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珠胎
珠胎
兩岸猿啼一江綠,馬踏重山滿葉紅。
山谷中蕩漾着的不只是少年意氣,還摻了些野禽走獸拂掠過的嘯簌聲。
“魏大人。”
來人匆忙渡到擺在獵場一隅的太師椅旁,眼瞅着那盞青花大碗兒在邊沿磕了兩遭,這才畢恭畢敬的上去了。
胸前挂着的檀木珠子在那方小桌上輕輕碰了碰,冒出來的聲響倒是吓了正瞅着獵場那邊的魏呈乾一跳。他望望那人的紅翎,心裏估了估數,忙撂下袍子站起身來了。
“蘇大人。”
魏呈乾瞅着蘇哈煜直笑,心裏卻嘀咕一陣:這老小子平素被皇帝視為心腹,雖是平日裏未找過他麻煩,但也未有過示好之舉,如今偏偏挑了個狩獵的時候來尋他,專門等到皇帝走遠了才過來,這肚子裏怕不是裝了好些壞水等着倒給他呢。
魏呈乾倒也不至于跟他吹胡子瞪眼的,也就裝模作樣的輯了一躬,引得蘇哈煜也忙反手施禮連連。
“魏大人,您不必客氣!聽說前些日子大人您稱病告朝,想來也是好些日子沒見過您了。這不,今兒個瞧見您也來了,小的便想着親自過來問問您。”
“蘇大人關懷老身,老身感激涕零。無大礙,只是偶感風寒,就不勞煩蘇大人再為老身操這份心了。”
“是,是。”
蘇哈煜垂了眼眸,欲言又止。正巧掃見魏呈乾大拇指上配着的一枚扳指,又道
“原先瞧見魏大人的時候着實吓了本官一跳,後來想着确實也是,今上登基前是魏大人一手扶持着的,今上如今那一手好的騎射本領可是魏大人帶着在這獵場上一點一點磨出來的。想必也是因為擔心皇上,魏大人帶着病也來了,小的屬實被大人這份赤誠臣心感動哇!”
“時成!說了不必多禮,你在這樣奉承我,我可是要與你生分了。”
魏呈乾擺擺手,望着那人又往前湊了湊,聲音卻壓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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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本官與魏大人多年交情,自然是不必那般多禮的。不過,有句話,本官一定要說。”
“哦?蘇大人司的是戶屬,與我朝職倒也無甚交集,有何事能讓大人找上老身?”
田野盡頭的號子聲響徹起來,遠遠的彌上了一道光似的線。那是獵完的皇子公子們打馬歸來了。雖是還有段距離,魏呈乾卻聽着那人的話語明顯的急切了起來。
“魏大人位高權重,随着衆國公一路輔佐今上登基,更是輔助皇上安定天下,我等一直打心眼兒裏尊敬大人,所以前些日子親眼瞧見段相那般當朝污蔑大人,心中自然也是替大人氣不過。後來魏大人稱病不上朝,小的自然是心疼大人。”
“慢着,蘇大人也相信本官與那太玄案子無關?”
“那是自然,魏大人勤勤懇懇,兩袖清風,一身清白。怎會做出那些貪污受賄的事情!哪能由得一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污告,本官實在是氣不過。”
魏呈乾皺了皺眉頭,倒又笑了。又覺得眼前這個人皺巴着的臉像個腌黃瓜,笑的更甚了,便擡手拍了拍蘇哈煜的肩。
“蘇大人的心意我心領了,好!有蘇大人這句話,你我二人便是至交,以後蘇大人有何事,只管來找老身!”
“魏大人。”
蘇哈煜熱絡的看他一眼,話語中滿是誠懇
“魏大人,有您這句話,我倒也是沒什麽好瞞着您的了!依我看這段相這般對你,擺明了是要殺雞儆猴,是做給朝裏的老臣們看的。您就這般放過他了”
魏呈乾倒也真沒再把前些日子段玉在朝堂之上上奏參他的事放在心上,這般初出茅廬想要出風頭的初生牛犢之心他過往倒也是經歷過,也是沒有必要同他計較。只是蘇哈煜這擺明了話裏有話,怕不是等着他發怒,拿他當槍使呢。
“段相也是為了朝廷好,本官身正不怕影子斜,自然是不會怪他的。”
“魏大人還沒看明白麽,這段玉可是咬上大人您了!”
魏呈乾一愣,冷臉下來,居高臨下的看着他。蘇哈煜不耐煩一嗤鼻,繼續道
“皇上指婚東城公主給段相,殊不知段相招惹了太後的人,前些日子太後親下懿旨毀了婚約,這些時候就要把東城公主送去和親了。”
“這事我是聽說過,只是這與我有何幹?”
“大人還記不記得前些日子太玄一案驚動京師,大人的屬地出了這等大的事,本來想要明哲保身已經是難上加難,又有傳聞說參與太玄一案的江州府知府的知府一職是大人的買來的?大人可還記得當時您是怎樣全身而退的麽?”
魏呈乾略加思索,心裏咯噔一下
“難道是。”
“是,魏大人,您為了堵住悠悠衆口,在外放出聲去,說這江州知府已相中了段相,二人即将被指婚。扯上了段家的勢力這才将外面的風言風語壓了下來。”
魏呈乾不言語,瞧着蘇哈煜激動地吹着胡子一翹一翹的。
“若是旁人放出這般話去也就罷了,可偏偏這小謝大人身份特殊,她頭上有您和謝大人護着,這話傳出去可不止是旁人信了,老段大人也信了。”
這一句話如雷貫耳,魏呈乾回憶着印象裏老段大人的模樣,又聞蘇哈煜趴在他耳邊送了句話過來
“段相與東城公主自有便有青梅之約,竹馬之緣。兩人私下交好,早已珠胎暗結。您的話傳過去之後,老段大人忌憚您和謝大人,便...便派人将段相腹中未足月的胎落了。”
魏呈乾不言語,卻不自禁打了個哆嗦。蘇哈煜望着他的心情這才稍稍有了着落下來,趁熱打鐵堵在他耳邊說
“我不瞞着您,這段相确實也盯上了小的手中的田帳。小的雖也是問心無愧,可是曾與老段大人有些舊賬未算,怕他雞蛋裏挑骨頭在算計本官。便想着來找您商議一下該如何處理他。宮裏的眼線傳的情報可是皇上已是批了段玉去審今年的田簿了。”
蘇哈煜比個數給魏呈乾看了看。
“大人一向高風亮節,想來賬本也是無甚問題的,至于那些莫名多出來的田稅一定是大人忙于朝政忘了上報了,小的便自作主張幫大人您掩蓋好了。”
魏呈乾忙抱拳
“時成,這真是有勞你了。本官想了想,您說的倒也是不無道理。我等雖是清官,卻也難防暗箭。有些準備确實是應該的。我該怎麽酬謝你呢。”
“倒也沒別的,只是您劃走的有小千戶田稅,原先是我賬上的啊。您看這。”
“你放心,等撤了段玉,我給你十萬田稅的謝禮。”
蘇哈煜難掩笑意,彎了腰去小小施了一禮,兩人又退讓一番,彼此的心意卻比剛才更加難言明十分。蘇哈煜卻是個難安心的主,他還未站熱乎,便又輕聲問魏呈乾
“大人打算怎麽做?若是在下領了旨,這賬本可是必須交給他手裏的。”
“大人只管交就是了,只不過他只是說了要咱們交賬本,若是不小心将賬簿的草本交上去了,想來也是無大礙的。”
蘇哈煜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還是有些不放心。
“那若是段玉鐵了心咬死咱們,專門去各個屬地視察怎麽辦?”
“這大人就不必管了,只管按我說的去做就是了。剩下的,只管交給老身就是了。”
魏呈乾揉了揉扳指,拇指上淡淡的疤痕已經蓋了層翻新的白肉。手邊的茶盞已涼去了。待到這邊說話的聲響漸落下去。便有識趣的侍婢上前來欲換新茶。
這時耳旁狂風大作,滿載而歸的大軍已近在眼前了。
少年獵得中原兔,馬後橫捎意氣歸。
皇上說到底也正血氣方剛的年級,身後還跟了段玉等人。各個臉龐都漫了些紅潤。皇上一手一只野兔翻身下馬,遠遠就眺見魏呈乾他們,便帶些興奮的上前來,向魏呈乾展示着手裏的獵物。
“師傅,您看!”
魏呈乾使了個顏色,支走了來換茶水的婢子。反手端起茶盞就笑,望見皇上身後那個着戰袍的身影本能的頓了一頓,繼而收斂了笑容,朝他們施禮。
“皇上擡舉老臣,這聲師傅,老臣自是不敢受用的。”
随後朝那段玉也是微微傾了傾身子。招呼道
“段相。”
“魏大人。”
眼神掃過那人的腰部,雖是看不出什麽,魏呈乾心裏還是有些不大自在。
“在這獵場上,您就永遠是我的師傅。”
皇上心滿意足的将兔子交給了手下人。又交代了幾句,才放人走了。擦擦手後便舉起了旁人恭敬遞來的茶盞,伸手遞給了身後的段玉。
“來,段相,你剛剛輔佐朕獵兔有功。這碗茶是朕賞你的。”
段玉接下後,微微皺了眉頭。
“還是皇上先飲吧。”
“不必,從來獵完後我都是就着魏卿的茶盞喝的,過去如此,如今如此又如何。”
皇上又伸手去接魏呈乾手中的茶盞,卻無預料的教那人躲了回去。
“魏卿,這是何故。”
瞧着眼前人微愠,魏呈乾這才做出一副惶恐的模樣。
“皇上息怒,這茶早已涼了,臣想着茶農不易,不舍浪費,這才未添新的。微臣自己喝了到是無礙,若是皇上喝了,那可是萬萬使不得。微臣這就叫人給皇上呈上新盞新茶。”
恰到好處的,識趣的婢女已将明黃茶碗呈上來。魏呈乾畢恭畢敬的将茶碗獻給皇上。又欲将原先那盞青花大碗遞至唇邊。
更為恰到好處的,原先默不作聲的蘇哈煜追捧了幾句。
“哎呀魏大人。您可真不愧是我朝衆臣的表率。此舉真是教我等心服口服,能與您這樣的清官共事,實為我等的榮幸啊。”
身旁衆臣聞言便皆是啧啧稱贊。魏呈乾打量着段玉,後者只是默不作聲的站着。
皇上确實被打動了,又接着這話賞了段玉為首的狩獵表現突出的衆臣子,又額外的賞賜了魏呈乾一個護主的功名,賜了好些珠寶玩意兒。魏呈乾謝納之後,衆臣便各自歸位。皇上也登上了主座上用獸皮珠玉鋪好的寶座之上。
魏呈乾注意到皇上特意安排了段玉坐在了他的左側,與正居他右側的魏呈乾形成了左膀右臂之勢。開宴後,各處便紛紛熱絡起來。
“皇上在看什麽。”
魏呈乾挑眉,看着正端坐在主位上望着一側出神的今上。
他的思緒被拉回來,倒也不急不躁,反倒是笑着伸手指給他看那遠山上的一棵樹。
“愛卿你看,樹頂枯萎的樹葉立在一片蔥茏之上,倒像是山上高高而立的一座宮殿。”
“樹頂枯黃的樹葉被皇上看成了山頂的宮邸。大概是皇上心裏有一整個江湖。”
“是啊。”
皇上不瞞着他,有些感慨的望向山嶺無邊無際的盡頭。
“我是真想去看一看。愛卿可知,這偌大的版圖之上,何處可被稱為江湖?”
何處是江湖?昆侖之頂,不鹹腳下。蜿蜒到北疆的連城,浸染了一層又一層故事的南嶼。
何處是江湖,魏呈乾心裏有數,卻不願對皇上說清楚。
“江湖交錯,彙集成山。若是非要點明何處是江湖,到不如算江州府一個。”
魏呈乾身側的蘇哈煜到是很願意向聖上點明江湖的去處。無意中又推了魏呈乾一把。
“江州。”
皇上念叨着,目光又投向魏呈乾那邊。
“聖上,本官有折子想遞。”
“哦?是為何事,但說無妨!”
“南方動蕩,微臣想去尋訪一番,探究真相。”
“好!愛卿要去何處?可缺人手?”
“江州。”
江州。
段玉聞聲擡了頭。魏呈乾晲眼看他。輕輕一笑。
“本官想去江州,好好的查一查。”
段玉微微攥緊了拳頭。幾人又言語了些無關痛癢的話,但魏呈乾的眼神卻一直定在他身上,眼中的冷冽愈發怖人。
遠山不語,江畔無影。待又是一輪月明星疏之後,涼夜漸退,營寨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