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春色搖搖(中)
春色搖搖(中)
謝春和回了府,母親卻未讓她去見父親,她心裏酸酸的,不知從何而來的一股子委屈。謝我存望着她故作倔強的臉,不由暗自嘆了口氣。若是平日裏,晏伐檀肯定不甘心留在府裏等她回來的,可此時非同往日,謝我存怕他剛有孕的身子受不住驚吓,便對他隐瞞了春和的離家出走。好在找到了這小人,謝我存雖是整日投身公務,可偶爾聽晏伐檀說起春和的頑皮,她也是有些頭疼。
“父親呢,謝大人。”
謝春和眨眨眼,抱着謝我存的手臂
“喊他就是父親,喊我就是謝大人?你父親身上不舒服,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謝我存笑着揉揉她的發頂,謝春和最喜歡母親的好脾氣,此時自然受用。她忙點點頭,教謝我存領着去了他們的居室。
謝晏居室內,只留一盞燭火。晏伐檀雖是身上隐痛不止,但還撐着力氣等着謝我存回來。他半靠在軟引上,白發順着手臂自然垂下,晏伐檀在讀醫師留下的安胎的藥方,專注到未留意有人進來了。
謝春和一把抱住晏伐檀,淚眼婆娑的喚了聲“父親”。晏伐檀驚訝的坐起來,盯着懷裏的小人,直到謝我存走過來接了他手裏的藥方,這才問道
“她怎麽了?”
“被大灰狼叼走了,剛扔在府門口。被我撿回來了。”
謝我存勉強笑笑,講戲本一般說了謝春和離家出走的事,晏伐檀砸一下嘴,挑眉看她
“這是什麽啞謎,又跟你閨女一起欺負我。”
“我們哪敢欺負主君啊。”
謝我存揉揉疲憊的額角,順着晏伐檀讓出的位置坐下去,一把攬住了那人的腰,不動聲色的給他揉起來
“不說就算了。”
晏伐檀別過臉去,拍開她的手。郎中說,晏伐檀身子本就不好,能順利生産已是幸運至極,此時又懷上第二胎,需得奇藥保胎。好在謝我存做官時頗愛交友,沒一會兒的功夫,就尋到了足夠的奇藥。只是郎中交代了,這奇藥入府,會使人心神不寧,需得人時常陪伴,不然就會怒火噬心。好在除此之外,對晏伐檀的身體沒有影響。
謝我存望着他生氣時也會護住的腹部,心裏生出些暖意,她知道晏伐檀對孩子的看重,因此也未勸他把孩子落掉。她輕輕摩挲着晏伐檀的肩膀,道
“都是些小事,已經解決了。她現在不敢告訴你,等以後她願意開口了,再讓她說吧。”
晏伐檀扭過頭來,看着謝我存,輕輕嘆了一聲,順勢靠在了她懷裏。此時,謝春和揚起了沾着鼻涕眼淚的小臉,任由謝我存用絹布給她抹掉,突然聽見晏伐檀的笑聲,這才發現父親的臉色已經好了不少,晏伐檀輕聲問她
“春和,想要個弟弟還是妹妹?”
“你們別不要我啊。”
謝春和又哭起來,原先的氣氛又被哭聲破壞,晏伐檀眉頭又蹙起來,将懷裏人交給謝我存,擺擺手
“扔回房裏去。”
謝我存望着晏伐檀漸趨蒼白的臉色,忙照做了,将謝春和丢給小昙後忙回到房中。果然見晏伐檀十分痛苦的蜷縮成一團,謝我存趕忙給他借力喂了些水。直到他說了無礙,謝我存的心才正式放下來了。末了,晏伐檀十分委屈的趴在謝我存懷裏,任由她給他擦到眼角嗆出來的眼淚
“這孩子,這麽氣人,也不知道像誰了。”
“你真不知道?”
晏伐檀擡起頭,悶聲回了她這一句。謝我存明白了他的意思,吐吐舌頭,不說話了。
謝春和第二日又上斷山了,她挑了個日照最充足的時候,沒一會兒就找到了那座小木屋。她打了些清水,推開了昨夜那扇房門。
“你醒了嗎?”
謝春和見昨日的錦袍仍高高聳起,以為那人還沒醒過來。蹑手蹑腳走過去,想要将帶過來的補藥和食物放在榻上的幹淨位置。
忽然,她聽到身後傳來了些腳步聲,在看面前的黑影,好像是一個人持刀的樣子。謝春和自幼癡迷習武,此時自然反應極快的轉身,一腳踹了過去。
一沉悶落地的聲音傳來,謝春和見一個披頭散發的“鬼”被她踹到地上,捂着胸口上的傷掙紮着。
謝春和走過去,蹲下身子,一把撩開他的頭發,果然是昨夜撿回來的那個人。
“鬼鬼祟祟的,你想做什麽。”
一張及其素淨的臉展現出來,那人雖是擰着眉頭,卻難掩他的姿色。他身上似乎有一種孱弱的美,倒在地上像一只被風吹着的翅翼薄弱的蟬。一根木杖靜靜躺在一邊,謝春和将他們兩者聯系到一起,突然明白了,這個人身有殘疾。
“你不是想殺我?對不住,我以為你拿的是把刀。我這就拉你起來。”
謝春和想要拉他,卻被他狠狠推開。他望着一旁有些距離的手杖,謝春和将手杖拾起來還給他,他才有了反應,顫巍巍的起了身。
謝春和這才發現這人看起來年紀不大,身量卻高,她在一旁伸出小手,想要護住他,可他卻極穩的站直了身子,似乎在忍耐身上的不适,幾乎是強撐着坐到了榻上。
“你剛才出去了,就是為了找你的手杖?”
那人确實有些跛,似乎并非昨夜受的傷。謝春和同他講話,那人也不回應,只是靜靜地望向窗外。
“怎麽不理人呢?”
謝春和不解,卻十分恰當的注意到那人仍捂住胸口的手,他的手幾乎沒有血色,皮膚也是,被光照過來幾乎透明了。她走過去,從帶來的包袱中翻出玄溟昨夜留下的藥瓶,還有些她練武時用到的金創藥
“昨夜是我帶你來到這裏的,你不用怕我。這藥昨夜救了你的命,你的傷離不了它,還是再上些藥吧。”
那人警惕的轉過頭來,随即緊緊的裹住了沾着血色的中衣。謝春和好笑的辯解道
“你不會不知道自己受傷了吧,我可不會占你的便宜,你若不信我,自己上藥就是了。”
他仍然是盯緊了她,似乎在上下打量。謝春和教他盯的急了,也不服輸,随後盯回去,順便翻了個白眼。
“不上就不上,我走了。”
這時,那人卻做出了個讓謝春和意想不到的舉動,只見他款款轉過身去,背對着他脫下了中衣,一片白花花惹得謝春和捂住了眼睛。但她還是留了一絲空隙來觀察那人的舉動
“你這是什麽意思?肯讓我上藥了?”
他點點頭,視線卻低下去,渾身氣焰也不在那樣張牙舞爪。謝春和硬着頭皮走上去,揭開一瓶傷藥。那人感受到她微涼的指尖劃過他的肌膚,不禁打了個寒顫,卻依然不敢看她的臉。
“疼就說…算了,疼你就忍着吧,誰讓你不說話。”
謝春和給自己壯着膽子,手腳卻麻利極了。武場上練功也會互相上藥的,只是她未給男子上過罷了,但大概流程卻差不多,因此謝春和還能留出些功夫同他對話
“你叫什麽啊,雖然說英雄不留名,可呈英雄的又不是你,你只是一個被救的人罷了,這也不願意說你的名字嗎?”
那人沉默着,突然指指自己的嗓子,示意他不能說話。可謝春和卻沒想到這一點,自顧自的上着藥
“那我總得叫你個名號吧,哎,你別亂動。我近日剛學了首詩,‘翠竹郁郁,君子生兮;蘭草蔚蔚,君子存兮’。要不,我就叫你翠蘭吧。”
謝春和不顧那人突然開始的掙紮,使了些力氣按住他
“翠蘭,你的傷口都要裂開了,別亂動啊。”
翠蘭不動了,因為他确實能感覺到從後背傳來的切膚之痛。他嘆了口氣,任由謝春和給他披上幹淨的衣服
“我叫玄春和,你若有事,盡管到江州師爺府找我。”
謝春和笑眯眯的,給他遞了盞水,那人該是渴極了,狼吞虎咽般将水喝完。謝春和又将随身的包袱展開,食物衣物應有盡有,皆是她帶給他用的。
“你快吃吧,本來想早些來的,但是我溜出來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這些夠你用幾天的了,房外有打水的井,算了,還是我給你打一些,我待會得回去,等得空再來看你。”
意料之外的,那人點了點頭,謝春和在他身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莫大的滿足感,這個人心甘情願的頂着她取給他的名字,穿的也是她挑給他的衣服,或許,謝春和趁他不注意,摸了摸他的頭發,或許有這麽一天,他會願意讓她給他紮小辮。
謝春和很喜歡打扮別人。
等日頭朝西,謝春和才想起來母親今日會親自為她擇選良師,匆匆別過冷淡的翠蘭,她使出些偷學來的輕功下山了。
等到下了山,謝春和才傻眼了,府裏哪有什麽新的先生,只有西度和母親并肩而立
“師傅已經是擇好了,只是這次比較特殊,西度,你告訴她。”
“是,大人。”
西捕頭明白謝我存的良苦用心,若是她來講給她他們的安排,那若是謝春和稍一撒嬌,謝我存也會心軟。因此,西度直白道
“春和,上次的那位老先生走前托人給大人捎了話。”
“我知道,是說我不是塊學習的料,對不對?”
“不許插話。”
謝我存開口,謝春和忙收了聲音,睜着那雙圓杏眼看向西度
“恰恰相反,那位先生說春和是塊好料子,需得順勢而行。”
“什麽是順勢而為?”
謝春和忍不住開口,突然意識到剛剛對母親的保證,又哎呀一聲朝她懷裏鑽了鑽,以示求和
“就是要讓你最大限度的發揮自己的長處,他說你心地極為善良,走什麽路都走不歪。”
“善良就夠了嗎?”
“不是還有你的長處嗎?長處加上善良,你就可以成為任何你想成為人。”
謝我存搖搖頭,對她繼續道
“但是為娘覺得你眼界還不夠,須得上外面去歷練一番,可你年紀還這樣小,為娘和你父親都放心不下。”
“去遠處嗎?母親要送我去京城讀書?”
“不是讀書,西度。”
西度繼續開口,認真對謝春和說
“春和喜歡練武嗎?”
“喜歡!”
謝春和反應過來,極興奮的歡呼一聲
“母親可是要送我去學武。”
“是。柳漪說白副将近日在招收弟子,我想送你去試試。”
“白副将。”
謝春和激動的捂住了嘴,身子卻開始顫抖起來
“他随他母親在塞外長大,這麽小的年紀就繼承了他母親的衣缽。封将軍也是遲早的事。只是他這次收弟子,并非廣而招之,而是會在衆多來者中挑選出一位佼佼者,才能做他的弟子。”
謝我存解釋道,可謝春和這丫頭的心思早就飛到九霄雲外去了,謝我存好笑的掐了掐她的圓臉
“你現在的水平可能還入不了白副将的眼呢,所以,為娘想送你去練武,好能讓白将軍留意你。”
“好。”
幸福來的太突然,謝春和一把抱住母親,好像已經入選了一般。這時,卻感覺母親輕輕拂過她的發頂,下定決心般開口告知她
“可是若是入選了,你就要随軍走了。”
“母親,沒關系,若是能選上,孩兒怎樣的苦都能吃。”
謝我存對上謝春和堅定的眼神,略微怔了怔,她擡手拍了拍她的小臉,道了聲好。
随後謝春和興高采烈的跑開,謝我存盯着她的背影,突然對西度道
“我當時想做官,也是這個年紀。”
西度沒說話,不由看向她的官帽。這身官袍穿在身上已有七年之久,雖是稍顯陳舊,卻被小心保存的十分妥當。
此時的官站在眼前一如當年他護送她一路向南,來到江州。眼裏的光芒分毫不減,身上的氣場卻越發利落。
這麽多年來,西度能理解她肩上的擔子越來越沉,可她挑擔子的肩膀卻越來越有力。西度開口喚了聲大人,謝我存收回望着女兒的眼神,轉身看向他
鵝腮粉黛,一如當年佛塔古剎驚鴻一瞥的模樣。西度驚愕,這人原來這麽些年從來都未變過。
謝我存見他不說話,反問他
“西度,你這麽大年紀的時候,在想什麽?”
“我只記得,求遍了天上各路神仙。”
“哦?”
“求他們派個人來塔頂救我出火海。”
二人相視一笑,正所謂過往雲煙,當時天大的事,此時終于都成了閑時談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