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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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信仰米凱拉。
我對妹妹菲裏爾的态度随着年歲的增長日益複雜,父母因為米凱拉的神跡而信仰他,于是受到恩惠同時也因多病需要他們照顧的菲裏爾便更受他們關注。在一開始,我想妹妹确實需要父母更多的陪伴,但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妹妹一天天好起來了,父母在我身上的視線卻并沒有變化。
他們仍然那麽喜歡菲裏爾,他們仍然沒有看到我。
是不是那天米凱拉沒有出現會更好呢?妹妹就這樣死去,我和妹妹一模一樣,誰活下來都沒區別的不是嗎?偶爾有些時候我的內心會浮現出陰暗的想法,這樣的念頭一旦出現就如同跗骨之蛆一般再也無法擺脫。
從此以後,我看待事情的角度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仔細回想那一日的場景,居住在黃金樹宮殿中的神子米凱拉怎麽會來到王城邊緣的底層街道呢?
是了,他說他聽聞有一對雙生子,正是為了治愈雙子中的疾病者而來。
他是怎麽知道的?
我回到記憶中,看見了年幼時抱着妹妹的我自己,顯露神跡的米凱拉,悲傷中帶着期待的父母,還有門外面無表情的官吏們。
想必是哪個聽聞了此事的官吏為了讨好米凱拉報上去的,而米凱拉呢?他本不必親自過來的,只要一聲命令就有人可以治愈菲裏爾,他是從『生病』、『雙子』這樣的詞彙中聯想到自己和妹妹,所以大發善心?還是說只不過是更想來看看一對正常生病的雙生子是什麽樣的?
我不無惡意地想着。
交界地之神瑪麗卡和艾爾登之王拉達岡誕下一對雙生子,被世人稱為“蒙受天賜的雙子”,然而人們很快發現,這對雙子天生有疾,妹妹瑪蓮妮亞被猩紅腐敗寄宿,自出生起就缺失一臂,哥哥米凱拉看似完美,然而卻始終無法長大,永遠保持幼童的姿态。
何其諷刺。
我可能再也無法虔誠敬仰某個人,因為在我看來,就算是半神也有私心,何況人類。
在父親受傷之前,他教過我一個名為“恢複”的禱告,可以快速治愈一些皮外傷,我學得很快,就連父親也驚訝我學習的速度,他高興地對我說,我的信仰虔誠,學習禱告有非常高的天賦,還說會給我找一位禱告老師。
後來,後來因為他的殘疾和菲裏爾的病症,所有的一切都陷入停滞。
我不甘心這輩子只能蝸居在狹窄的房間中,我曾經從父親那裏學到了一些劍術,只是簡單的劈砍動作,但我卻練得分外起勁,好似我每揮一下劍,身邊的無奈和苦難便能遠離我多一些,在年幼時空曠的夢境中,我渴望着去往王城的上圍,成為一名随軍出征的王族騎士。
兔子是我在郊外練劍時撿到的,它受傷了,我本想帶回家改善一下家裏的夥食,但是在我拎着它回家時,躺在病床上的妹妹的眼睛亮了起來,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對我說:“芬雷,我能抱抱它嗎?”
她的欣喜逃不過父親和母親的眼睛,于是這只兔子有了名字,狹窄的屋子又多了一只生物居住。
比起這只因人的喜愛而受到寵愛的兔子來說,我的想法好像從來沒有人會在意。
在王城羅德爾的時光好像已經是過去很久的事情了,但我從來沒有忘記過,因為就像是現在,我們居住在艾布雷菲爾,菲裏爾将兔子埋在屋外的大樹下,堆起小小的墳墓,父親和母親摟着她的肩膀,寬慰她不要難過,他們好像早已忘記這個家中還有另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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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艾雷布菲爾時常會有大風吹拂,或許是因為離海較近,大風比白日冷多了。我坐在一處小花園的露臺,倚靠于亭子的支柱處,靜靜看向遠方寒冷的圓月,此時已經遠離到再也看不見黃金樹,沒有遮天的枝幹,月亮比以往看上去似乎明亮不少。
聖樹長在最北方的峭壁之下,外圍的建築物就是士兵們駐守的高臺。
這些天裏我早已上上下下地到處跑了個遍,從祈禱室到城牆內部的路徑我自認那些巡邏的士兵也不會比我更熟悉。
在這段路中我最熟悉也是我最喜歡的一處地方就是中間路段的小花園。其實嚴格意義上來說這裏只是有一個亭子加上一些花草罷了,但白日裏陽光照耀過來,亭子的支柱便會投射到牆壁上,映出層層疊疊的影子,我在長廊上路過看到這一幕時,覺得那是我見過最美的景象。
白天士兵們在這裏巡邏,只有晚上哨崗減少,我才得以繞過關卡。在我凝望那輪圓月時,身後居然傳來了聲響。
我回過頭去,菲裏爾站在後面看着我。
就連我獨處的時光都要剝奪嗎?
比起憤怒,更多的是感到麻木。
“芬雷,”菲裏爾走到我身邊蹲下來,她抱住了我,輕輕說道,“不要讨厭我。”
她如同一只幼小的野獸,閉上眼緊緊抱着我,額角緩緩蹭着我的肩頭,我伸手摩挲她幹燥的頭發,忽然想到了很久以前,我因為有一個雙胞胎妹妹是多麽高興。
妹妹總是需要我的照顧,她咳嗽的時候,是我拍打她的背脊,舒緩她的情緒;她發燒的時候,是我擦拭她的額頭,輕吟一段歌謠;她快樂的時候…她難過的時候…我全都在場,她是我如同鏡面反射一般的半身,我怎能對她如此殘忍?
“我沒有讨厭你。”我說。
但我也不喜歡你。
我咽下了後半句話,将她抱入懷中,菲裏爾永遠都是我的妹妹,我可能不會愛她,但我永遠不該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