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何必防備盛驚澤。
盛雪凝的話重重落在了溫餘燼心上。
他站在她的房門前，神色如常地看她離開客棧，朝城外走去。
盛雪凝一離開荊城，茫茫夜色中有寒風掠起，她平靜道：“盛驚澤。”
盛驚澤應聲出現，道：“大小姐。”
盛雪凝只看了一眼，便肯定地道：“你是傀儡身。”
盛驚澤欲解釋，卻被她打斷話語。
“你若是傀儡身，就不必來見我了。”
盛雪凝語氣冰冷：“滾吧。”
“大小姐不要生氣，我只是……”
盛驚澤急于解釋的話音還未曾落下，盛雪凝取劍長橫于他脖頸側，毫不猶豫地劃破他的脖頸。
“留你最後一口氣。”
盛雪凝執劍道。
盛驚澤了然，盯着盛雪凝的劍，提着最後一口氣，克制住神情間呼之欲出的雀躍，問道：“大小姐，你的劍……”
盛雪凝的那柄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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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盛雪凝垂眸看了一眼自己手中拿的尋常長劍，“我從前用的那柄劍？”
她語氣平平地道：“扔了。”
“太好……”
太好了。
他早就看那柄劍不順眼了。
盛驚澤神色克制又壓抑，欣喜之色浮現在他臉上一瞬，便随着這具傀儡身生氣的徹底流逝而凝滞住了。
盛雪凝收回手中的長劍，垂眸望了眼盛驚澤遺留下來的傀儡木，越過這具“屍體”，繼續往前走去。
盛家曾是荊州世家之最，占據荊州靈氣最充裕的地盤。
但……這只是曾經。
如今的盛家舊址如廢墟一般，靈氣枯竭，荒涼不堪。就連象征着不祥的烏鴉都不會在此落腳。
盛雪凝站在盛家舊址前，目光慢慢搜尋着，最終在一堆廢墟中找到了半塊牌匾。
上面僅寫着一個“盛”字。
茫茫夜色，已是子時。
盛雪凝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并未回頭，而是繼續垂眸去擦拭着牌匾面染上的塵土。
當她将牌匾徹底擦拭幹淨時，盛驚澤開口：“大小姐。”
盛驚澤邁步欲走近盛雪凝。
盛雪凝放下那塊牌匾，轉眸之時，語氣平靜地道：“滾吧。”
“大小姐……”
盛雪凝以一劍刺穿盛驚澤的身體，擊碎了這具體傀儡木身。
而後，她将擦拭幹淨的牌匾拿到盛家大門前，借助靈力，把它高挂在盛家門前。
月華溫柔清冷，落在“盛”字上，仿若又回到了從前。
盛家門庭若市，來往者無不向往。
空曠夜幕之下，腳步聲再起。
盛驚澤走出夜色深處，開口喚道：“大小姐。”
盛雪凝擡眸望向那塊高挂的牌匾，當盛驚澤走近時，她轉眸看了一眼他，邁步走進盛家舊址。
月色幽藍，籠罩了整個盛家駐地。
盛驚澤手中提了一盞燈，跟在盛雪凝身旁。一路走過去，他擡手點亮荒廢長廊前的燭燈。
盛家因此而添了幾分暖色，将其間的神秘詭異驅散了不少。
“大小姐。”盛驚澤開口道，“當年，我要來這裏，多麽困難啊。”
他是家族旁系，若非盛家重大事宜，旁系弟子是不能來這盛家駐地的。
偌大的盛家，只屬于盛家的嫡系子弟。
“若非大小姐提攜，但是憑借我的天賦，我也無法進入劍宗。”盛驚澤躬聲道。
盛雪凝道：“只是一名雜役弟子。”
血脈駁雜，無修行前景之路。
半妖之體，是被妖族排斥的存在。
這樣的人，除了一個“狠”字，再也找不到其他可用之處。
盛驚澤聞言，笑了笑，輕聲道：“是啊，只是一名雜役弟子。”
“所以……”盛雪凝停下腳步，轉眸看着盛驚澤，問道，“後來，發生了什麽事？”
“大小姐是想了解我的事？還是盛家的事？”
盛雪凝盯着他。
盛驚澤如今非人非魔非妖，卻都存在着盛家血脈、妖族血脈與魔族魔氣。
盛家血脈是世間除魔誅邪的利器，魔氣不該能夠與之共存。
盛雪凝深知這一點。
盛驚澤笑笑：“大小姐還是更想要知道盛家的事吧。”
他握住手中提燈的手柄，話音落下之事，一路上點亮的燭燈光亮大盛，于夜色中交織成陣，轟然降臨此地！
盛雪凝望見熟悉的蜃氣，語氣既有驚嘆又帶了些許奇怪之意。
她道：“原來……你的妖族血脈是蜃龍一族。”
“大小姐原來一直都不知道嗎？”
盛驚澤似不在意般，解釋說：“大小姐，我為你構造出此幻境，助你了解當年真相。”
自盛雪凝面前，驀然浮現一道幻境結界入口。
盛驚澤道：“大小姐？”
盛雪凝轉眸看了眼他，沒有任何猶豫地走進了結界之中。
眼前光景驀然一變，火光驅散夜色，将此地照得亮如白晝般。
她看見了盛家覆滅當夜的情況。
偌大的法陣遮天蔽日，将此地與外界徹底隔絕開來，就連半道靈訊都飛不出去。
盛家駐地內，今夜滿是血色。
尋常最珍貴不過的盛家血脈在今夜，在面對那些入侵邪魔時，全都失了效果。甚至，在那些強大至極的邪魔面前，盛家人被克制、被削弱，連尋常修士都不如。
盛雪凝作為幻境的旁觀者，走過盛家每一處，眼見那些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人倒在血泊之中，再也沒有站起來了。
在盛家主殿，盛雪凝見到了盛家主。
他竭力想要護住每一個人，最終卻都無能為力。臨至最後一刻，他想将自己的道侶送出盛家駐地。
“夫人，去找人。”
盛家主叮囑道：“去找……”
“去找誰？”
“去劍宗，去找……阿凝的師兄。”
盛家主拼盡全力，将人送出被重重包圍的盛家駐地。他因脫力倒在地上，失去所有抵抗力量。
邪魔主闖進這裏，手中長矛擊出！
“铮——”
利刃刺破虛空，轉瞬刺到盛家主面前，卻在此時因受阻而驀然懸停！
一雙手握住了鋒芒尖銳處，鮮血滑落在了這虛幻的幻境之中，仿若穿越無盡虛空，也要回到過去般。
盛雪凝握住邪魔主的利器，出聲輕喚道：“父親。”
“母親。”
那柄本該刺進盛家家主身體裏的長矛被迫懸停。長矛鋒芒劃破盛雪凝緊握的掌心，鮮血不斷滴落向地面之上。
“父親母親。”盛雪凝輕聲道，“我回來晚了。”
長矛鋒銳在她掌心靈力中，一寸一寸斷裂，時至徹底淪為粉碎，在她手中煙消雲散，只餘下仍舊流血的傷口。
盛雪凝淌落的鮮血流入地面，與今夜盛家的血河彙聚在了一起。
她擡手将人扶起來。
“你還知道回來？”
盛家主如同以往那般，依舊嚴厲，呵斥道：“你瞧瞧你做的那些事……”
他像從前那樣數落她。
盛雪凝好似聽見了母親為她維護的聲音。
“大小姐。”盛驚澤的聲音穿過幻境，對盛雪凝道，“這就是盛家的真相。”
盛雪凝垂下流血的手，轉眸看向出現在幻境之中的盛驚澤。
“家主與夫人在那時候，能想到的，也是那遠在青州劍宗的溫餘燼。那時候，溫餘燼已經有了足以對抗邪魔的能力。”
盛驚澤道：“可笑的是，那溫餘燼卻真的對此坐視不管。”
“盛家就此覆滅。”
盛驚澤眸中凄然，卻又很快注意到盛雪凝受傷的手掌，走過來道：“大小姐，你受傷了。”
盛雪凝攤開掌心，道道血痕橫于她手掌之間。有的深刻見骨，她也沒覺得究竟有多疼。
“我幫你包紮。”
盛驚澤一邊說着，一邊從幻境中拿出包紮傷口的東西，準備替盛雪凝包紮之時，盛雪凝卻突然擡手，打了他一巴掌。
他面頰上染了丁點兒的鮮血，神情間似有驚愕。
下一瞬，長劍刺進盛驚澤胸膛，卻因身在幻境之中，而再也無法前進半分。
鮮血浸染了盛驚澤的墨色衣袍，色澤愈深了些。他一字一字地道：“大、小、姐。”
“我哪裏露了破綻？”
“幻境看起來的确很真實。”
盛雪凝平靜道：“但是，真實的幻境，需要記憶。”
真實的幻境，需要支撐的，是完完整整的記憶。
這份真實，便是盛驚澤的破綻。
這是盛驚澤親眼所見。
“還有……”盛雪凝繼續道，“你編造的那一部分幻境，又太過虛幻。”
“他們曾相互約定過，同生共死。”說到此處時，她話音微頓了下，“母親不會同意讓她自己一人獨逃。”
“你不了解他們。”
“他們會戰死，不會求助，不會把求生的希望放在外人身上。除了我……”
“他們會找的人，是我。”
——阿凝，你去了劍宗，一定要好好練劍。
——你師尊說，你的天賦很好，不要浪費了。
——你是盛家人，是盛家血脈，是除魔誅邪的利器。
——九州河清海晏，當為己任。
無論是劍宗雙星，還是宗門首席，他們都曾以她為傲，信任她，抱以期望。
所以，在她無數的幻想幻境之中，她的父親總是抱以期待與嚴厲，她的母親會維護她、包容她。
只是，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她沒能成為他們心之所想那樣的人，反而身敗名裂，道消身隕。
“是我引狼入室，是我将邪魔帶到了這裏，也是我在這裏設下屏障。”
“他們以我體內稀薄的盛家血脈為陣引，滅了這個足以威脅到他們的世家。”
“可是，大小姐啊……”
盛驚澤擡手抓住那柄刺進他胸膛卻再也無法前進半分的長劍，笑着道：“我是你一手提拔起來的人啊。”
“換句話說。”
引狼入室的是她，是她将邪魔引來了盛家，是她親手培養出了一個覆滅盛家的不确定因素，是她害了整個盛家。
盛驚澤道：“你苦苦追尋的真相，到頭來你才是這個劊子手，覆滅了盛家。”
盛雪凝眸光平靜地盯着他，神情間沒有任何變化，道：“我知道。”
她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
盛驚澤下意識想要笑出聲來，卻在聽到盛雪凝的回答之後，頓住了話音。
旋即，他似想到了些什麽般，握住長劍的手指輕顫，終才恍然大悟。
盛驚澤大笑，周身魔氣四溢。
他的真身，遠比無數的傀儡身強大許多，堪比一位真正大成的邪魔主。
“你在劍宗主城見到我的時候，你就知道了？”
“是。”
百年後，當她意識到盛驚澤未死的時候，她就已經知道了震驚整個九州的盛家慘禍，究竟誰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
是盛驚澤。
也是她。
那一日，她欲取劍而不得。
春水桃花。
被盛驚澤握住的長劍在魔氣肆虐之下，寸寸斷裂開來。
盛驚澤道：“大小姐，你是這世間盛家最後的血脈，是盛家嫡系，他們忌憚你的存在，特地讓我來殺你。”
“可是，我不想殺你。”
盛驚澤垂眸看向盛雪凝掌心受傷處，繼續道：“只要你墜了魔，這世間便再無盛家血脈了。”
碎斷的長劍劍身掉落在地上，發出尖銳而刺耳的聲響。
盛雪凝看着自己此前流下的血跡，慢慢彙入幻境之中，與此幻境中的陣法融在了一起。
她似在輕語般地問：“原來……我這麽關鍵？”
那些彙融的血色幽華自弱而盛，将成逆轉大陣。
盛雪凝開口道：“當初，你就是用這個陣法，逆轉血脈力量，令盛家上下所有人皆隕落于此？”
盛驚澤道：“是。”
“你由人墜魔，再到如今的非人非妖非魔，也是因為這個陣法？”
“是。”
盛雪凝擡眸，望見盛驚澤周身四溢的滔天魔氣，平靜地問道：“那你體內如今尚存的一點盛家血脈呢？”
這一次，向來對盛雪凝有問必答的盛驚澤卻沒有再應聲。
“這個陣法的最終受益者，是你。”
“當年逆轉的盛家血脈皆為你所用，你在不斷消耗他們的力量，由弱小一步步成長至今時今日，修為至臻，卻再無精進。”
盛雪凝道：“你需要新的盛家血脈，來踏出最後一步。”
盛驚澤望着她，輕嘆道：“原來你都知道。”
盛雪凝道：“我要殺了你。”
盛驚澤不退反進，走到她面前，語氣平平地問：“大小姐，你用什麽殺我？劍嗎？”
“哪柄劍？”
盛驚澤踩着地面上碎裂的長劍碎片，魔氣碾壓之下，長劍碎片瞬間化為湮塵。
“還是……用溫餘燼？”
盛驚澤道：“連溫餘燼都殺不了我。”
“誰還能殺得了我？”
“大小姐。”
盛驚澤喟嘆出聲，大笑着。
魔氣纏繞至眼前人血雪色無暇的衣裙，如同潑了濃墨般。
他勸慰道：“跟我在一起吧。”
“溫餘燼救不了你。”
盛驚澤道：“今夜各大邪魔主反攻，要破開他所設下的結界屏障。”
“他不會來了。”
盛雪凝道：“是我的錯。”
“是我當年沒有親手殺了你。”
盛雪凝乍然提及起此事，盛驚澤倒是想起一件事來。他道：“當年，你是在騙我。”
“騙我等在劍宗駐地外，騙我等了整整一日。就算我親眼所見那刑罰臺上的天罰，我也不信你死了。”
“是你說你有後路的。”
“原來，你要我等在那裏，是要我死！”
盛驚澤驀然擡手，掐住盛雪凝脖頸。
他道：“當年你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間，可曾想過如今這樣的後果？”
“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盛家大小姐，要什麽就有什麽的人，如今也要跟在別人身後搖尾乞憐般的求生。”
盛驚澤神情若癫，揚聲道：“大小姐，你求求我，我就放過你。”
他的目光撞進那雙清亮而澄澈的眼眸之中，神色恍然間，他想起當年在盛家的初見。
——我知道了你的秘密，從今以後，你只能聽我的。
——盛驚澤。
“盛驚澤。”
盛雪凝一字一頓，語氣間似帶了些許的奇怪。只是盛驚澤此刻神色恍然，并未察覺到她話語間的奇怪。
“原來在你這裏，我是這樣的形象。”
盛驚澤回過神來，手指驀然一松，喃喃重複道：“大小姐，你求求我，我就放過你。”
就在此刻，兩人腳下血脈逆轉的陣法初成，血光熾亮如曦日。
瑩瑩血華之間，盛雪凝就好像又回到了剛才盛家的幻境，她聽見了盛家那些弟子被邪魔追殺時的哭喊聲，聽見了有人奮力欲殺敵的兵戈撞擊聲，又好像還聽到了什麽。
最終，所有嘈雜的聲音都彙聚在了一起，無數道聲音哭喊着、追問着，叫她的名字。
“大小姐。”
“盛雪凝。”
“大小姐救救我。”
“盛雪凝你這個罪魁禍首！”
“大小姐……”
“盛雪凝……”
無數道哭喊的聲音彙聚成一柄利刃，朝她重重地砸了過來，就好像午夜夢回時那樣的場景。
惡語相向，滿是譴責。
“阿凝。”
在幾近麻木的痛苦之中，盛雪凝聽見了一道聲音在喚她。
“阿凝。”
“我的好孩子。”
熟悉而溫柔的聲音響起來。
“別原諒她，離經叛道。”
“盛家不認這個大小姐。”
嚴厲苛責的聲音穿透那些嘈雜聲響，落在了盛雪凝耳畔。
“你不認阿凝，我要認。”
母親依舊在維護她。
父親問她：“你的劍呢？”
“你的劍呢？”
“大小姐，你求求我，我就放過你。”
盛驚澤仍在輕聲低喃地重複着這句話。
血脈逆轉的陣法大成，落在了兩人周身。
盛雪凝微擡了眸光，似落在盛驚澤眼前，又好似落在了虛空之中。
她的劍呢？
她的劍。
春水桃花。
是劍修的劍。
一柄漂亮的劍。
“盛驚澤。”
盛雪凝開口，便引得盛驚澤驚喜地望過來。
他以為她要求他。
“我知道了你的秘密，從今以後，你只能聽我的。”盛雪凝神情冷漠說着與當年一模一樣的話，“不聽話的人，就該殺掉。”
盛驚澤盯着她，似乎覺得可笑至極，大笑問：“你要怎麽殺我？”
铮。
劍鳴聲遙響于劍峰絕巅之上，無一人知曉，除了覆落山巅的茫茫雪跡随風而動。
盛驚澤：“一個沒有劍的劍修，如何殺人？”
盛雪凝站在血脈逆轉的陣心之上，安靜地看着盛驚澤。
盛驚澤質問：“弱小如你，該怎麽殺我？”
“你怎麽殺得了……”
“铮——”
“我有劍。”
盛雪凝道：“一柄很漂亮的劍。”
“春水桃花。”
音似流水潺潺。
劍起青州而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