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粟息對此類事情早已司空見慣。
那時粟松青剛剛出事,家中的房子公開挂出拍賣,他已經開始嘗試着四處找工作面試,卻在街頭遇到過昔日偶有往來的年輕富家子弟。那人認出他來,先是口頭不留餘力地奚落他一番,而後又一雙眼睛緊緊釘在他臉上,毫不掩飾眼底的貪婪與渴望,提出讓他用身體來換房子。
那樣輕視的目光與那樣不堪入耳的話,粟松青還在的時候,對方斷然是不敢在他面前表現出分毫來。
手腕被醉酒客人握住,粟息沒有絲毫掙紮,“請問您還有什麽需要的嗎?”
中年男人聞言一頓,仍舊沒有放開他的手,只擡起眼皮從桌面上慢吞吞掃過,最後定定地望向碗邊堆滿蝦殼的白色餐盤,口吻模糊:“你把它端下去。”
那只盤子放在他右手邊的裏側,粟息站在他左手邊的外側。對方口中雖是這樣說,卻絲毫沒有要幫粟息将盤子端出來,或是微微後仰給他騰出空隙來的意圖。甚至于,對方從頭至尾,似乎都像是對他抓在粟息手腕上的那只手毫無所覺。
粟息眼底波瀾不驚,“先生,麻煩您先放開我的手。”
中年男人這才恍若夢醒,睜大一雙已經眯成縫的眼睛,輕輕喘出一口氣,将自己的手縮了回來。
粟息上前一步,一只手伸出去,越過喝醉的中年男人橫搭在桌上的右手手臂,去端那只垃圾高高堆滿的盤子。
他下腹輕輕抵在桌前,身體前傾稍稍彎腰。上半身拉伸的同時,隐沒在衣服的腰線貼着束腰的黑色制服布料漸漸顯露出來。
一只微微發胖的手悄無聲息地貼上他的腰側肉。
粟息不着痕跡地皺了皺眉,端着盤子的那只手朝醉酒男人的懷中偏斜一分。沾滿紅油的醬料的蝦殼嘩啦一聲從盤中滑落,盡數掉落在對方的褲裆和大腿上,淺色的長褲布料瞬時被辣椒油浸透。
醉酒的中年男人眼皮一抖,卻來不及伸手阻止,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些蝦殼在自己的褲子上留下大片紅油污漬。他陡然醒過酒來,臉色驟變,起身拍落身上的蝦殼和醬料,捏住粟息的小臂厲聲呵斥:“你在幹什麽?!”
桌上其他員工終于也無法做到對男人這邊的動靜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紛紛從手機上擡起頭來,不約而同地看向粟息。只是在座所有人當中,沒有一人在公司中的職位要高于醉酒的男人。他們雖不再漠視,卻也只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冷眼旁觀而已。
将對方的變臉速度看在眼裏,粟息心如明鏡。眼前這人的确是喝了酒,卻也遠遠未到醉到神志不清的地步,不過借着醉酒來占便宜而已。他心中思緒轉得極快,面上适時露出幾分愧疚。獨自生活兩年,他早已深谙如何最大限度地保護自己。
對于如今的他來說,低聲下氣遠比維護自尊要重要得多。
粟息一邊出聲道歉,一邊從抽紙盒中抽出幹淨的餐紙,低頭去給對方擦腿上的污漬。
中年男人擡起掌心,力道極重地拍在他的手背上,将他的手從半空中拍落,“還擦什麽擦?!我的褲子是你擦兩下就能擦幹淨的嗎?!”
手背上的刺痛轉瞬即逝,并未吸去他過多的注意力。粟息垂着頭道:“我很抱歉。”
中年男人仍覺心中怒意難忍,擡起腳來欲踹他的小腿。
粟息餘光瞥見,後退一步躲開了,後腳跟撞上身後人的鞋尖。
聞聲趕來的經理一把拽開他,陪着笑臉低聲下氣地向醉酒的男人道歉,抱着息事寧人的想法将對方安撫下來,出言承諾店方會賠償被弄髒的長褲,并向他們贈送一次免單服務。
中年男人這才神色微霁,語氣中流露出幾分惺惺作态的寬容來:“我這條褲子也不是什麽值錢貨,上個月在商場裏買的,也才四五百塊錢。倒是你這免單服務,免的是現在桌上的單,還是今天所有的單啊?”他意味不明,“我們部門今天來聚餐,現在所有人還只是才吃了個三分飽。”
經理神色微變,目光望向滿是狼藉和空盤的餐桌。
實則已經七八分飽意的員工坐在桌邊,紛紛沉默相視,卻始終沒有任何人發聲。
經理在心中暗罵一句,看向中年男人時,臉上已然恢複笑容親和的模樣,“當然是免今天中午所有的單。”他說完,趁對方彎腰做回桌邊的間隙裏,轉身刮一眼粟息,臉色不太好看,“賠償褲子的錢和今天這桌的賬單,從你下個月的工資裏扣。”
粟息沒有争辯。
經理仍舊心中有火,又瞪着他低罵道:“還杵在這裏幹嘛?後廚洗盤子去!”
粟息轉身朝後廚走,走出三兩步時,有人從旁橫跨出一步,攔在他面前。粟息望向陳聳嘴角毫不掩飾的惡劣笑意,微微一頓。他沒有再像從前那樣一語不發地繞路走,而是擡起眼眸,直直地望向對方,輕描淡寫地開口:“我沒有讀過大學,所以也不知道,原來重點大學教給學生的,都是些這樣上不得臺面的東西。”
陳聳嘴角的笑意驟然凝固。
粟息神色平平地從他身邊繞過。
他先去了一趟洗手間。解決完生理需求,走到池邊低頭洗手時,才注意到幾分鐘前被拍過的那只手,手背上此時已經紅了大片。他走神一秒,而後伸出手指輕輕一按,并未感覺到任何痛意。他将那只手背從龍頭下方的涼水裏沖過,沒有再放在心上。
從洗手間裏出來後,他穿過大廳後方的昏暗走廊,往後廚的方向去。陳聳卻再一次中途擋去了他的道路。
對方站在牆邊燈光外的陰影下,語氣冰冷地叫他的名字:“粟息。”
距離對方尚有幾步路時,粟息緩緩停下腳步來,“你還有事嗎?”
陳聳朝前邁出一步,一張臉完整地顯露于燈光下,覆在臉上的陰沉氣息卻絲毫不亞于剛才站在燈圈外時,“你是哪裏來的底氣?”
粟息擡眸望向他,“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一個沒讀過書的窮小子,是誰給你的底氣,讓你說出那樣的話來的?”陳聳眼中浮起濃濃的輕蔑。
粟息将視線從他臉上收回,目不斜視地從他身旁走過。
剛才在前廳時不好發作,此時站在空無一人的狹窄走廊裏,陳聳卻無意再輕易放他離開。他靠着牆的這一邊,擡腳抵上的牆的那一邊,将粟息擋在中間,昂首冷笑一聲,“你不說,我反而更加好奇了。到底是什麽人,讓你一夜之間脫胎換骨,變得和從前那個唯唯諾諾低聲下氣的自卑窮小子判若兩人了?”
粟息面露詫異。
自此他才發現,原來過去他面對所有事所展露出來的毫不在意與漠不關心,落在陳聳眼裏,卻變成了出于自卑膽怯而形成的唯唯諾諾和低聲下氣的性格。
當他面上神色是在裝傻,陳聳眼中竄起怒火來,放下抵在牆邊的那條腿,擡手拎住他的制服衣領,将他重重推到牆邊,“說話啊。”腦中再度浮起今天一天中,粟息在他面前的所作所為,陳聳面露不悅,揪住他衣領的手陡然上提,“既然你不說話,我給你講個故事好了。”
“我小時候,養過一條土狗。”他口吻冰冷,“那條狗喜歡和我搶吃的,我踢了它幾腳。後來那條狗直到死,再也沒有跟我搶過東西,每次看見我,都要夾着尾巴走。狗就是狗,今天在我面前夾着尾巴走,就要對着我夾一輩子的尾巴。狗怎麽會變呢?”
粟息掰開陳聳拽住自己衣領的那只手,垂眸将皺巴巴的衣領整理好,“狗很可憐。”
“狗如果轉性了,多半是吃了別人送到嘴邊的肉。”似是想起什麽一般,陳聳逼近他,目光從他臉上一寸寸刮過,“依我看,你這張臉就能賣個好價錢。你把自己賣給誰了?”他滿臉的輕視,“是中午吃飯時坐二樓包廂的兩個男人,還是晚上将車停在店外馬路邊的男人?”
粟息想了想,終于記起來,那天晚上下車時察覺到的窺探目光,大概就是陳聳無疑。中午吃飯時的兩個男人應該是指聶靖澤和沈隋,那天來吃飯的人分明有四個,陳聳眼中卻只看得到聶靖澤和沈隋。晚上将車停在路邊的人仍是聶靖澤。
他無意向陳聳解釋,一雙黝黑的眼眸如同望到陳聳眼底最深處,“你想知道答案,到底是因為你覺得狗不再在你面前夾尾巴,還是因為,你不甘而記恨,在你的認知中比你更要低賤無用的狗反而得到了他們的另眼相待,而你卻得不到?”
陳聳眼中驟然結冰,面色在昏黃的燈光下微微扭曲,漸漸浮起疑似惱羞成怒的情緒來。他眼中的火星一點點爆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達至臨界點。他擡起拳頭砸過來,帶着一絲兇戾的味道。
粟息倉促間偏頭躲過,對方的拳頭驀地從他臉側擦過,風聲将他額前的碎發吹揚起來。
陳聳的拳頭砸在牆面上,指節處傳來的痛感讓他的面色更是扭曲一分。他擡起另一只手掐住粟息修長的脖頸。大腦中樞不斷積攢的怒意讓他下意識地收緊指節,然而五指和掌心貼緊粟息脖頸皮膚的霎時,指腹上傳來微妙的滑潤感覺。
陳聳眼中一暗,視線從粟息那張近在咫尺的臉上橫掃而過。他有些心猿意馬,心中驟然回味起那天晚上,跟蹤粟息進入黑漆漆的長巷中後,卻見對方突然轉身折返時心底上浮的遺憾和惋惜。
陳聳神色古怪一瞬,圈住他脖頸的五根手指力度不斷放松,最後從他的喉結下方的皮膚上重重摩挲而過。陳聳俯身貼近他的耳朵,嘴角輕佻的笑容不斷擴大,“你這麽說,我倒真有點好奇,那些人為什麽獨獨就對你另眼相待。“你跟他們上一次床,他們給你多少錢?”
“想知道?”察覺到對方話中深意,粟息偏了偏頭,“你給不起的。”
陳聳眸色陰沉兇狠,将他禁锢在牆邊,整個人朝他壓過來。
臉邊忽地起了一陣風。
陳聳後領驟然一緊,整個人天旋地轉,被人從粟息身前拽開,一拳砸在顴骨上,臉上皮膚燒起火辣辣的痛意。他欲轉身揍回去,那人卻未給他絲毫機會,又擡腳将他重重踹上牆邊。陳聳後背撞在結實堅硬的牆面上,腦中嗡嗡作響。
他艱難地擡起頭來。
那天中午曾在二樓包廂裏坐過的年輕男人,此時此刻,居高臨下地站在他面前,眸色沉冷而怒意洶湧地望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