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麻袋(1)
麻袋(1)
櫻筍年光,饧簫節候。
江州總有下不完的雨,從大清早開始就斷線似的,從天幕垂在飛檐上,再稀稀拉拉簇成一團,一齊滾回坑裏,仗着雲堆中裹着的驚雷浩浩蕩蕩,硬是滾出了一個氤氲人間。
夾道的青磚朱瓦被澆的一塵不染。紙撚子燃的光點在混沌裏練成一線起起伏伏,沿着牆根蜿蜒而來,将偌大的江州城池用星星點點的昏火勾勒成一個火圈。這個圈倒也是不完整的,西北方向被一座山隔開,豁出一道缺口。這座山便是斷山。
通往斷山的大路小道已經給踏黑了,還有人陸續趕到。三五成群的燈筒子彙聚在半山腰,硬是将這夜幕燙出一道疤來,醒目又可怖。
“趕緊走,別磨叽。要是想耍花招,就等着跟你的嬌臀說再見吧。”
夾道上有三人支着燈筒子走來了,其中兩位身着飛魚服,腰間皆是別了一把繡春刀。說話的這位手中綁着一赤膊壯漢,雖是身形富态,松垮面皮上卻挂着突兀的谄媚讨饒之意。
那名喚老朱的扭頭瞅他,眼裏叽裏咕嚕轉出些別的意味來。他悄悄道:“南捕頭,西捕頭。我的兩位親爺爺。小的這不是想多賺點錢供奉謝知府她老人家一時昏了頭嘛!要不您們看在小的有孝心的份兒上,大人有大量放過小的一馬。小的明兒個挑個大豬頭送過去,您看怎麽樣?”
“豬頭肉?”南途笑了。突然擡起手往他腦袋上猛抽一下
“哎喲,大人,打人不打臉啊!”
“你還是送給你晏爺爺去吧。告訴你,大明律明明白白寫着,私開窯子是死罪,再輕也得打你個半身不遂。別整那些沒用的,趕緊走”
西度抱着手跟在他們後頭,瞧着那朱屠戶被南途編出來的胡話吓得夠嗆,微微皺了眉頭扭過頭去不看他們,卻正好瞥見了斷山上的異樣。
他擡了手止住了正說的起興的南途。往山上指了指。
“那邊怎麽了?”
南途聞聲也擡頭望去,臉上挂的笑容在那一刻一并消散。垂頭喪氣的朱屠戶卻開口了:
“斷山啊,不就跟那個事兒有關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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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事兒?”
西度拉住了他,那人卻哼哼唧唧的裝死不回答,等到南途的刀吓唬似的架到他脖子上,他才忙又從嘴裏蹦出來了幾個字兒:“就是香玉坊劉掌櫃家的事兒呗!”
“你們這些做官爺的居然不知道?”
朱屠戶大呼小叫,又挨了南途一記眼刀,這才又開口補充道。
“劉掌櫃家的少君和另外幾位掌櫃家的孩子前些日子結伴跑斷山上玩兒去了,教人給綁了!那綁匪給劉掌櫃留了信,一個人三千兩白銀,少一個子兒就立馬撕票。好家夥,給劉掌櫃急得啊,當天晚上就把錢給他送去了,那綁匪說的就是教他三月初二酉時到西山上接人。”
他一搖腦袋,呼了一聲
“嘿,今日不就是初二了麽。”
西度皺了眉,捏緊了手裏的刀。南途先他一步,已經問出了聲:
“這麽大的事兒,怎麽都沒人來衙門報案?”
“我的爺,誰敢啊。”
朱屠戶又嘀咕幾聲,瞧着南途又急了,連忙又開口道:
“咱不說別的,誰不知道過去咱江州來的知府都是酒囊飯桶?當然了,咱謝知府是個特例,一上任就敢跟他晏伐檀對着幹,晏老板是什麽人物?足以看出咱們謝大人那是多麽的英勇!再者說了,這綁匪也怕驚動您各位爺啊,就叫劉掌櫃千萬別報官來着。”
南途又想辨些什麽,叫西度攔住了。
“少跟他廢話。我去看看情況。你先把他帶回去,跟謝大人通報一聲。”
西度盯着那團團簇擁着的燈火,總覺得事情沒有那麽簡單。南途應聲,綁着口中哀嚎不斷的屠戶先行一步了。
斷山陡峭,遠看不過是一處光禿禿的孤山,實則背陽面兒連着幾處險峻的山巒,連綿不絕直往西邊兒去了。又因臨着河岸,守着航運這塊大肥肉,硬是在這山石凜立,險象叢生之處生出好些匪派來。其中最大的匪幫已在這山頭上盤踞了好些年了,這些年來倒也立了些規矩,只對航道上運官糧的肥船下手,偷雞摸狗的事從來不做。西度上任以來雖是略有耳聞,卻也從來沒有跟他們打過照面。
只不過事情發生在斷山上,不知道是不是跟他們有關。
山石險惡,路濕地滑。西度雖是心急,卻也是步步小心。快至半山腰時才有光亮照到泥濘路上,他的步伐才從容了許多。繼續走了兩步,便有錯雜的哀嚎傳了過來。
他蹙了蹙眉頭,握住刀柄往人群中去。旁人瞧見了他也是吃了一驚,悱恻一會兒是誰像官府走漏了風聲。随後忙不疊把他往中心請去。
“讓一讓,讓一讓,西捕頭來了!”
衆人幫他通報着,在中心啜泣的幾人聽到了動靜一并扭過頭來望向他。
西度還未站定,便見那香玉坊的劉掌櫃帶着妻室從地上爬了起來,“撲通”一聲跪在了他面前。
“西捕頭,救救我們吧。”
劉掌櫃哆嗦着,朝不遠處一指。一堆圍聚在一起的麻袋便映入了西度的眼簾。
那是一堆用蒲葦混着稻草編制成的麻袋,一般是尋常百姓家用囤新下來的糧食用的。此刻裝的鼓鼓囊囊的堆在一起,倒也顯得壯觀一片。紮麻袋的繩子似乎也是用蒲葦紮成的麻繩,常言道蒲葦韌如絲,綁着袋子的繩子自然也是艮手又牢固。似乎已經有人嘗試着去解開那繩子了,硬生生被拔斷的麻繩垂在地上,那上面還沾着些血跡。
劉掌櫃抱着拳頭向他磕頭,幾绺鮮血順着他的手腕滑下。看來拿繩子上的血也是他的了。另外幾戶人家看到了劉掌櫃的樣子,也紛紛跑過來圍住了西度。學着他的樣子不住的磕頭念着些什麽。
“劉掌櫃,這袋子裏是什麽?”
雨霧蒙蒙,西度半眯了眼,沒怎麽瞧清那最頂上的麻袋口上垂下來的東西。只覺昏黑一片,像是個什麽猛獸的背部。
劉掌櫃受了驚吓一般直起腰來,說的話也一樣顫的很。西度沒怎麽聽清,索性快步上前去查看。
雨聲漸小,倒是又幾絲冷白的月光穿過山林透過來了。參雜着昏暗的燈火和月光。猙獰的一并投到那麻袋堆的上方。
看清了那東西的真實模樣後,就連一向鎮定的西度都不由自主的開始發起抖來。
“西捕頭。”
劉掌櫃支撐起身過來了。他盡力平穩住心情向他開口
“犬子前些日子被綁走後我一直都沒敢得罪那綁匪,他要什麽我都給了,他說今日要我來斷山接人,我們一早就到了,可是到了之後這裏只有一堆麻袋。賤內心切,我便将這麻袋打開了,誰知到這裏面裝的竟然是這樣的東西。西捕頭,你幫幫我們,救救犬子吧。”
劉掌櫃的夫人突然撲到了劉掌櫃的身上,開始猛的捶打他:“我跟你說了孩子不願意上學就先不去,這下好了吧,逃課逃斷山上被綁走了,你說你還有兒子嗎?我可憐的孩子啊!”
那女子嚎啕起來,劉掌櫃只是受着,也不躲。哭聲越來越大,愣是帶動了在場的所有人。在一片哀鴻遍野中,西度幫着拉了一把,随後開口道:“各位稍安勿躁,我看還是先把這些麻袋搬到知府裏,等謝大人定奪吧。”
劉掌櫃為首的連忙應下,随後便有幾個健碩的壯丁上前扛起那些麻袋。此時雨聲漸漸平息了起來,等到西山上的燈火都走光了,空中已探出幾顆稀疏的星子照在熙攘土地上。
浩浩蕩蕩的人群從西山來到江州府,又被謝我存派人好說歹說送回了各自的住處。
“大人,這玩意兒可不能多留啊。”
被綁在一邊扔在角落裏的朱屠戶率先開了口,他扯着嗓子沖圍在一起研究那些麻袋的幾個人嚷嚷。
“這些牲畜來路不明最容易鬧瘟病,大人趕緊把它們埋了吧。”
終于想起了還有這樣一個人的存在,謝我存揮揮手,便有捕快領了意把他拉到牢裏去了。
耳根子終于清淨了。謝我存掩住鼻口,幹脆蹲在地上細細打量那堆沒有頭的牲畜屍體。
整整十個麻袋,除去還未拆開的一個。已經有九架屍體堆在了江州府的大堂內。雖然這九只動物種類不同,但那頸上的傷口卻都是一樣整齊。似乎被人用鋒利的小刀細細切開一般,旁邊的皮毛上沾上的鮮血也是少之又少。
“此人頗精醫術。”
說話的是師爺夫人,她膽子比謝我存還要大些,幹脆直接動手去檢查了那剜口。劉掌櫃的人走後,府上幾位主要人物便圍成了一個圈兒,除了師爺和南途離他們遠遠兒的。師爺愛幹淨,這類腌臜自然是不願意瞧的,南途身為江州府二十位捕快之首為何也那樣畏手畏腳的,倒是叫謝我存好奇了。
“南途,你去幫着把那第十個麻袋也解開。”
謝我存向他那邊張望去,卻見那一向心直口快雷厲風行的倜傥捕快支吾了起來。
南途向站在謝我存身旁的西度投去一個求助的眼神,西度便心領神會道:
“大人,他畏血。”
“你!幹嘛這麽直白。”
南途憋紅了臉,眼神從西度淡淡的臉上飄忽到謝我存這邊,又忙垂了下去。
師爺夫人是第一個笑出聲的。此時她兩手鮮血淋漓,眼裏的興奮倒是掩不住的。
“玄清明,髒不髒!”
師爺盯緊了她的手,厭惡的皺着眉頭。師爺夫人倒是樂在其中,伸直了雙手朝南途揮了揮,吓得一旁的謝我存往西度身後躲了躲。
“怕什麽。我說相公啊,你怎麽一到關鍵時刻就不食人間煙火呢。想當年我還在太玄的時候,什麽妖魔鬼怪沒見過,那裏比這兒還要髒的很,要是你以後随我回了娘家,你這樣的怕是一天都呆不下去。”
師爺受了氣,吹胡子瞪眼的就走過來了。謝我存知趣的往旁邊側過去,師爺手裏的乾坤扇一揮便到了玄清明的面前。
“你少提太玄的事兒。”
瞅着那人真的置了氣,玄清明又忙起身安慰,沾着血的手撇過來,教他躲開。
“相公我錯了,我不逗你了。”
“趕緊給我洗幹淨去!”
謝我存上任前江州府無人任職,府裏的事便盡數堆在了師爺身上。師爺整日案牍勞形,也因此冷落了夫人。師爺夫人便一氣之下回娘家去了。直到謝我存上任後知道了這事兒才忙派人把她請了回來。
師爺面兒薄,雖是裝出一副她來去與他無關的模樣,但是夫人回來後提一句想要回娘家,師爺總是要一個人生悶氣好久,直到夫人反映過來在哭笑不得的哄他消氣。
雖然師爺比師爺夫人年長很多,但好像很多事都是夫人在遷就他。
謝我存哭笑不得的看着師爺提着他夫人的領子一臉厭惡的拽着那人去洗手。還未走到門口便聽到一邊在拆袋子的人的驚呼聲。
“大人!這麻袋裏有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