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79章
一時間誰都沒再說話。
霍念生餘光看陳文港, 陳文港沒看他,低着頭,細長的手指頭在跟巧克力包裝較勁。
封面上印着“粉色甜心”, 撕開了,是一粒一粒白色方塊, 他咬開一顆,牛奶脆殼底下裹着草莓巧克力。陳文港又往霍念生嘴裏填了一顆。
霍念生把着方向盤, 直視前方,嘴裏化開馥郁香滑的甜味。
“你今天回哪住?”他突然問。
“該回家了。”陳文港糾結了一下,“林伯以為我要離家出走了。”
“那行。”
方向盤拐了個方向, 霍念生看着陳文港按響鄭宅門鈴。
然後陳文港腿了兩步, 看看腕表,問他要不要進來一起吃飯。
霍念生莫名想到霍振飛問的那句, 一天三餐有沒有固定的地方。
“你進去吧。”他說, “今天記得晚點洗澡。”
“開慢點。”陳文港向他彎了彎眉眼。
回到雲頂大廈附近天已經黑了, 整個CBD商務區燈火輝煌,通明的星河背後是一個個還在加班的公司。
公寓卻一片黑暗, 霍念生打開燈, 有了滿室冷清的感覺。
像他這樣的人會覺得孤獨寂寞似乎是件很難想象的事。
他走到餐廳,把陳文港落下的巧克力扔到桌面, 收到個狐朋狗友的消息,邀請出去喝酒。
霍念生自己都才想起,他有一陣子沒在那種燈紅酒綠的場所現身了。
很多人在傳他現在“收心”了, 但今天是個特別的場合,田家公子辦單身派對。
司機老李把老板送到暌違已久的玫瑰1917夜總會。
夜場是正規的經營場所, 但也對一些擦邊的節目視而不見。主辦人包了場, 滿身貼滿銀色亮片的脫衣舞娘繞着鋼管搔首弄姿, 透明鋼化玻璃舞臺上全是彩色閃粉。
霍念生優哉游哉坐在吧臺,沒人來打擾他,他也不打擾別人,漠然看向人群呼聲的方向。
準新郎在一群狐朋狗友的起哄裏,跟一個紅裙女郎擁吻。
背面看不清她的臉,只看到她戴着碩大的耳環,裙子系帶露着大片肉感的後背,透過人群縫隙,□□的腳踩着細長的高跟。
他們忘情激吻,像明天到來前要進行最後的狂歡。
過了半個小時,準新郎逃竄到他附近,示意身邊的人壓低聲音,跟視頻另一頭通話——
“絕對沒有不良節目,看,都是我幾個哥們,你認識的。女的?哪有女的,最多有幾個他們帶來的伴兒。瞎說什麽,不可能的,你也太多心了。”
查崗的未婚妻透過鏡頭一個個核對人數。衆人涎着臉交口喊“嫂子”,要她放心。
霍念生斜過視線,坐在背景畫面裏,收回嘲弄的目光,把玻璃杯放在吧臺上。
酒保重新給了他一杯威士忌和杏仁香甜酒調的“教父”。
請他來的朋友終于想起來找霍念生:“不是吧,出來就孤魂野鬼在這裏喝酒,聽說你要當良家婦男,別是真的吧。”朋友用鼻子點點臺上舞娘,“連小費都不給一塊,這麽孤寒?”
霍念生把疊成一角的紙幣推給酒保:“玩得開心。”
“喂!”
司機老李接到消息,五分鐘後把車開到大門口。
霍念生坐進去,合上車門。
老李正要調頭,忽然聽到吩咐:“去祈福街。”
勞斯萊斯二話不說朝老城區開去。
祈福街霍念生白天剛剛去過,就是陳老先生住的那條街。他沒給一個準确定位,老李便兜風似的,沿街緩行。霍念生讓他放慢速度,車窗開得大大的,不停有燥熱的風吹進來。
突然霍念生說:“停車。”
老李望了望窗外,江水一片漆黑,蘆葦叢叢,掩映着側前方粗粝的水泥建築。
霍念生打開車門,像有明确的目标,滑下一段土坡,向那個廢棄的橋洞走去。
白天霍念生覺得這個地方該有一座橋,他卻始終沒看到。
陳文港的聲音又響起來:“在另一個方向,已經開過去了。”
霍念生越走越近,黑暗中像蟄伏着未知的猛獸。
夏天的草葉是深綠的,蛐蛐從他皮鞋旁邊跳開。
昨日重現的既視感密密麻麻順着脊背攀爬上來,撕裂的記憶蠢蠢欲動等着攻擊他。但并不一模一樣,霍念生有一些感覺,他甚至能想起踩中枯葉的噼啪聲。
昏暗暗的路燈投了點光線到橋洞一端,另一端黑得深不見底。
現在,他站在了橋洞底下,破釜沉舟地向裏望去。
除了他自己空無一人。
牆邊堆着一些垃圾,有人用油漆亂噴,天長日久,塗鴉蓋滿牆面,近處能分辨出一個I love you,後面是各種圖形,還有人名和污言穢語。
老李不明就裏地跟着從坡上滑下來。
他的老板遺世獨立地站在草叢裏,望着不知名的方向,挺拔得像一座山峰。
霍念生側過桃花眼,幽幽看他一眼:“有煙嗎?”
老李愣了愣,忙去摸口袋。他把煙盒奉上,霍念生從中抽了一支,銜在嘴裏。
“霍先生,這裏有什麽問題嗎?”老李把打火機也掏出來。
“我喝多了。”霍念生垂首,就着他手裏的火點燃香煙,“你回去吧,我待一會兒。”
老李有些猶豫,一步三回頭地爬上坡去。
火星明明滅滅,霍念生靠着牆,猛吸一口,覺得煙草的味道稍微撫平了神經。
他低頭擺弄手機,找到陳文港的號碼,看看已經到了睡覺時間,又放棄了騷擾的念頭。
他把手機收了起來,但還在想象中描摹那張安詳的睡臉。
霍念生閉上眼,後背抵在粗粝的牆面上,也顧不得管髒不髒,酒精催得他有點頭暈。
虛空中那張臉慢慢融化了一半,像遭到溶解,猙獰恐怖,另一半還堪堪維持着原樣。
陳文港叼着支煙,狼藉地靠在牆上,透過還完好的那只左眼,将漠然的眼神投向他。
夏夜悶熱,風吹在身上,捂出一身黏膩的汗。
霍念生在底下待了很久才上來,一言不發,擺擺手讓老李開回雲頂大廈。
*
陳文港早上起床的時候看到霍念生給他發的消息,說有兩張票,晚上接他去聽音樂會。
連同事都對此習以為常,紛紛笑說霍先生約會花樣繁多,有顆文藝的心。
傍晚,霍念生是抱着一束怒放的白玫瑰開着跑車出現的。
陳文港愣了片刻才迎上去,淡淡笑問:“你——怎麽回事?”
剛展開攻勢的時候,這人喜歡擺出這種大張旗鼓的陣仗,但誇張個一次兩次,也就差不多得了,陳文港還當他學會了低調兩個字怎麽寫,誰知今天為什麽又我行我素。
那會兒學校也沒這麽多人,他左右看看,幾個年輕老師已經在背後偷偷捧腹。
霍念生不在意別人眼光,把玫瑰扔給他:“送都送了,你自己負責處理。”
陳文港笑嗔他一眼,把花拆開,分給路過的同事和下課的孩子。
有個小孩動作停不下來,拿到立刻把花瓣扯得漫天飛。
霍念生倚着車門,只是噙着笑,随他們怎麽糟蹋那束玫瑰。
分完了,他才慢悠悠湊過來:“陳老師,你是贈人玫瑰、手有餘香了,我呢?”
陳文港其實還留了兩只,借女老師的小剪刀剪去長梗,将一只插到他的西裝扣眼裏。
霍念生摸上的他手,陳文港将他的手牽到嘴邊,嬉鬧一吻:“你是不風流處也風流。”
女老師拿回剪刀,忍不住笑出聲來。
霍念生攬過他來,珍而重之地在鬓角親了一下。
白天下了點小雨,今天的風稍微涼爽了些,花香被送得很遠,他心中充滿一腔柔情。
另一支陳文港自己沒戴,只是一路捏在手裏。
紅燈停,霍念生偏過視線看他。
陳文港垂着眼,拿手撥弄飽滿的花瓣。他側臉溫潤,像副流利的線條畫,睫毛濃密忽閃。
兩人都為音樂會做了正裝打扮,但是天熱,出了大劇院,陳文港把外套脫了,搭在臂彎。
霍念生也搭着衣服,把那只玫瑰摘下來,跟他肩并肩,在空曠的馬路上散步。
陳文港突然問:“你有心事?”
霍念生笑着問:“這是從哪看出來的?”
陳文港勾了勾嘴角:“沒有就好。江彩在你家還适應嗎?”
霍念生其實十天半個月沒回老宅,連面都沒跟她見過:“霍振飛的秘書在負責她的事。”
霍振飛的秘書和律師很是忙了一陣子,江晚霞出國療養,江彩則直接搬到霍宅。從蝸居在學校雜物間到豪門深院,任誰聽都要說句飛上枝頭變鳳凰。除了有繁多的手續要辦,對她來說,更多是生活上天翻地覆的改變。陳文港向她伸出過橄榄枝,但江彩從來沒跟他聯系過。
倒是霍振飛跟陳文港聯系了一次,問他會不會中秋過來參加家宴。
聽完霍念生差點嗤笑出聲:“他是嫌局面還不夠熱鬧。”
陳文港說:“我跟他說了鄭家也要過中秋節。”
廣場上有噴泉水池,小型的電動旋轉木馬突然唱着歌發着光開始旋轉。每匹馬上都坐了個興奮不已的孩子,家長在欄杆外跟他們招手。
霍念生微笑了笑,沒有說話。
把廣場抛在身後,陳文港突然說:“你今天真的不太一樣啊。”
霍念生看他一眼,目光深沉,并沒有回答的意思。又走了幾百米,他忽然拖着陳文港走了幾步,到一座關了的報刊亭後面,一條胳膊撐在鐵皮上,一邊是樹幹,把他圍在當中。
陳文港溫和地向他笑笑:“怎麽了?”
霍念生說:“你回答我一個問題。”
他慢慢出了口氣,幫陳文港掖了掖耳邊的發絲。手一動,外套上別的那只玫瑰忽然墜地。
霍念生低頭看了一眼,無動于衷。
他重新擡起頭,注視陳文港,眼前的人面容平靜柔和,帶着沒受過傷害的無辜。
如果只有痛苦,為什麽一定要問,如果他不知道,為什麽非得希望他想起來?
霍念生突然往後退了半步,他嘴邊挂起不正經的笑容:“喜歡我嗎?”
陳文港蹙眉,笑道:“這叫什麽問題?”
霍念生俯視他,語帶戲谑,但煞有介事:“我回去想了想,你想跟我在一起,我也要有條件的——你從鄭家搬出來,從此不跟鄭玉成見面,我才相信你是真心的。你能同意嗎?”
作者有話要說:
注:《五燈會元》一七:“一僧便問:‘得用便用時如何’師曰:‘伊蘭作旃檀之樹。’曰:‘有意氣時添意氣,不風流處也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