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真假畫事情明朗,萬老板被放回家中。這次死裏逃生,他吓得将字畫店關門,一家人雖然沒有離開京城,卻縮着不出來見人。
楊宅附近盯梢的幾波人只剩一波,陸陸續續有人登門拜訪,楊徹都避而不見,安心在宅中讀書以備明年春闱。
如今已九月初,距離明年二月的春闱僅有五個月,時間說長已經不長。
楊信每天極少出門,即便出門也是去拜訪飽學儒士請教學問。和楊信相比,楊徹自慚形穢。明年春闱,被楊信反超真有可能,到那時自己在楊家又要艱難一分。
這日,他正埋首苦學時,小厮來禀一個畫師登門繪像。他忙讓小厮去請。
畫師依舊身着當日街上那件青衫,頭發草草束起,一側鬓角還有一小撮碎發飄着,背上背個畫箱,手中拿着一根竹竿,明明雙腿健全,步伐穩健,卻将竹竿當拐杖拄。
楊徹出門相迎,将其引到書房中。
書生掃視書房一圈,将竹竿靠在門邊,卸下背上畫箱,朝書架睇一眼笑道:“楊公子果然飽讀詩書。”
“兄臺過獎,我瞧兄臺才是滿腹才華。”
書生自嘲一聲,未待楊徹相請,拖過一側方凳子坐下,開門見山問:“楊公子要繪制什麽樣的畫像?”
“遺像。”
書生打開畫箱的手頓住,擡頭驚詫地看他。
楊徹笑盈盈道:“還請兄臺繪得像些。”
書生愣了一瞬,低頭開始整理東西,一邊搭建畫板擺出畫具,一邊慵懶聲調道:“找我畫遺像的人不少,不是行将就木,便是年過半百,楊公子這般年紀輕輕的還是第一個,楊公子不覺得晦氣嗎?”
楊徹吩咐下人奉茶,在桌邊坐下來說道:“世事無常,難料明天和死亡哪個先來,不如趁着年輕繪一張,至少英氣些,沒有滄桑老态。”
Advertisement
書生苦笑一聲,點頭附和:“說的也是。”
将東西全都準備妥當,詢問楊徹是否需要換身衣服。楊徹低頭看了眼自己,穿着随意了些,入畫并無不妥,況且他一個已經死過兩回的人了,遺像上穿什麽也無所謂。
他将椅子搬到書生對面,坐下後整理衣衫,力求讓自己入畫時精神飽滿。
書生坐定,提筆取墨調色,動作行雲流水,最後握着筆卻遲遲未有落筆,目光在楊徹臉上仔細瞧,從整體到局部,從眉眼到鼻唇,最後落在楊徹的左耳處。
看了好一陣,筆尖墨汁半幹他才回神,重新蘸墨落筆,很快就投入畫中。
楊徹盯着對方的五官也看了許久,想着這張臉少年時的模樣。
那時候白白淨淨,五官還未完全長開,面部線條柔和,十分秀氣。頭發也會一絲不茍地梳起,走到哪裏身上都佩戴一個香囊,淡淡木香萦繞,标準的富家小公子。
與現在完全是兩人。
二人都不出聲,書房內一片安靜,只有房外院子中風穿枝葉嘩嘩聲響,秋風又吹落些許枯葉,有一片被風從窗口卷進來。
片刻,他試圖和對方閑聊,問道:“兄臺常去文墨街擺攤嗎?”
不知書生是太專注沒有聽見,還是不願搭理他,沒有回應。
他又問:“兄臺擺攤多久了?”
回應他的依舊是沉默。
他識趣地沒再問,一時空座有些無聊,伸長手從旁邊桌上取過一卷書翻看。
一個畫得入神,一個看得入神,直到書生提醒他畫成了,楊徹才放下書走過去看。
畫中之人呼之欲出,特別一雙眼睛最為傳神,凝視一個方向,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又似乎平靜得如一潭死水。楊徹竟不知自己的眼神是這樣。
他拿着畫又看了一遍,注意到畫像的左耳處多出一點。
他擡頭望向書生,書生躲過他的目光,轉身開始收拾筆墨畫具。
他出生時左耳邊有一粒副耳,少年時副耳差不多黃豆大小。詐死逃生後,他找人幫他将副耳割除,經過這麽多年,連疤痕都已經看不出來。
他張了張口想喚對方,最後還是忍下來。
看對方将畫具都收拾妥當,開始拆卸畫板,他隐去傷感,調侃口吻道:“兄臺觀察入微,畫技了得,四十文一幅,在下賺大了。”
“四十文足夠我一天飯菜酒水,我已知足,要那麽多銀錢做什麽,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書生将畫板挂在畫箱上,然後從畫箱裏取出一卷畫紙遞給他。
“這是文昌帝君像,最近京中來了不少趕考的舉子,文昌帝君畫像賣得最好。這幅是今早閑來随手畫的,今日不出攤,送給楊公子,希望能保佑楊公子明年金榜題名。”
楊徹随手打開畫像,此畫與那日攤位上賣的文昌帝君畫像雲泥之別,這哪裏是随手之作,是一筆一畫精心繪制,看得出花了不少心思,也看得出這十多年對方的畫技已經遠超當年。若是這幅畫像放在攤位上賣,別說十文錢,就是十兩銀子都買不到,得十兩金子。
想來如今簡單而平靜的生活是他想要的。
他拱手相謝,說道:“在下慚愧,收了兄臺這等厚禮,還不知兄臺尊姓大名。”
“姓方,單名一個鑒字。”
“多謝方兄。”楊徹請他坐,明玕進來為他們續茶。
方鑒瞥了眼茶幾上的書卷,是一冊話本。這個話本故事說書人都說爛了,婦孺皆知。講述張生替父伸冤,冒名他人科舉,摘得狀元,最後父親沉冤得雪,自己也得到皇帝重用,成為一代名相。
“楊公子也看這等閑書?”
“消遣罷了。”
方鑒飲了口茶,朝他瞥一眼,如話家常道:“張生算幸運,父親的冤屈是地方官貪污受賄所致,科舉及第又遇到明主賢君,其父冤屈才得以洗刷。如果其父的冤屈是朝廷重臣所致,甚至是坐在最高尊位的人陷害,別說是狀元,就是首輔皇親也洗不了這個冤。”
楊徹搭在桌邊的手微微攥緊,側目看向方鑒。
方鑒放下茶盞,含着笑道:“楊公子,閑書可以看,但不可以信。”
楊徹默了一陣,笑着應道:“自然。自古以來錯殺忠臣冤殺良将的帝王不在少數,能夠自省認罪的寥寥一二,平反昭雪都是後世君主所為。”
方鑒瞧他說得從容淡然,笑了下,飲兩口茶,閑話幾句,便借口還有事情,起身告辭。
親自将人送出門,看着方鑒背着畫箱拄着竹竿的身影消失在轉角,楊徹才回身。
張延感嘆:“他就是方家大公子,你那日在街上就認出他了。”
楊徹點頭。
怎麽可能認不出,原主與他好得就差穿一條開裆褲了。他魂穿過來後,二人同吃同住,上學下學嬉戲打架,形影不離,比同胞兄弟還親。
只要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他就能夠認出對方。
“那他是不是也……”
楊徹踏進書房,望見方鑒給自己畫的畫像,左耳上那一點已經說明一切。
撿起桌上畫像看了片刻。這個時代沒有相機,一幅畫像很難得,特別是如此逼真的畫像彌足珍貴。他讓明玕準備幾樣所需東西,親手裝裱。
東西備齊全還未動手,下人又來通禀計尚書派人來請。
這出乎他所料。
這些天宅子外面盯梢的是計昶的人,他的一舉一動都在計昶的監視之下,現在派人來,應是府中的事情處理完了。
倒是挺快。
張延擔憂地提醒:“所請非善。”
因為鑒畫,牽扯出這麽大一件事,其中最大受害者就是計昶,失去陛下信任,落個教子無方之名,原本很大希望擔任明年春闱主考也全無希望,心中豈會不記恨。
“你對來人說,公子近日抱恙,不便出門。”張延吩咐下人去回話。
下人剛準備退下,楊徹叫住。
“讓來人稍等,我換身衣服。”
張延勸他三思,他反勸張延:“計昶盯了我這麽久,遲早有這一天,今日不去還有明日,明日不去還有後日,逃不過去。我若不去,他的人會一直盯着我,盯着宅子,我做什麽都不方便。如今趁着此事外面還議論紛紛,我過去計昶反而不敢将我如何。”
張延還是不放心,勸楊徹又說不過他,只能依着。
門口停着一架寬大馬車,來人是計家管事,四十出頭年紀,一臉油滑,又是打拱又是陪笑請他上車。
下了車又是殷勤地開車門又是放車凳,像對待貴客一般。
計府人多宅闊,随着管事穿堂過院來到一處花廳。
計昶年過半百,精神矍铄,留着山羊胡,身着常服,端坐在上座,手中拿着幾張紙正在細看。旁邊畢恭畢敬地站着一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文人裝扮,衣着樸素。
管事禀告一聲,計昶擡頭朝門外望過去。
門前之人樣貌氣質與別人給他描述的差不多,只是多了幾分內斂,神色稍顯不安,并非他們說的遇事淡然從容。
他放下手中紙張,笑呵呵地道:“楊公子來了。”
楊徹也笑着跨進門,恭敬地作揖施禮:“晚生楊徹見過計大人。”
“不必多禮。”擡手指引楊徹到下首入座,微眯着眼睛,一臉和善地笑着說,“多虧楊公子火眼金睛,老夫才不致釀成大錯,老夫該親自上門答謝,奈何公務繁忙,勞煩楊公子走這一趟。”
“不敢。”楊徹欠身未坐,也與對方虛與委蛇一番,“晚生一時不查應人所請,給計大人惹來這麽大的麻煩,晚生愧疚。這些時日惶恐不安、夜不能寐。晚生本該登門負荊請罪,又恐再惹大人不悅,心中一直惴惴。晚生在此給計大人賠罪,望計大人海涵。”再次深深作揖。
計昶打量他幾瞬,微垂着眉眼,言辭誠懇,倒是有認錯的态度。
內衛司鑒畫過程,他已詳細聽聞,幾位官員事後都和他說此人是個空有才華不懂人情世故的死腦筋。
這幾天派人盯着楊宅,查此人底細。進京後第二日就去聚賢樓閑逛,未有與任何人接觸,更沒有拜訪任何朝中官員。其兄長也只去拜訪了楊家世交阮禺和一位同鄉官員,那位官員還是自己人。其父又是個在朝無人,只知道埋頭做事的本分地方官。
身份簡單,行蹤清白,不像受人指使,聚賢樓鑒畫一事更像巧合。
加罪于這樣的人雖能洩憤,對自己并無益處。
此人是孟公高徒,解元出身,如今在京中才名正盛,陛下也提過名,倒不如善待,短時能挽回些已損名聲,用得着的地方也不少。
他笑容可親地擺着手道:“哪裏是你的過錯,莫要自責。老夫對楊公子的鑒畫之才佩服得很,今日請楊公子過來想認識認識。楊公子果然器宇不凡,富貴之相。”再次請楊徹入座。
楊徹聽這話心中自嘲,從雲端跌落塵埃,何來富貴?面上笑着道聲謝,看了眼對面年輕人,欠身一禮落座。
計昶此時指着年輕人給他介紹:“此乃老夫的外甥,在重華書院李山長門下求學,和楊公子一般,明年春闱下場。只是才學平庸,不及楊公子才高志廣,剛寫了篇文章讓老夫指點。”
計昶拾起手邊的幾張紙,“楊公子才學出衆,鄉試文章篇篇錦繡,可否指點這小子一二?”
“晚生不敢班門弄斧。”
話音未落,年輕人就朝他拱手作禮,口稱請他不吝指教,并從計昶手中接過文章遞到了面前。
刀架脖子上,他也不好再推辭,勉為其難應下,接過文章展開。
通篇看下來,文理通順,旁征博引,字字珠玉,算上等文章。他身邊的舉子文人,能夠寫出這樣文章的寥寥無幾,他自己也不過是這般水平罷了。
如此才學,又是計昶外甥,在京中早該揚名,他進京這麽久竟然從未聽過此人,就連那位也都沒提到過此人。
心下好奇。
再看手中文章,無可挑剔,讓他如何指點?真說出個一二三點,反而丢人現眼。
他起身道:“公子才思俊逸,文章雅致,在下自愧不如,只有學習的份,萬不敢指點。”又挑着文章裏具體的內容重點誇贊一番,再次稱要向對方學習。
年輕人面色由最初沉悶,慢慢笑容綻開。“能得楊公子如此稱贊,孫巍心裏的石頭就能放下了。”
計昶點頭滿眼肯定,不是肯定自己外甥的文章,而是肯定楊徹的點評之語。句句說到點子上,與他不謀而合,解元之名貨真價實。
見外甥得意,他又适時教育:“楊公子誇贊,說明你的文章的确不錯,但是不能懈怠,明春下場的舉子個個飽讀詩書,這段時間還是要用功溫習,多學多請李山長指教。”
“是,小甥謹記。”
從計府離開,楊徹心中還在想着那篇文章,想着剛剛的事情,越想越覺得不合常理。
重華書院的學生,他聽過幾個有名氣的,卻未聽過孫巍。
就憑孫巍這篇文章,在重華書院不可能混不上名。
詢問張延是否聽過“孫巍”之名。
張延也搖頭,表示進京之後并沒聽誰提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