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濃稠的草藥味,我知道這是哪裏。
醫療處。
不久之前我還在這裏規勸菲裏爾回家,沒想到現在是我躺在此處。
剛想睜開眼時,我發覺全身上下都在抗拒活動,同時,眼睛上方好像蒙着一層厚厚的布。
手臂如同被綁束,沒有絲毫力氣,更讓我感到驚恐的,是右腿處感受不到任何的反饋,就好像已經消失了一般。
我掙紮着,慌慌忙忙地想要起身,然而就在我伸手去夠右腿時,胸口處綻放出血花。
那不是敵人給我造成的傷口,而是布滿胸前的瘡疤腐敗崩裂。
喉中迫切地想嘔出什麽東西 ,在幹咳之後又什麽都無法吐出。
黑暗之中恐懼擊敗了我,我甚至覺得體內正孕育着巨大的肉球,從中綻放出猙獰的面容,那些五官全都是由斷裂的肢體組合而成的。
仿佛溺于深海,胸腔中卻塞滿了火石,我開始撕扯身上密密麻麻的繃帶。
“芬雷、芬雷——”
腳步聲之後是急切的呼喊,而後是一個堅實的擁抱。
“菲裏爾!”我伸手去摸她的臉,只能感受到堅硬的頭盔。
很快,傳來什麽東西落地的響聲,菲裏爾用臉貼着我,她撫摸我的頭發,緊緊抱着我。
在寂靜之中,我終于冷靜了下來。
“......聯軍怎麽樣了?”我推開妹妹的擁抱,顫抖的雙手摸到了右腿,幸好,右腿還在。
菲裏爾沉默了一瞬,她回答我:“不知道。”
“瑪蓮妮亞大人之前陷入了沉睡,我聽上級指揮官說,當時她是突然昏迷的,不像是腐敗的影響。”
“之後呢?”
“她醒來後好像很不安,想要退出這場戰役回到聖樹。”
“什麽?”我感到不可置信,“為什麽?”
“現在聯軍的形勢這麽好,我們很快就能取得勝利,到時候...咳、咳......”
這次我再也抑制不住,咳出了鮮血,我把妹妹推遠,我很清楚那是什麽,腐敗已經感染到我的心肺。
“芬雷,就這樣回去吧,”我聽到妹妹語帶哭腔,“瑪蓮妮亞大人的狀态很不好,你現在也受了很重的傷,我們就這樣回去吧...”
“不!”
我厲聲打斷了她的話,在我看來這種行為如同叛逃的懦夫,我絕不饒恕。
“我們一路戰鬥到此究竟是為了什麽?!怎麽可以就這麽輕易放棄!”
我的面目猙獰,聲嘶力竭地述說着內心的欲望。
“就差一點,就差一點我就能夠——”
與之前的狀況截然相反,躺在地上嘶吼着不甘心的人變成了我自己。
沉默的空氣像是要逼人窒息,妹妹悲傷地說道:“就能怎麽樣?成為英雄嗎?”
我的心中燃起一股怒火,在我看來她是在輕蔑俯視我長久以來的夢想,我什麽都沒有,只想擁有的東西在她看來就這麽不值嗎?
“瑪蓮妮亞大人呢?你曾經說過願意永遠做瑪蓮妮亞大人的騎士,”菲裏爾難過地繼續道,“守護主君才是我們的職責。”
菲裏爾的話讓我的怒火變成了抑郁。
是啊,我是瑪蓮妮亞的騎士,主君已經作出了決定,我不可能違抗她,否則便是忤逆,我在這場戰争中塑造的形象将會被全部推翻。
無法成為擁有絕對實力的野心家,也無法憑借神人的賞識受封成為英雄。
我...又要開始等待不知何時才有的機會了麽?
“永遠是瑪蓮妮亞大人...的騎士?”
恍惚中,我感覺到了一絲不對。
我從來沒有在明面上對任何一個人說過這句話,唯一明确表達出這個觀點之時,只有一個人在我身邊。
我扯下遮住眼睛的繃帶,努力睜開被腐蝕的眼睛,最終只能用右眼看到菲裏爾。
她的神情非常不安,瑟縮着,想要逃避我的視線。
“這句話,你從哪裏聽來的?”我抓住她的手,阻止她想逃離的意願。
“我......”
“為什麽不說?”我盯着她的眼睛,寒冷的話語從齒邊流出,“就說是他告訴你的不就行了嗎?”
菲裏爾開始顫抖,她慌張地看向我,想要找布擦去我左眼腐爛後流下的爛肉。
“......”
我已經知道了答案,痛苦地閉上眼。
我從來都不喜歡在外界宣揚自己的觀點,人們說我目空一切也好,說我裝腔作勢也罷,我都不會去辯解,因為與人交流實在沒有必要,我只需要去成為最強的人,那麽所有的質疑都會變成贊美。
即使如此,我也是人類,我也會有願意對其傾述的人。
藍衣老人,一名使用流水曲劍的劍士,他失去雙眼卻擁有一手精妙的劍術,在我苦悶的青春中,唯有這名老人願意看我練劍。我視他為師,視他為父,我問他怎麽收招,我問他旅行的技巧,我對他說家庭的煩惱,我對他說對于瑪蓮妮亞的憧憬。
在外人眼裏我是沉默寡言的騎士,然而我願意為之述說的存在只有這名常伴我的長輩。
“你總是在說關于瑪蓮妮亞的事,是很喜歡她嗎?”老人仍然在原來那處位置,只不過我成為尊腐騎士後已經鮮少回到這處寂靜之地,偶爾我來看望他時仍能聽見笛聲,那時我就會對他說身邊發生的事。
老人就是在我過多談到瑪蓮妮亞後提出疑問,他還是那般喜歡坐在城牆狹窄的背光處,樹幹的陰影完全隐去他的身形。
“應該是吧,”我思索着,回答道,“我已經是瑪蓮妮亞的騎士了,雖然我還是不太尊敬所謂的神人,但确實對瑪蓮妮亞抱有好感。”
我看見聖樹蔓延的枝幹,想起之前瑪蓮妮亞安靜地坐在我身旁的模樣,繼續說道:“我想成為英雄,成為瑪蓮妮亞的英雄。”
“我希望永遠都是她的騎士,希望她能沒有痛苦。”
那時的我說出了心中的願望,希望瑪蓮妮亞活下來、希望自己能成為英雄。
我只對藍衣老人這樣說過。
然而現在,菲裏爾卻準确地說出了當時的話語,我寧願她說是聽藍衣老人的描述才知曉的,也不願是另一種可能。
那就是,她即是藍衣老人。
我知道的,菲裏爾從小就有一項獨特的技能,無論模仿任何生物的聲音,她都能做到極其相似。
昆蟲的鳴叫,動物的嘶吼,乃至人類的嗓音。
我曾經如此信賴的人,卻是一個謊言。菲裏爾都從我口中聽到了什麽呢?
我對親生妹妹的嫉妒、有時會冒出的憎恨、曾經希望她死去的想法,她在聽到這些埋怨之後裝出老人的聲音安慰我,回家之後又像個什麽都不知道的妹妹乖巧地注視我對她虛假的善意,如同神明一般高高在上地俯視我卑劣無恥的靈魂。
她就像是個竊賊,偷走我所有想要隐瞞的過去。
“不,不是這樣。”菲裏爾反握住我的手,她慌張的眼裏滿是哀求,“我只是想要你能夠看…...”
“夠了,”我疲憊地說,“如果是你知道也好,我就是這樣的人。”
“對妹妹懷揣惡意,罔顧主君安危,只想實現自私的欲望。”我的話語中全然是冷漠與嘲諷,“我沒有成為英雄的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