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第 4 章
每當思凡疑惑,吳雙是不是對自己太沒戒心時,事實總是會讓她意識到,自己還是低估了吳雙的實力。
商夏是礦石大國,尤其盛産白鐵,白鐵不僅在外觀上與白銀相似,幾乎能以假亂真,在某些性質上也同白銀如出一轍,例如——
驗毒。
軍營沒有廚房,不過是随地生上火紮上鍋,思凡拎着白鐵打的紮紮實實的一口大鍋,徹底抹除了趁人不備往食物裏下毒這一方案的可行性。
吳雙走出軍帳時,思凡剛熬了米茶,她包袱裏還有本打算作幹糧的紅薯幹,再煮些河邊長的野菜拌上鹽巴,雖沒有多少油水,也算得上爽口了。
士兵的碗筷都是自己準備,貼身收着的,鐘翰征把他的陶碗裝得滿滿的,便是吃野菜,也看得出來很開心。
“姑娘不知道。”鐘翰征上趕着揭老大的短,“将軍只會做山芋,昨天做煮山芋,今兒個做烤山芋,後天還能做蒸山芋,偏偏她又不肯讓別人插手飯食,連皇上都說,我們吳軍打仗,只往敵營扔山芋都扔不完!”
思凡跟着他笑,引得周遭幾個士兵眼睛都亮了起來,他們将軍雖也是個美人,卻是個一言不合能要命的主兒,思凡這樣溫良謙順的女子,得到青睐似乎是理所應當。
吳雙仰頭,土坯碗裏的米茶順着流暢的頸線流下幾滴,衆人忙加快了吃飯速度,思凡收了他們的碗筷去河邊清洗,吳雙則開始着手布置戰線。
軍營沿河駐紮,河邊盡是茂盛的樹林和灌木叢,土青色的營帳在綠葉掩映間交錯分布,沒有大的動作,河那邊的承國哨崗很難發現異樣。
“今日是八月初五,小四兒領着你那隊偵察兵,先在北岸探明河流情況,包括水速流量、河床地勢等等信息,晚上來我營帳彙報。”
被點到名的偵察長點頭領命,率着一隊士兵離開準備工作。
“八月初六,也就是明天,過了正午,我親率一隊精兵渡河,扮作镖局送镖入關,随我渡河的人,我來選定名單。”
“鐘副将留在此地,保持與京城那邊的通信,如有突破,我會以飛鴿傳信,要你提前往京城索要增援,到時你便率領大軍渡河,我們兩方會合後,在承國境內作戰。”
吳軍的正式士兵共有五千人,如今在此地的僅一千人,皆是各個兵種的精銳隊伍,且吳雙治軍向來軍紀嚴明,思凡一路走了個來回,并沒有受到什麽刁難。
回到吳雙營帳中時,将軍穿着件灰色棉麻的單衣,一把軟鞭松松系在腰上,勾畫出纖瘦的腰身,她背對着思凡,正看着地圖,思凡取了自己的紗衣,輕手輕腳披在了吳雙身上。
“将軍當心身子。”
初秋,白日裏風還算不得涼,吳雙沒有拒絕,簡明扼要地敘述了一部分軍隊的計劃,思凡點頭,試探道:“那……我還是跟着鐘副将留在此地,少添些亂吧。”
“姑娘莫要妄自菲薄。”吳雙不笑的時候像羅剎,笑起來倒像狐貍,“我的意思是,讓你,随我渡河。”
“将軍何意?”思凡不動聲色道。
吳雙的解釋非常合理:“既要扮镖局,總得扮得像一些,難道你覺得一堆大老爺們,和一個臉上疤痕那麽長的女人,是一支很正常的隊伍?”
吳雙依然對她的身份存疑。
喬三娘死後,思凡本打算和吳雙短暫交手後便回國,可大約喬三娘坑了她的同時也坑了吳雙,那個老狐貍,面對吳雙是絕對留有底牌的,而這神秘的底牌,極大的概率,便是思凡。
思及此,她擡頭笑道:“好,為将軍效力自是應當。”
兩日來,她二人間總是遮遮掩掩的試探,既然吳雙給了思凡一個又一個機會,她為何不将計就計,博取吳雙對她的徹底信任?
衆人的工作皆已安排妥當,入了夜,小四兒準時進了吳雙的帳子。
偵察長站定,眼神瞄了眼在一旁補着吳雙披風的思凡,吳雙動作幅度極小地點了點頭:“說吧。”
“是。”
“奉将軍之命,末将率領偵察隊察探一日,發現從軍營駐紮地向東行進二十裏地,有一河段平坦開闊,适宜渡河,渡過紅水江後,向南走不過五裏,即是承國天河關所在,專供商旅、镖局、僧侶入關。”
二人簡單交流了一些其餘信息,吳雙點頭,示意他退下。
只餘兩人的營帳再度歸于靜寂,吳雙揉了揉額角,對思凡道:“睡吧,明日早起些,打點下東西。”
吳雙側卧着背對思凡,思凡用與她相同的姿勢躺下,左手覆在吳雙兩只手上,像團火。
“說起來,承國還算我半個故鄉呢。”
吳雙沒理會她,思凡自顧自道:“我在承國,打出生就被爹娘扔到了街上,亂世之年,險些被流民煮了吃。後來三娘發現我,念及家中缺個使喚奴婢,把我撿了回去。三娘大我四十來歲,可我還是習慣喊她娘。”
講故事,就要猶抱琵琶半遮面才吊得起人胃口。
她好像才開了頭,卻又薄唇一閉一言不發,适可而止這個道理她還是明白的。
思凡不怕吳雙去查,這些信息确實是真的,既然決定要敞開心扉,她總得做出些表示。
一夜無話。
清晨,思凡照例準備飯食,吳雙在營帳裏寫着什麽,思凡湊過去一看,卻是一份入關文牒。
思凡奔波勞碌這些年,造假也造了不少,自認她的僞造水平也稱得上一句登峰造極了,和吳雙比起來,竟有些小巫見大巫的意味。
過了正午,吳雙、思凡、偵察長徐四、鐘翰征的堂弟鐘思遠,以及火丨槍隊統領馬紹華,一行五人,正式啓程。
思凡扮作了镖主,安安穩穩坐在馬車裏,鐘思遠和馬紹華趕車拉轎,吳雙執劍走在左側,徐四殿後。
抵達天河關時,天色已經泛了灰,守關的士兵接過吳雙遞上的文牒,綠豆眼在幾人身上逡巡一圈,去看轎廂裏的貨物:“運的什麽?”
“回軍爺的話。”鐘思遠同他兄長一樣健談,作了個揖道,“我們隆昌镖局這回送的是衣莊的成衣布料,專來給宮裏各位娘娘送衣服來的——诶诶,軍爺您別拿劍戳,我解開給您看。”
鐘思遠說着,解開其中幾個包袱翻揀,确乎都是綢緞布匹,守關士兵收了劍,示意大掌櫃去登記,吳雙離開時,恰刮了一陣風,馬車的布簾被吹開了一角,站在一旁的守關士兵下意識瞥過去,卻愣在了原地。
一行人慢吞吞地趕着馬車入關,一直到馬車隐匿在越來越深重的夜色裏,再也看不見時,對面的小兵才吆喝道:“老三,看見什麽了?魂兒都沒了!”
那士兵哈哈笑道:“女人,頂漂亮的女人,依我看吶,跟當年的名妓秦衫衫有的一拼!”
順利入了關,餘下的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思凡撩開簾子探頭與吳雙聊天:“那文牒還真叫你糊弄過去了,真有你的。”
“沒辦法,行走江湖總得有個吃飯的手藝。”
吳雙難得玩笑,這邊馬紹華忽而叫停了馬,向吳雙投來一個求助的眼神。
思凡從小小的窗口望出去,狹窄的土路上,赫然躺着一個人——不,更具體地說,應該是瘦得只剩骨架的人。
視線漸漸适應了夜色,思凡暗暗打量四周,國家邊境,普通百姓過不了關,本打算出外某條生路的人群只得在此地停駐,只可惜老天無情,大多數人停着停着,都停成了骨骸。
路旁是一具孩童的屍骨,思凡冷不防,與已經腐爛了半個腦袋的頭顱上,那雙空洞的眼睛對上了視線。
吳雙适時擋在了她身前,思凡不怕死人,卻也順從地坐了回去,鐘思遠同馬紹華一起,把那人移到路邊,往他手裏塞了塊幹糧,便加快速度趕車。
流民總是易産生暴丨亂,在此地停留太久無益。
進了城,入了客棧,周遭稍稍有了些人氣兒,思凡仍同吳雙一間房,衆人安頓好後便下樓吃晚飯,客棧大堂中立了扇屏風,上面繡着幾位神态各異的女子,徐四站在屏風前,托着腮出神。
門童極有眼色地介紹道:“客官從外地來,想必沒有聽過我們這承國六姝的名號,這六位美人啊,皆是我們承國才貌雙全的名妓,喏,打頭的就是‘玉荷花’秦衫衫,可惜啊,紅顏薄命,這位美人五年前就溺斃紅水江了。”
思凡恰巧同吳雙下了樓,徐四目光一晃,笑道:“我看思凡姑娘跟這秦衫衫,眉眼間倒有幾分相似。”
“小四兒又玩笑了。”思凡瞧了瞧屏風上的女子,不住擺手,“一介村婦,大字都不識幾個,可擔不起這才貌雙全。”
幾人落了座,思凡飲了盞茶,對吳雙悄聲道:“等一會兒我想回原來的舊宅瞧瞧,奶娘眼睛不好,想是還在此處。”
吳雙沒有拒絕:“你獨自一人不安全,等下我同你一起。”
思凡點頭,二人用完飯先一步離開,承國同思凡離開時相比已有了大的變化,便是她記性好,也在雜亂無章的巷道間走迷了多次,好歹最終摸到地方了。
一座不大不小、中規中矩的府邸,朱紅漆的雙開大門,石砌的門檻,顯露出些許荒涼,但還能看出一直有人打理的痕跡。
思凡連叩了好幾下門,才隐約聽見一位老婦人應答的聲音,門顫巍巍地開了一條縫,老人微弱的聲音傳來:“誰啊?”
“阿蒲,林媽,阿蒲來看你啦。”思凡握了老人的手,老婦人反應過來,緊緊反握着思凡,聲音都變了調,“阿蒲?阿蒲!快,快進來!自從你跟三娘一走啊,這地方真是連個鬼影都沒有!”
思凡被林媽推着進了門,回身向吳雙望了一眼,後者略一颔首,自己退到了路邊。
思凡也沒跟吳雙假客氣,林媽推着她進裏屋,一路問長問短,什麽離家許久都做了何事,什麽三娘的腿腳如今怎麽樣,什麽思凡現在可許了人家……
從大門到裏屋,短短的距離她念叨了一路,思凡完全插不上話,直到進了屋,林媽把木質的雕花小門一摔,喝道:“好你個秦姑娘!我原還道你真的死在江裏了,啞巴告訴我你的情形,我還不信,你到底要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