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4
日子似乎就這樣平靜下來了。
聖樹一日比一日昌盛,來往的人群一天比一天更多。
據說那聖樹枝頭的頂端都已經修建起了層層疊疊的宮殿,而比起房屋更先完成建造的,是神人的雕像。
缺失一臂的女人與幼小的男孩相擁,那是神人瑪蓮妮亞和神人米凱拉的雕像,看着那樣溫暖的畫面,仿佛也能從中汲取前進的力量。
但我向來不關心這些。
我找到一處僻靜的地方,在河水上方的一處高地,流動的水在城牆邊緣潑灑出斑駁的痕跡,水面流淌,樹幹枝葉繁茂,我覺得此處再好不過了。
我還在揮劍劈砍,只不過比起往昔有了更大的進步,我從聖樹騎士的訓練中偷學技藝,我還沒有忘記那時的夢想,即便現在換了一個環境,但想要成為一名戰士的心并沒有改變。
利劍揮舞在空中劃過軌跡,刺穿一片片飄灑的落葉,在铮鳴劍聲之中,我聽見身後傳來人聲。
“嗯?”
直到那人出聲,我才察覺到有人靠近,轉過身去看時,發覺他離我竟如此之近。落葉鋪滿了地面,按理來說在這裏一旦走動必然會發出窸窣的聲響,然而那個人卻如同鬼魅一般站在我的身後,如果他不出聲,我甚至很有可能被他殺死都不明白死因為何。
我的背後冒起冷汗,站在我對面的是一位穿着藍布衣裝的老人,他似乎已經很老了,皺紋在他的臉上刻下時光的紋路,微微佝偻着身子,背着一柄如同流水一般的彎曲曲劍,腰間別着一支長笛。他的眼睛似乎有疾,系着一條遮擋的藍布,然而就是面對這樣的老人,我感到很緊張,他看上去沒有絲毫威脅性,但能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身後,我絕不會認為他像外表展示出來的那般無害。
鑒于此狀況,我沒有出聲詢問,于是氣氛陷入詭異的靜谧。
藍衣老人不在意地笑了笑,朝這邊邁步走來,他步履穩健,姿态輕松,根本不像目盲之人。
給我的感覺非常奇妙,那人有着不受約束的灑脫之感,若要說的話,就像是刮過的風,或是流動的水,無論怎樣,是無法阻擋其前行之路的。
藍衣老人走到前方一處城牆的拐角後,我就看不見他的背影了,他隐于樹梢的陰影之下,那裏其實非常危險,因為下方就是奔湧的河水,他的身影倚靠在城牆邊,拿出長笛吹了起來,到是自得其樂。
我慢慢退走,直到遠離那片區域,笛聲悠揚,沒有停頓。
第二日,當我再次來到此地時,竟然又聽見了昨日的笛聲。那老者如昨日一般坐在陰影中,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到他藍布衣裳的一角。
好不容易尋得一處僻靜之地,我不會因為一時插曲放棄,只不過今日再來聽到笛聲,我想我得再尋他處了,畢竟我也不可能驅趕別人。
正待走開時,笛聲停了,老人問道:“老夫打擾你了嗎?”
“不,”我看了那邊一眼,一片黑暗,什麽也看不清,回答說,“是我想一個人練劍。”
從我出聲,那邊傳來一聲輕咦,待我說完後,老人語帶笑意,說道:“我沒想到你是女子。”
我皺眉問道:“女人怎麽了嗎?”
“沒有,你不要誤會。”老人的聲音聽上去沒有變化,“因為昨日我見你專注于劈、刺這兩招架勢,還以為你是士兵。”
他說的是他看見,眼瞎之人如何看見?但在我聽來卻無比自然,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的确能“看見”,只不過不是用眼睛。
他繼續說道:“現在士兵中多為男子,但即便如此,僅僅專注于一兩個招式去練習的人也不多了。”
“你讓我想到一個人,她也是這樣練劍。”
聽到這裏,我甚至能想象出黑暗中的老人面帶微笑。
“我喜歡音樂,如果你不介意有一個老頭在這裏吹笛子,你可以繼續在這裏練劍,我不會打擾你。”
這裏确實是我喜歡的地方,老人的一番話使我動搖起來。
“練劍不會妨礙你的音樂嗎?”我問道。
“哈哈哈,”老人豁達地笑了,“劍聲也很好聽。”
聽到這話,我露出了許久未有的笑容。
天氣非常好,陽光灑下來慵懶軟和,連風都十分溫涼,唯有聲音交融,水聲濤濤,笛聲悠悠,劍聲铮铮。
我依舊如往常一樣刻板地練着一招一式,多了一人并無區別。
早晨我在喜歡的地方練劍,回家時妹妹也總是會跟在我身後,然後我們會去聖樹到處閑逛。
我們認識了不少人,大多數是普通人類。盡管聖樹有弱小之人生存之處,但來自天南海北的人們不會因為一時的互相幫助就消除曾經的隔閡,混種依舊和混種聚集在一處,人類也盡量選擇與人類交往。好在一切都在變好,因為至少沒有明目張膽的歧視與欺淩,哪怕不同種族之間僅僅只是一個僵硬笑容的問候,但這就是好的開始了。
聖樹的人們需要時間,純淨黃金律法也需要時間。
我的妹妹菲裏爾的病情不再反複,米凱拉的妹妹瑪蓮妮亞的腐敗卻日益嚴重。
關于瑪蓮妮亞,我從來都是被動地接收到她的信息,神人離普通人還是太遠了,不過普通人熱衷于談論關于神人的一切。
雙指選擇的三位神人之一,生來寄宿腐敗律法,天生缺失右臂,如果沒有米凱拉的金針恐怕早已綻放成猩紅之花。
據說聖樹所有的腐敗眷屬都是為她而來,然而瑪蓮妮亞卻抵制猩紅腐敗,那不屈的意志吸引着崇拜她的人們組成了尊腐騎士。
妹妹對瑪蓮妮亞很有興趣,總是在我身邊談論關于她的事情,導致我現在對尊腐騎士的武器都有一定了解。
“你不是最崇敬米凱拉大人的嗎?”某天夜晚,我們和往常一樣繞過崗哨來到那處小亭子,我對菲裏爾問出這個問題。
妹妹點點頭,“但瑪蓮妮亞大人也很好。”
“我遇到過她。”
或許是兒時病痛折磨得菲裏爾久卧病塌帶來的苦悶,現在當她好轉之後非常喜歡在外面游玩,上午我總在練劍,她便自己一人去聖樹游覽。雖然我們都不愛說話,但我是不喜歡與人交談,而她是害羞。即便如此,當她每日踏上小小旅途之後,認識的人反而比我更多。
當菲裏爾某天穿過城牆內部一路向下來到聖樹底部時,她發現一直以來都駐守的守衛們居然沒了蹤跡。
那裏坐着一個女人。
紅發金瞳,右臂鑲嵌着義肢,樣貌與神人雕像相差無幾,正是瑪蓮妮亞。
菲裏爾驚訝地看着她,視線引來了對方的關注。
此時菲裏爾才注意到紅發女人的右腳似乎有問題,當她與對方的視線交彙時,驚覺這是那位傳聞中的神人。
“瑪蓮妮亞大人…?”菲裏爾遲疑地問道。
瑪蓮妮亞擡頭看向她,對她說:“不要過來。”
之後,菲裏爾看見了可怕的一幕。
瑪蓮妮亞的右腳逐漸腐化,而後脫落下來。
即便尊貴如神人,此時也無法壓抑斷肢之痛,瑪蓮妮亞□□着,金屬義肢死死壓制右腳的脫落部分,緊抓地面的左手深陷入地面,全身顫抖。豆大的汗珠劃過瑪蓮妮亞已有白斑的臉頰,她似乎在與什麽不可見之物做着鬥争,痛苦镌刻于她緊皺的眉頭。
菲裏爾吓壞了,慌慌忙忙離開了那裏。
但從那之後過了幾日,菲裏爾開始四處詢問關于瑪蓮妮亞的事情。
我知道她的性格,腼腆又內向,害羞又謹慎,就算是有我在前方和別人先說話,她也很少與不熟悉的人聊天,然而就是這樣的菲裏爾,竟然主動開口打聽除家裏以外的事。
除了驚訝之外我沒有別的感想。
菲裏爾陸陸續續知道了許多關于瑪蓮妮亞的事情,越是知曉這些事情,她的變化似乎也就越大。
不屈的意志,面對疾病對抗到底的态度,這便是菲裏爾敬仰瑪蓮妮亞的理由。
“芬雷,”菲裏爾看着我,目光灼灼,“我想要成為尊腐騎士。”
“你的身體…”
“沒事的,”菲裏爾開心地笑了,“醫生說以後只要沒有再發燒就基本痊愈了。”
說完,她惟妙惟肖地學了一句醫生的話,語氣和口吻乃至音色都相差無幾。
從小時候起,菲裏爾模拟聲音就非常逼真,只不過那時她只敢對着我說話,沒有向別人展示過這獨特的技能,而且學完之後只會偷偷觀察我的反應,絕不像是現在這樣大方開朗。她學動物的聲音,學昆蟲的鳴叫,無一不出色,現在學習他人的話語更是不在話下。
我看見菲裏爾露出從未有過的自信笑容,她已經不再是曾經那個願意始終跟在我身後的小女孩了,蝴蝶已然破繭而出。
我對此沒有什麽看法,我很久都沒再去在意家裏的事了,不去注意父母的偏心,不去注意菲裏爾的想法。
我有了自己的目标,練習戰技,揮舞利劍,成為戰士,過往的自卑似乎已經随之遠去。
白日我來到樹蔭下練劍,聆聽舒緩悠揚的笛聲,回家後看見妹妹鍛煉身體,在為早日拿起更加沉重的武器而努力,夜晚我們跑到祈禱室路段的亭子中央,燃起燭火,感受風的形狀。
日子就這樣過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