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愛過
愛過
以往在南陵,每次去夏葉家中,向衛會幫她做個飯,或者打掃個衛生。
但這次,踏進屋他就将夏葉按在門板上親吻。
燈未開,窗外路燈投了微光進屋,昏暗中僅能看清彼此輪廓。
氣息相交,夏葉卻發現向衛的雙眸閃着光澤,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像是悲傷,又像是憤恨,還有點……自嘲?
不給她絲毫喘息機會,窒息、兇猛,像野獸撕咬自己獵物。
夏葉嘗到口中一絲鐵鏽味,弄不清是自己傷了他,還是他傷了自己。
血腥味充斥口腔,向衛依舊忘我恣意,沒有松口打算。
他們之間,似乎從第一次開始就變了味,再無往日情分,最後只想擁有彼此,又覺得不該如此,于是試圖推開對方,每一次她推開他,他卻更加難纏。
似乎要将她碾碎,揉進他身體中。
血是血,骨是骨,成為一人。
她不讨厭向衛的手指,他手指所到之處,會關掉她的理智,開啓她的瘋狂。
昭示着一觸即發的占有。
暴戾似的要摧毀她,她反抗無效,反而令他愈加激烈。
夏葉在朦胧中,只覺天花板都在搖晃,她好像哭了,可眼前的世界都像掉入萬花筒,各式花紋從她眼前閃過,她揚起頭,血液沖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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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中,她像困死于迷宮中的飛鳥,折斷羽翼,找不到出路。
她站在迷宮中,每一個“鏡面”不斷變換樣式,鏡中是她從小到大的身影,她一觸即散,化成群鳥四散,消失在空氣中。
腳底軟綿,懸于微涼空氣中,她也被向衛一次次推向深淵,她無法呼救的“深淵”,沉溺其中。
夏葉想,向衛應該是有點恨她的,驕傲如他,卻一次次被她否定、奚落,心生不滿是應該的。
他一定恨着她,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否認,她确實曾經愛過他。
深刻的,他知道的,愛過。
做着最親密的私事,卻各懷鬼胎,同床異夢。
“為什麽……”聲音很輕,落在她心上,了無蹤跡,一汪清水,卻無半點漣漪。
“為什麽不告而別?”
他不依不饒,非要問出個答案,又像是,自問自答,他心中早已有答案。
“如果不是江岸和我閑聊工作,提及你問他租房,我怎麽可能知道?”
“工作約談到确認調動,起碼半個月,你連發條信息給我的時間都沒有?”
“夏葉,你想離開我,是嗎?”
“你離開我,我必孤獨終老,你舍得嗎夏葉?”
“夏葉,看着我,你感受到我了嗎?”
夏葉水汽蒸過一般的面容埋在枕頭中,一言不發。
一開始就沒想瞞着向衛,但,她也沒有告知他的必要。
她想同他告別,卻總是躲不掉。
他同她分開身體,瞬間涼意和空虛侵襲,她皺了眉。
夏葉聽見他抽紙聲,心中冷哼,他早就有所圖謀,不是嗎?
既然有所圖,還談什麽交心?又何必一副關心她模樣?
是朋友,也是“解決彼此需要”的人,僅此而已。
“那你呢?”你又為什麽跑來東申?你在南陵工作穩定有高薪。
他們一同保研那年,家裏就替他在“天價”南陵買了豪宅,他何必跑來東申折騰?
圖什麽?
她嗎?
真好笑。
“……東申企業給的薪資更高嘛。”敷衍之言。
果然,不是真話。
夏葉不再多言,裹了睡袍路過向衛身邊,繞過他,徑自去往浴室。
鎖了門,開了熱水器,熱水滋潤全身,暖了身體,暖不了心。
等她洗漱好開門,老式洋房中并未開燈,唯有窗外路燈映出向衛輪廓。
他趴在窗口,點着煙,柔軟光線灑在他周身,整個人顯得溫柔卻冷漠,帶着一絲頹靡的破敗感,墨發都泛着暖黃色。
星火點點,周身彌漫着煙草味,籠罩着一層讓人看不透矜貴。
“窗外的梧桐,長勢挺好。”
向衛略微側過臉,看不清他表情,夏葉感覺他在笑,因為他聲音聽着輕快。
夏葉并未搭腔。
向衛轉回頭,繼續看窗外,“中學放學回家的路,也是這樣的梧桐路。”
回憶裏,放學同路的少年騎車跟在她身旁,少年人喜歡耍帥,單手握着車把,另一手會接住落下的梧桐葉,然後在她眼前晃了又晃,“夏葉,知道這叫什麽嗎?”
“向衛,快拿開!”少女嫌棄的推他手,少年笑着不為所動,“這叫‘一葉障目’。”
“知道了,人猿泰山,你擋我看路了!”
“喂,夏葉!夏一葉,別騎那麽快,等等我啊!”
車輪不斷向前,兩人卻再回不到從前。
棋逢對手,旗鼓相當的兩人,從初中就彼此較勁,12歲到28歲,16年時間,占據了他們彼此大部分的年華。
夏葉走到窗邊,将窗戶開得更大些,和大學民國建築一樣的紅漆木窗,順手将自己浴巾扔到向衛頭上,“臭,去洗漱。”
向衛滅了煙蒂,拿過浴巾,親密到可以共用浴巾,卻是“最親密的陌生人”。
“臭怎麽了?我本來就是臭男人嘛,洗好能留宿嗎?”
“不能。”斬釘截鐵。
他卻只是笑,自顧自的笑,“也是,我沒帶換洗衣物,明天還得上班。”
看,他會給自己找臺階的,甚至不用她為他鋪。
待屋中煙味散了大半,夏葉才關了窗,爬回被窩中,正好向衛沖澡出來,不斷擦自己濕發,見夏葉開着小燈在床前看文件。
“怎麽不用吹風機?”夏葉放下文件。
“我以為你睡了。”向衛愣了下,轉身又去吹頭發,很快又走回來坐到夏葉床邊,拿起她床上的文件,看了一眼。
“不考慮留下我嗎?”向衛目光從文件上挪到夏葉臉上,夏葉摘了眼鏡,“不考慮。”
“這個點,回去路上不安全,男生出門在外,也要懂得保護自己的。”向衛語氣帶着一絲哀求。
夏葉伸手,從他手中抽走文件,慢慢排好序,慢聲細語道:“有事記得報警,我能幫你的,就是提供止血藥膏,你拿一盒走吧。仁至義盡。”
向衛:……
“這麽絕情嗎?好歹,我們還是愛過的~剛才還叫人家寶貝,現在翻臉不認人?說好的愛呢?”向衛握了她手腕,慢慢親吻她手指。
夏葉卻一臉冷靜,平靜的盯住向衛,“嗯,愛過,12年前。”
向衛一頓,繼而翹起嘴角,繼續笑,“交往幾個月也是愛過嘛~從這裏回我租住地方,很遠的嘛。你怎麽忍心呢?”
“你可以在東申買套房。”夏葉無視向衛,抽了自己手,在被子上擦了擦。
向衛笑得更開心了,“你和我同居,我就買。”
“哦,好,寫我名字嗎?”夏葉一口答應,嘴上應了,心中滿是敷衍。
東申的房價,對向衛來說,雖貴,卻并非買不起,可他不會這麽做。
因為,他們從來就不是可談婚論嫁的關系,他們之間,絕不可能。
這次卻換向衛愣了下,收起堆笑的臉,目似深潭,認真且嚴肅。
同他一貫纨绔作風不同的專注,盯住夏葉,握住她的手腕又緊了一分。
“你說的,我聽到了。”
夏葉抽回自己手腕,“我要睡了,快走。”
關門聲令夏葉安心,她起身走到門口,落了鎖,又走回卧室,繼續落鎖,鎖上加鎖,是她多年養成的習慣。
她拿出手機,看了下時間,這個點,确實有些晚,他應該能打到車吧?
畢竟,這裏是東申,大城市,夜生活豐富的很,白夜毫無二致。
沒什麽好擔心他的,她不必自作多情。
習慣陪伴,見證過去所有歲月,可他們青春的遺憾又該如何修複?
放下手機,夏葉垂着頭,心頭空落落。
耗盡所有力氣愛過,所以失望才一遍遍提醒她,不要重蹈覆轍。
身陷囹圄,萬劫不複,蠢人才奮不顧身。
即使如此——
夏葉:【外面涼。】
4月的東申,倒春寒有些涼,向衛裹緊外套,戴好衣帽,将自己藏在黑色中,直到面前的門落了鎖,他又站了會兒才小心下樓。
靠住樓下石牆,點了支煙,收到夏葉的信息。
夏葉:【外面涼。】
夜色中,向衛的面容卻落了霜,像站在懸崖邊進退不得的人,等待淩遲。
煙火缭繞中,他擡頭看向緊閉窗戶的小屋,同她相識的16年裏,她什麽模樣他沒見過?
16年的陪伴,從中學到大學,一起保研,連工作都離她不遠,只想守着她。
即便死纏爛打,用盡各種借口和手段,也不能放開她。
她是他漫長黑夜裏的癡心與妄想,是他紋在心口的迷戀。
這麽多年,她不再是少女模樣,他卻永遠記得少女最落魄模樣。
“向衛,救我……救我……”
“我爸爸要打死我和我媽……你幫我……你幫我救救我媽……求求你……”
她跪在他面前,抓着他的衣擺,整個人失了魂,卑微的像是被人踩斷了脊梁,不斷重複着相同的話。
他不怪她,永遠不會怪她對他刁難、對他棄如敝履,他甘之如饴。
是他弄丢了她,所以,無論她怎麽對他,他都不會生氣。
抛棄失望的心,他無所謂,只要,只要能在她身邊……
哪怕跨越山海,越過荒漠,他都會去找她。
向衛叼着煙,伸出一只手,像是要抓住空氣中的什麽幻影,卻只握住一片落葉。
将落葉揣進衣兜,轉身離開。
*
等向衛離開,夏葉起身,拉開抽屜,拿起擺放整齊的照片。
初中畢業照、高中畢業照、大學畢業照、研究生畢業……
都與向衛有關。
不靠譜的男人,卻,占據了她所有青春畫面。
青春曾因愛他開始,也因怨他而結束。
轉身,恍若前塵往事。
誓言說了一萬遍,最後全都是謊言。
瞥了眼照片中的向衛,他悠然坐在前排椅子上,微微仰面,不可一世。
初二的那年暑假,他也是這般,坐在教室後排,悠然自得翻着課外書,講臺上的老師講着競賽題目,他頭都不擡,全然無所謂。
陳之影坐在向衛左邊,時不時提醒向衛聽課。
向衛不以為然,“好不容易熬到暑假,怎麽還有競賽?”
“有競賽就算了,還要開補習,直接讓老陳去不就行了,還拖着我們其他人陪襯幹嘛?”
“學校想包攬全省一、二、三、團體獎嗎?”
玩笑、調侃,向衛趴在桌上轉頭看向她,“喂,夏葉,要不要來賭一賭,這次競賽,要是我分數比你高,你就幫我寫暑假作業,怎麽樣?”
夏葉并不看他,專心盯着黑板,“你要是輸了呢?”
“輸,不可能,你沒發現,我一直小心控分讓着你嗎?真的,我要是認真起來,陳‘毒舌’都不是我對手,你信不信?”
海口誇的有點大,陳之影輕蔑一笑,“手下敗将,贏過我再說。”
夏葉瞥了陳之影一眼,又垂眸看向正盯住她的向衛,少年的眼中流光溢彩,盈盈潤澤,像乖巧的大狗狗,無辜而天真。
“你空穴來風的自信,依據是什麽?”夏葉刻薄回他。
向衛也不惱,又轉頭盯住陳之影,“老陳,這次競賽你‘放個水’,我給你和江南買一個月早飯,如何?”
夏葉:“這就是你說的贏過我?”
向衛倍感委屈,“陳之影屬于‘超綱’碳基生物,不屬于人類決賽圈。排除掉最大的對手,我的勝率就能飙升。這叫戰術。”
他癱在課桌上,一會兒又支了胳膊看向窗外,全程沒有聽課,不時發表謬論。
“真羨慕江南和江岸他們偏科嚴重,不用參加鬼競賽,好好的暑假跑來學校聽課,受罪。”
“得獎又不見得有獎金。”
“都保送高中部了還參加競賽加分,毫無意義。”
沒完沒了的絮叨,就是沒心情聽課。
補習課上呼嚕聲太大,被老師點名去黑板做題,向衛揉着眼寫出解題步驟,氣得老師臉白了兩個度。
課間就抱着籃球往操場跑,等休息結束,向衛一身臭汗坐在她和陳之影中間,夏葉看着少年日益顯出輪廓的臂膀,突然意識到,原來,向衛和她是不同的。
所有人在教室做試題,向衛被老師拎到門口訓話。
不知多久,夏葉停下筆,看着草稿紙上突然多出顆“星星”,她疑惑看向窗外。
向衛笑着擡起自己手中未完成的“星星”,老師一轉頭,他立馬将雙手放在身後,低着頭,一臉懊惱表情。
一直等老師走開,向衛才上前一步,将口袋中編好的“星星們”全數倒在夏葉草稿紙上。
少年咧嘴一笑,小聲說:“我給你送了這麽多‘星星’,一會兒請我吃雪糕,怎麽樣?”
不等夏葉回答,他退後一步,繼續一副“反思”模樣,向衛略微擡眸,露出狡猾笑容。
夏葉看清他口型:xue gao。
蟬鳴不停,梧桐搖曳,陽光越過樹葉,照在少年身上,微風吹動少年衣角和眸前黑發,也吹得她發絲飄揚,夏葉将桌上的紙星星收起,一顆顆塞進口袋。
那一刻,夏葉想,大概,她這一輩子,都不會讨厭向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