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珠胎(二)
珠胎(二)
晨時起霧,段玉卻覺得渾身乏倦又悶熱。他輕輕打個呵欠,對面的人稍稍鎖了鎖眉頭。
“脈象如何。”
段玉往憑幾上靠靠,瞧着風胡子正襟危坐的模樣,輕聲道:
“你大可不必繞圈子,我的身子如何我比你清楚,只管告訴我實話就是了。且須告訴我,我還有幾天活頭?”
“大人的脈象好多了。”
風胡子收回搭在他腕子上的手,又往藥箱中摸索一番,撿出個小藥瓶,連着幾味已瞧不出原貌的草藥倒進藥碗裏,細心的研磨起來。
“飲酒最傷身,大人身子底盤還弱着,近些日子還是不要飲酒了。不然再名貴的藥都沒效力了。”
風胡子似是無心顧及段玉看向他的眼神,只是忙活着擺弄手中的杵臼。自顧自的補充着。
“其實大人這些天進補的也差不多了,主要是心病。凡是看開些,心裏的郁結好了,身子自然也就好了。”
“宮裏的都這麽說,私下裏又傳我活不成了。”
段玉哼一聲。
“我倒是不知道這是說我的病好不了了,還是有人故意這麽傳給我聽的,要殺了我呢。”
“大人的病能好,最遲這個春天,一定能好。”
風胡子仍是低眉順目的模樣,段玉聽着他的話,突然笑了。
“先生這是安慰我呢,還是也覺得會有人來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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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手中的活計突然停下,未言語,又從箱子中翻出張草紙,将藥鋪在紙上。
褐黃色的草汁渲出一片深色,冒出股腥苦味。段玉不禁皺了皺眉頭。
“我只是覺得,其他人的事都是次要的,大人也該為自己多考慮考慮。”
段家出了名的清正,段玉自幼受得是君子之道,上任以來更是幹脆利落。至于觸及了誰的利益,又有誰要殺他,他倒是從未在乎過。以至于那碗紅花湯送到他手邊的時候,他突然一時也想不到送湯人是誰。
再不怕虎的牛犢,終有一天也會明白鋒利的爪牙刺穿肚皮的滋味。
“從未想到先生也會勸我,我知道,現在這孩子沒了,算是他們對我的警告,下一個他們就會殺了我。但是我若是就此收手,他們更會肆無忌憚,江山怕不是就要改姓魏了。”
“小公子雖未出世,卻也算是救了天下百姓,想來也不會怨您的。”
聲音就此止在這兒,風胡子收拾起藥箱,起身前又道:
“大人的病已無大礙,日後也無傳喚小人的必要了。小人已将藥方寫下,只需同往日一樣,日日沖服便是。”
“你要走?”
段玉挑眉,順手拿起桌上那張紙條,草草的掃了幾眼。
“小人本就行腳江湖,無牽無挂。在京城得大人垂愛,如今大人已不需要小人,小人自是該去到該去得去處的。”
“你為我的事操勞了這麽多天,我還未好好答謝你。說吧,你想要什麽酬謝?”
“能為大人醫病是小人的福分,小人不敢多求。”
“放着我這個做官的你不多收些錢,難不成去跟尋常百姓家要?”
風胡子呵呵笑起來,花白的胡子教他胡亂的綁起,如今便一顫一顫的抖動起來。這副樣子,倒教段玉有些愕然了。
“小人行醫,只遵兩道。一道是只醫能醫者,不從閻王那裏搶人。一道是用藥只用自己能尋得能遇得的藥,治不好,自是分文不取。治好了,亦是分文不取。”
段玉愣了愣,眼見着那人又拜了拜,揮袖便要轉身離去。他突然開口:
“有毒藥麽。”
風胡子仿佛等待這句話很久了一般,又轉過身來,神色自如更甚。他坐了回去,壓低了聲音:
“大人。”
“我要殺了他。”
營外一陣喧嘩,段玉松開了攥在腹前衣物上的手,竭力收斂了表情。款款起身,道:
“營外不知出了什麽事,本官出去瞧瞧。這裏不比京城,山高險阻,先生若是要走也還請您等到同我們一起歸了京,我再差人送先生離開。至于其他,我們再從長計議。”
風胡子颔首,抱拳在胸前,彎了腰去。看着那人步了出去。
營外倒是熱鬧,不只是誰下令在白日燃點起火把,濃煙的嗆味卷着草屑滾到段玉這邊,他有些不耐煩的扯了扯領子,又不得不朝人群的中心部走去。
因着他今日告了病,皇上倒未在要他陪駕,一早便攜着大部隊出去狩獵去了。如今留在營寨的,也就他和幾個不擅騎射的要員。
他停留在人群較淺出觀望一會兒,大概也看出來了七八分:
人群最中心處确實熱鬧,一名喚鄭通齊的武将正騎在一瞧不出名字的小卒身上,段玉瞧見了那小卒身上的衣服,驚覺那小卒竟是他點名帶來清點行軍之物的奴仆,說來還算是他的家丁。
鄭通齊不止是騎在他身上,一只粗壯的胳膊還高高掄起,黑紅面皮擰了雙暴怒的眉毛,似是不肯輕易罷休的模樣。
人群裏品階高的倒有兩人,魏呈乾和蘇哈煜都在遠遠的處觀望着,他們都沒有看到段玉的倒來。孰不知他們的表現已教他盡收眼底。蘇哈煜在朝堂之上就愛說話,有時還愛打磕巴,但是打磕巴也影響不了他說話。如今又是一臉的痛心疾首的模樣,嘴裏嘟囔個不停,揮舞着手指揮一衆官員去将打架的二人拉開。
另一位倒是不一樣了,魏呈乾仍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态度,平靜的面上掀不起波瀾。
“都給我住手。”
段玉站過去,不管是鄭通齊還是那做清點活計的都要賣給他這個面子的。當然了,後者求之不得。
“段相來了,都讓開。”
人群中忙不疊傳報一聲。鄭通齊這才哼一聲,從地上爬了起來。手上還是攥着他的領子。就這樣道:
“段相,你來的正好,這小子污蔑老子,非說老子帶着兄弟幾個喝了禦酒吃了禦肉,我欲與他理論,如今卻賴上我了。嘴裏還一口一個他是你段府的人,怎麽,你帶來的人做事出了差錯,還非得教哥幾個背着黑鍋不成?”
段玉皺皺眉頭,心裏清楚這一出針對的還是他。幾不可察的冷哼一聲,朝另一邊道:
“占用禦物事小,擾亂軍規事大。鄭将軍是身上壓着軍銜的人,若是真的做了這事,可是要按軍規處罰的。你咬定了是鄭将軍做的,可有什麽證據?”
“有,有。大人。”
段玉的視線定在鄭通齊的手上,那人才忿忿松開手。
“咳咳,咳。回大人的話,夜裏清點東西的時候突然來了一夥官兵,說是鄭将軍派來清點東西的。要他們亮牌子又不亮不出來,小的見來者不善,便回絕了他們。結果半夜教他們給偷溜了進去,拿了好些東西。小的一早清點時發覺不對,又忙去尋,結果發現鄭将軍的兵全都醉醺醺的抱着酒罐子倒在那邊的坑裏,好好的禦肉全教他們給糟蹋了。鄭将軍若是不認,抵罪的就是小人了,小人又如何擔當的起啊!”
故而破罐子破摔,被逼急眼的徒仆也敢以下犯上攔住了身量高他兩個的将軍。
“放屁!誰借你的膽子敢讓老子背這黑鍋?段相,我素來與你無冤無仇,該不會是你故意派這麽個玩意兒來惡心我的吧?”
信口雌黃。
段玉青筋突起,不去理會猛地湊上來的鄭通齊。
“查!何必浪費口舌,将那坑裏的畜生都拖出來一個個審問,問不出來一個就殺一個,看看殺到哪一個能把幕後主使揪出來。”
“他娘的段玉,你敢殺我的兵!”
鄭通齊氣急敗壞,又要動武。段玉轉過身子對他,眸中冷冽一片,開口道:
“你敢動我的人,我又怎麽不能殺你的兵?”
鄭通齊啐罵一聲就要沖上來。衆人焦急,卻又無計可施。忽聞一陣響動,眼見兩個身影匆匆趕到最中心處來。
“慢着!”
蘇哈煜曾做過鄭通齊的長官,魏呈乾對他也有知遇之恩。這聲一呵,他看清來人,自是不敢再輕舉妄動。
蘇哈煜一邁,又将已抽出佩劍的段玉死死攬在懷裏。段玉極不适的掙一下,奈何蘇哈煜是武将出身,力氣大的很。
“消消氣,消消氣。鄭通齊,你露憨氣露到段相面前來了不成!段相貴為當朝宰相,怎會真的與你這類粗鄙之人計較。”
蘇哈煜得空拔了段玉手中的劍,扔至一邊。繼續道:
“更何況魏大人也在這裏,魏大人和段大人同朝為官,一起為皇上排憂解難,自是會站在段大人這邊。但也絕不會有任何包庇之舉。我和魏大人剛剛也聽着了,依我看,不如就讓魏大人來定奪吧。”
說者有意,聽者怎能無心?段玉怎能聽不出蘇哈煜的這幾句話,直接将他卷進了這件事裏,并将他塑造成一個為了徇私舞弊不惜與整個軍營對立的人?可惜事已至此,他才反應過來他們請君入甕的心機之深。
魏呈乾擺擺手,示意蘇哈煜放開段玉。面兒上神色突然一變,走到鄭通齊面前狠狠的扇了下去。
“大人。”
鄭通齊被扇的懵了,張着嘴捂住臉,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魏呈乾斂了神情,狠狠道:
“翅膀真是硬了,竟敢一下犯上。這一下,本官替段相給你。你給我記住了,若是日後再敢對段大人不恭,本官絕不留你的命。”
“是,是。”
見段玉未言語,魏呈乾又道:
“昨日皇上開恩,賜了本官好些珍寶佳釀,你們幾個去取來填了庫房的空子吧。”
“魏大人,這可真是大義之舉啊。”
蘇哈煜使了個眼色,便有幾人領命去了。未給段玉留下反駁的機會。
“不行,還未查清,怎能這般就算了。”
要是這般草草結束,他段玉就真的成了徇私枉法的人了,而魏呈乾倒是顯得“清白”許多。
只是就此收手,更加符合在場人的心願,誰有願意浪費精力在一件與自己的利益毫不相幹的事情上去呢?故而,因為懶惰,他們寧願相信別人讓他們相信的,寧願管窺蠡測,只看別人想讓他們看到的。
蘇哈煜打着圓場,擺出一副息事寧人的态度。鄭通齊也不在鬧騰,所有人便都看向段玉這邊,仿佛一切都成了他的不對了。
“這邊到底出什麽事了。”
女聲清冷,對有心人來說卻如雷貫耳。幾個反應伶俐的忙跪倒在地。段玉循聲望去,果然瞧見了一張他只有在夢裏才敢想念的臉。
東城公主駕馬而來,一身便衣。頰邊似是帶了遠谷的春色,燃起段玉心裏早已枯死的荒原。
“查,不但要查,還要好好查。這事雖小,卻也不能辱了段相和鄭将軍的名聲。将那些坑裏的都帶走,醒了酒挨個問清楚,總有肯說實話的。”
待蘇哈煜老實将事交代清楚後,她的目光從一衆人的臉上漸漸移過,最終定在了那個許久不見的人的臉上。
“段相,你,過來。”
段玉不言語,只起身,被她帶到個可以說話的地方,才幽幽開口,道:
“我不要你幫我。”
“如今是連句殿下都不肯叫了。”
段玉自言有愧,雖是萬般辛苦都嘗遍,可他始終覺得自己欠她一個孩子。
因着心中有愧,又是個打碎了牙往肚裏咽的倔強性子,故而他能想到的面對她的方式,只有逃避罷了。
“身子如何了?”
“下官承受不起公主厚愛,皇上該回營了,下官先告退了。”
“段玉。”
東城背對着太陽,正是日頭正好的時候,一陣光移過來,段玉突然就看不清了那人的臉。
東城喚他一聲,繼而喃喃道:
“你可以多依賴我一些的。”
一陣黑影覆蓋上來,他被拉進黑影裏,一陣溫暖自腹部襲來,漸漸傳過整個身體。他的唇也被覆住了,溫軟的觸感教他無法在逃脫,春天好似這才來到,又好似從未離開。
“魏大人,這個下馬威下的,有些不痛快啊。”
蘇哈煜将自己擇的幹淨,此時倒也有興致調侃幾句。
“蘇大人,您還有心思說旁的。公主她若是真的查出些什麽,下官該如何自處啊。”
鄭通齊唉嘆幾聲,愁眉苦臉的樣子看樂了魏呈乾。
“魏大人,怎的您也取笑我。救救下官吧魏大人,東城公主和段相那點事兒誰人不知啊,誰知這麽趕巧,偏偏撞上她老人家。”
“你慌什麽,難道你有做什麽麽?”
“下官倒也想真的什麽都沒做啊。。。”
蘇哈煜啧一聲,鄭通齊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蘇哈煜補充道:
“魏大人說了這件事情不是你做的,那必然就不是你做的。”
鄭通齊忽而反應過來這話的含義,轉而大喜,忙畢恭畢敬禮了禮。
“東城公主不會保段玉。”
魏呈乾斷言道。
“之前段家得寵,是因為先皇鎮得住段家。今上登基不久,鎮不住段玉,段玉必死無疑。”
魏呈乾又喃喃:
“東城公主是皇家的人,她該顧及哪邊的利益,可是比咱們清楚。”
蘇哈煜聞言點點頭,還未說些什麽,居然教鄭通齊搶了話頭:
“魏大人果然是高,昨兒個您和蘇大人讓我找段相的茬,我還以為是自尋死路呢。未曾想您已想到這一層面了。”
“滂之!此事不許再提,言多必失。”
“滂之滂之,我就是個棒子。您若是日後要打誰缺了趁手的,只需将下官拿來用就是了。若是您今日不解氣,下官就送段玉幅送子觀音的像,惡心惡心他。”
鄭通齊說的谄媚,聽的蘇哈煜和魏呈乾皆是笑了
蘇哈煜周全的性子,非要将事情在理一理。
“魏大人,那這段玉,日後咱們還要不要親自收拾他。”
“收拾,皇上如今還想不到要收拾段家,那咱們就将段家收拾好了,等皇上想起來的時候在獻給皇上。”
數日後,當日因吃了禦肉禦酒的嫌犯盡數中毒而死,而一名清點倉貨的小卒被當成了投毒的嫌犯,被處死在深夜中。這下人證物證盡失,誰在想翻案,皆是無計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