一。
楊徹跨進正殿,昂首望着蓮花座上數丈高佛像,佛祖慈眉善目、安然自若,俯視芸芸衆生。
前世外婆信佛,佛祖沒有保佑她,讓她被病痛折磨數年離世。穿越過來母親信佛,佛祖也未有保佑她平安,未有保伏家。
他不信佛,既然來了,他還是上幾炷香,尋一蒲團跪下來虔誠禮拜,心中默想着自己的願望,祈求佛祖能讓他如願。
這時左側傳來一個祈禱的聲音,是為病母祈福,願替母受苦,言辭懇切。
是位年輕男子,身上長衫洗得泛白,在深秋略顯單薄。長衫肩頭和袖口有縫補痕跡,針腳很細,像是女人的針線。
男子恭恭敬敬三拜九叩,沒有多停留起身離開。
男子剛走又來了一位老婦人,身材臃腫,滿臉愁緒,對着佛像開口便道:“佛祖顯靈,讓我那不争氣的兒子收收心,別再鬥雞遛狗不務正業……”
一前一後兩人鮮明對比。
從正殿出來,楊徹又去其他幾座佛殿拜一拜,一圈下來張延也打聽消息回來。
“寺中沙彌說這幾日沒有年輕的書生來見禪師,估計方公子去城外的玉泉寺了。”
人不在他們也不多留。
出寺門又見到剛剛為兒子求福的老婦人。此時她正揪着一位衣着鮮亮的年輕人耳朵,一邊走一邊教訓:“書你讀了這麽多年連個秀才考不中,生意你跟你老子幾年賬都算不明白,正經媳婦不娶,養一窩賤胚子。我怎麽生了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你誠心氣死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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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點輕點。”年輕人龇牙咧嘴求饒,慢慢掰開老婦人的手,捂着耳朵朝旁邊躲開幾步,不服氣道,“你別天天唠叨,我前些天找了個門路,保準半年都比我爹這輩子賺得多。”
“你除了賭桌、花樓的事,你能有什麽好路子?整日在我面前胡吹!”
“怎麽不信兒子呢!這次保準成!娘,我不和你說這些,讓下人陪你回去吧,我去找人了,等兒子掙了錢好好孝敬您。”兔子一般竄得沒了人影。
老婦人氣哼哼地領着仆人朝自家馬車去。
楊徹看笑了,無奈搖頭。
時至晌午,寺廟前街道比來時熱鬧,賣吃食的推車和貨郎擔子多起來,各種香氣撲鼻,吆喝聲連成一片。
一個六七歲小姑娘提着小籃子走到他跟前,仰着小臉,稚嫩的聲音道:“公子買點芝麻糕吧,又香又甜,一文錢兩塊,芝麻開花節節高,公子運勢節節好。”
芝麻糕小小一塊,只有小姑娘掌心大小,在籃子裏碼得整整齊齊,芝麻香味濃郁。
他剛要開口買一些,旁邊有人搶先道:“芝麻糕真香,我都買了。”
來人是一位年輕書生。
小姑娘先是一驚,随後便笑得樂開花,連聲道謝。
那位年輕書生連小姑娘的篾籃子也買下,小姑娘捧着一大把錢跑向不遠處攤位上的母親。
年輕書生回頭看到楊徹,沖他燦爛一笑:“我請兄臺吃。”将篾籃子遞到他面前。
“多謝,不用。”楊徹擡手推辭。
“別和我客氣。”年輕書生拿起一塊一口咬去一半,“嗯嗯嗯,味道很不錯,兄臺嘗嘗。”表情誇贊,好似吃了山珍海味一般。
楊徹再次道謝,稍稍欠身,帶着張延走開。
年輕書生看了看手中篾籃子,不解蹙眉,輕聲嘀咕:“很好吃。”
沿着昌寧寺前的街道走不遠有一家酒樓,以前他常來,如今酒樓還在,匾額上還是白鶴樓沒有變。正值飯點,樓上樓下食客滿座。
他們到得巧,一桌客人正走,臺面還沒收拾完。
坐下後,夥計還在擦拭,詢問他們要吃些什麽。
楊徹嘗試點了幾樣這家的招牌,未想到十多年了,這幾道菜還都在賣。
“二位要喝點酒嗎?我們這兒的狀元紅最近賣的好,聽公子的口音是外地的,來京趕考的吧?來壺狀元紅,明年高中狀元。”
“來壺茶就行了。”
“那就桂花茶吧,咱們店的蜜調桂花茶有口皆碑。”
“行。”
夥計收拾好桌子走開,須臾端上來一壺茶水。
恰時,昌寧寺前買走芝麻糕的年輕書生從樓梯上來,四周掃一圈沒有見到空的位置,卻見到了楊徹,笑着走過來。
“真有緣,在此處又與兄臺遇見,在下可否與兄臺拼個桌?”
店裏已經滿座,楊徹應下。
年輕書生笑嘿嘿坐下,向夥計要了個空盤子,一邊将篾籃裏的芝麻糕擺盤子一邊給他推銷:“公子嘗嘗,味道真不錯。與公子的桂花茶相配正合适,蟾宮折桂,然後仕途節節高升。”
聽他說這話,楊徹詢問:“公子也是進京科考?”
“是,在下汝寧府許登雲。”年輕書生爽快地自報家門,“不知兄臺如何稱呼?”
這位才是真正的同鄉,只是存在年紀差,當年他參加汝寧府鄉試,面前的同鄉還是八-九歲的孩子,未聽過他的名字。
他道:“安江府楊徹。”
“楊解元?”
許登雲驚得一雙大眼圓睜,表情誇張,盯着楊徹,将他一張臉仔細瞧。
雖然此舉不太禮貌,但是那雙圓溜溜的黑瞳盯着他,像一只不知所措的小貓。
許登雲本就長得白白嫩嫩,臉蛋有點嬰兒肥,一雙濃黑的眉毛加上長長的睫毛,一眨眼就更像只白貓。莫名有喜感。
忽然,許登雲拊掌大笑,像白貓回過神開始和人互動。
“我就說今日出門時怎麽左眼一直跳,原來是要遇到楊解元。”對楊徹一番稱贊,提起真假畫一事說了一番。
“楊兄,咱們緣分不淺,一會兒的工夫碰見兩回。來,小弟以茶代酒敬你一杯。”提起水壺為楊徹續杯,舉杯相敬。
兩人淺聊幾句,夥計将飯菜端上來,許登雲讓夥計再加兩個菜。
許登雲性子大大咧咧,說話直來直去,兩人聊着聊着就熟絡起來,談話輕松許多。楊徹更多時候是聽許登雲在說。
兩人都是赴考的舉子,難免要聊到最近舉子們關注的模拟考卷事情。
“聽聞三份考卷是翰林官員和鴻胪寺少卿所出,楊兄覺得三份考卷的參考意義多大?”許登雲請教口吻問。
能問出這問題,并不是盲目跟風。
楊徹略略思考,回道:“汪少卿也是翰林出身,從這次考卷能瞧出,翰林官員關注賦稅、田地、水利這些百姓民生,以及文治教化。翰林官員的主張偏向,很大程度上就是陛下的主張。春闱主副考官都是陛下欽點,陛下必然會安排與自己政治主張一致的官員擔任。”
許登雲恍然大悟,拍着楊徹道:“楊兄看得透徹,受教了。”
“不過一人之言,許公子聽聽便罷。”楊徹擺擺手。
“楊兄過謙了。”他繼續給楊徹續茶,又以茶代酒敬楊徹,“這杯茶祝咱們明年金榜題名。”
楊徹舉杯,“多謝吉言。”
許登雲喝完茶,後來點的兩個菜夥計也端上來,他當即樂不可支地給楊徹道:“這兩道菜寓意好。這條魚寓意着魚躍龍門,這個鴿子湯寓意鵬程萬裏、一飛沖天。”
楊徹算是看出來了,許登雲是事事都要圖個好寓意好彩頭。從茶點到菜肴,都要和明年的春闱扯上,然後圖個吉利。
他打趣道:“許公子今日該到孔廟、文昌帝君廟燒香拜拜的。”
“都拜過了。”許登雲很認真地回答,“我就住在孔廟後頭,每天經過都拜一回。家裏頭也供着,孔聖人、文昌帝君、關公……全都香火不斷。”
楊徹很不厚道地笑了聲,還是頭一回見到如此誇張的考生,每天上香添油都得不少時間。家裏供了那麽多神仙,也不怕神仙打架。
“許公子這麽虔心赤誠,孔聖人必然會讓你明春登科的。”
“我也這麽想的。”許登雲嘿嘿樂兩聲,“看在我每日香火燈油份上,怎麽也得讓我榜上有名。我也沒指望什麽前排名次,吊車尾都行,只要能上榜。”
兩人一邊吃一邊聊,許登雲善談,從科舉春闱談論到江南風味,又從京城的國子監和重華書院論到江南舉子。談話間楊徹得知對方十六歲中舉,二十歲會試登了乙榜,進國子監讀書,這兩年都在京中求學。
他借此提及國子監徐懋,想了解此人。許登雲對徐懋的才學誇贊一番,對于為人笑而不談。
“要說真正的少年才子,還得是十幾年我們汝寧府的伏清公子。”
楊徹與對面張延對視一眼。
許登雲沒注意到他細微的表情變化,感慨一聲,惋惜道:“十二歲中解元,十五歲早夭。當年……真是想不通,伏大人一生清廉,小伏大人更是谪仙般的人,怎麽……
實不相瞞,這些年我私下讀過伏大人和小伏大人的許多文章,字裏行間都是清正之氣……”許登雲倒了杯茶,一口喝下大半,又是感嘆一聲。
這麽多年,這是楊徹第一次聽到一個陌生人對當年的事情産生懷疑,對自己父兄信任,對自己的死惋惜。
他聽過太多對父兄的辱罵,偶爾遇到有質疑,最後也不過是一句:“知人知面難知心。”“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這種嘲諷作為結束語。
許登雲是第一個從心底裏信父兄為人。
楊徹心頭酸澀一陣,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敢在他面前把話說到這個份上,除了是真的信自己父兄,他不知道還有什麽理由。
“唉,不說了。”許登雲苦笑着擺擺手,“惟願明年我們春闱莫遇上污濁之事。”端起茶杯将剩下半杯一口灌盡。
楊徹低低應和一句:“希望如此。”心中知曉,這個願望不能實現。
一頓飯不知不覺吃了許久,店裏客人散去大半,兩人這才結束。
三人起身正準備走,旁邊走來兩個滿身酒氣之人,其中一人正是昌寧寺前那位被母親揪耳朵教訓的年輕人,此時喝得面紅脖子粗,一只手臂搭在同伴的脖子上,已經半醉。
他拍着同伴的胸脯,含糊道:“這事情,咱們可就這麽說定了,我去找人,事後咱們五五分賬,嗝——”
同伴架着他,目光迅速掃了眼周圍,壓低聲音勸着:“你看你醉成什麽樣,不能喝就少喝點。”
“沒醉,就是高興,我王濟也有要出頭的一天了。”又是一個酒嗝。
同伴一邊抱怨他喝多一邊将他半扶半架着朝樓下去。
楊徹與許登雲分別後,他注意到王濟二人出酒樓上了一駕馬車,車夫趕着朝街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