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斷珠塔(三)
斷珠塔(三)
爐上香灰折了些煙末下來。小風有點兒涼。
“你…”
晏伐檀呆了許久,明顯是教她愕住了。罕見的,那把破扇兒沒搖起來,搭在手心兒裏搖搖欲墜。
謝我存憋紅了臉,臉色有些難看。整個人僵硬極了,宛如一副兒時賞過的機甲,還未上過松油,木頭樁子似地在那杵着。
吱呀。那木頭樁子動起來了。各個關節在一片沉寂中發出地響聲幾不可聞,卻有着振聾發聩的力量。
她又靠近了一點晏伐檀,目光在地上胡亂的掃着,話裏沒帶好氣。
“我不想看見你和別人一起站在船上,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麽了……晏老板。”
晏伐檀面上神色莫測,語氣卻先冷了下來,一掃之前的從容,舌頭一碰,才打出了兩個字來。
“錯覺。”
謝我存猛一擡頭,正好對上他的眼睛。裏面的情緒教她一下子心涼了半截。
“大人這個年紀,正是容易産生對身邊人心懷好感的錯覺的時候。晏某只當大人是教煙灰熏昏了頭腦,這話以後不許再提。”
“不是的!晏伐檀,這不是錯覺。你對我很好。在太玄,你一直在保護我,雖是教我來了你府裏,卻也沒讓我受過苦。他們都說你是狠角色,可你對我一直很好……”
“晏某只是不想得罪官府而已,再者說,大人也不缺別人對你好。何必将晏某順手做的事放在心上。”
清風叩着靈柩,晏伐檀轉身去将窗柩打開,一股濃郁的馥香夾着炒貨的味道撲面而來。
“你騙人。”
Advertisement
謝我存教這風吹的一哆嗦,捏緊了裙帶
“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從來沒把江州的知府放在眼裏,不然江州府也不會人人敬畏你三分。現在你又說你是怕我,你教我怎麽信你?”
“謝大人。”
晏伐檀語氣重了些,轉身沖她,帶着些惱怒的意思
“謝大人以為我怕的是知府麽?謝大人不會以為在江州能夠一向暢通無阻是因了你頭上這頂烏紗帽吧?這江州,別人不知,難道我還不知道謝大人的身份不成?”
謝我存怔住了,渾身被點了穴位一般動彈不得。唿地一陣羞赧從她腦後襲來,一直延到她心底去,将她一項不願意面對的問題猛地拉了出來。
“或者說,我該叫你一聲,謝小姐。”
前朝戰亂,今上已一己之力尚不能慰籍疆域。好在翰林院樞密使承襲了候位的謝大夫為國分憂複了武職,平定西北戰亂,立國有功,特被封為謝國公,并破例為其與壽春公主賜婚。在壽春公主的封地安居置宅,成就了一段佳話。
而謝我存作為謝國公獨女,錦衣玉食,嬌生慣養了二十年,卻因氣走了十六位先生,來了這鳥不下蛋的地方做了個芝麻官,認識了眼前這個人。
“你都知道了。也對,有什麽事情能瞞得過你呢。”
“小姐不要以為将自己身份的事瞞住便能在外大展身手了,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我也不瞞你,晏某對你好,是因為提前有人來江州府特地囑咐過了,晏某只是按命行事而已。”
來人是誰,那便也不用說了。
謝我存心知自己這個官是怎麽得來的,卻還是教他這番直爽的話震得一時不知說些什麽才好。
晏伐檀消了消氣,再無玩鬧的想法。瞧着她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眸裏泛了些憐憫。
他居高臨下,距離仿佛隔了好遠。謝我存聽的他的聲音都有些飄渺了。
“若是謝小姐真的犯了糊塗,那晏某日後也不好留小姐了。今日一別,就等小姐什麽時候想清楚了,在見面吧。”
他聲音輕了許多,又望了她一眼,似是嘆了一口。
“謝小姐金貴,未來今上自會為小姐選配良婿。小姐未來的婚事一定是門當戶對的人家。何必因着一時的游歷,看上我這麽個草灰蟻輩。”
“你就從來都沒有覺得我好麽?”
那人終是擡起了頭來,雙目已是盈滿了餘淚。晏伐檀一怔,才覺方才的話屬實是說重了些,不由擡了手去,可才伸到一半兒,便又收了回來。
“一次都沒有麽?覺得我,其實也挺好的。沒有過因為我是謝我存,所以想要對我好的時候麽?”
“沒有。”
晏伐檀有些慌張,索性走到窗柩旁去,伸手指向窗外的餘晖與落日。
“唉!謝大人,你何苦為難我。你吹吹風,吹清醒些,在下來吧。”
言罷,他便轉過身去,正欲先行離開。卻教那人喊住了。
謝我存極力克制住聲音裏的哽咽,緩緩開了口
“燃園,我還是會去的。這是我欠你的,我會還。”
“大人自便。”
“你大可不必在假惺惺幫我。等我回了燃園,你也不用繼續給我行方便了。我自恃沒有那麽嬌弱。這幾日平常侍從做什麽,我便做什麽。”
晏伐檀的身影頓了頓,沒在言語。還是繼續提了腳步,先行走了。
身後那副壁挂仍是空蕩的緊。一棵菩提蒼勁,繞着青煙煥然若神樹。
挂在樹梢上的太陽搖了搖,墜了下去。黑夜一片一片分散開,朝西邊過來了。
回園後第五日,便是晏玥的生辰,亦是謝我存理應在然原裏待的最後一天。
與他是徹底沒了交際。倒不似前幾日那般賭了氣躲他。而是兩人可以正常地相見,卻再沒了過去地熟絡。
這其中緣由,他們心裏明白。彼此心照不宣地在燃園裏扮着各自的角色,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晏伐檀挑着最後一日,教人捎了個奁子給她。
謝我存只望一眼那檀紫地盒柩,輕嘆一聲,卻也沒打開它。
那裏面裝的是她地四神刀。她心裏清楚。這刀還給了她,他們日後也不用生些牽絆出來了。
“今日給玥兒過完生辰,我也該走了。”
惆悵地除了她之外,還有一人。便是此時雖是瞎了一雙眼卻還在勤勤懇懇用一雙手去挑選布品地麗娘了。
她摸索着桌上布料,不是嫌蠶絲生涼就是嫌紡紗土氣。挑來挑去倒也失了興致,索性一發脾氣,将手中地布料投到地上去。
謝我存不惱,眼下也沒什麽比她自己心裏地事兒更惱人地了。她好脾氣地将那塊布拿起,又放了回去。
“你最近怎麽啞巴了?變了一個人人一般。”
麗娘有些好奇,索性斂了發脾氣地想法,将身子緩緩移到她那邊。
謝我存只唔一聲,便算是應過了。麗娘起了興致,反倒半靠後去了。柳眉一挑,半皺了鼻,打趣她
“怎得,明日我便歸京了,你就沒什麽想同我說的?”
“有。”
謝我存思索一會兒,倒也坦誠。
“我不知你為何每日用錦布蒙住眼睛。你明明……”
“明明看不見東西,你想問我何必多此一舉是麽?”
麗娘哼笑一聲,仍是懶懶地樣子,撚起了手邊一塊繡着蝠祥呈桃地布料,團在手裏把玩
“蜀錦微涼,觸則生溫。我這雙眼睛呀,是擺設,若是不常常碰些東西,我怕哪一日忘記了它們還長在我身上。”
頓了頓,繼續補充道
“錦布把眼睛遮起來了,眼前便是一片黑暗。但是在錦布遮不住地地方,仍是有光會透進來。還不如用錦布将眼睛徹底蒙起來,接受真正地黑暗。”
何以窺不破?一葉蔽日。
麗娘嘆嘆氣,似是透過那厚重地錦布窺到謝我存地不解來。輕笑一聲,繼而道
“你不是我,不懂這些也沒關系。”
“所以這也是你要送給晏…少君一塊錦布做賀禮地原因麽?”
麗娘點頭。于是謝我存也未再問,站到了她的身邊來,幫她挑起了桌上花花綠綠來。
終是挑到了一塊稱那做母親的心的,二人皆是舒一口氣。謝我存繼續将桌上剩下的布料疊好,擺在一起。聽那半躺在搖椅上的人問她
“你這些日子,怎得還做起這些下人的粗活來了?”
“本分事而已。”
謝我存不大想多言,因此常常沉默。那人雖是未看,卻也能感覺到她的不對勁。
“怎麽了,可願跟我說說。”
“不願意。”
嗆這一口,麗娘反倒笑了,點點頭,又躺了回去。
“你和晏伐檀什麽關系?”
謝我存直呼其名,倒也是帶了點這人即将要走了的松懈樣子。麗娘卻并未被她這一聲給驚到,淡淡言道
“你瞧着呢?”
“我不知道。我不想插手你們的事,我只是覺得…晏玥十分可憐。你若是心裏有晏伐檀和晏玥,還請你好好對他們。”
“哦。我知道。玥兒雖未跟在我身邊,但我也會極力護他周全的。畢竟是我的心尖兒血不是?”
謝我存頓了頓,還是開了口
“那…晏伐檀呢?他,畢竟是晏玥的生父。”
“生父?誰跟你說的晏伐檀是玥兒的生父?”
麗娘手邊的一杯茶險些潑出來,教謝我存上前一步避開了。
她吟吟笑着,好似聽到了什麽最好笑的事來一般。
“哈哈。我認識我哥哥這麽久,我還真未聽過他同誰好過,你這直接将玥兒劃給了他,倒是也不知道我哥哥認不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