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花海
花海
同樣的夜,不太平的還有皇城西北一處的富庶民宅。
房間裏,紅娘看着這幾日都悶悶不樂的嬰狐,自己也很悶悶不樂。
“紅姨,我想替諸葛寓翻案。”床榻上,嬰狐盤膝而坐,一邊吃着葡萄一邊絞盡腦汁想辦法。
這事兒他想不是一兩天了。
“蜀了翁為什麽去找周生良?”紅娘根本沒聽嬰狐說什麽。
“可我不知道從何翻起。”嬰狐擡頭,求助紅娘。
“是黎別奕讓他去找,還是他自己主動去找?還有權夜查……”
在此之前,紅娘從未想過權夜查到武院當教習會跟周生良有關,直到蜀了翁出現,她恍然發現江湖兩大勢力竟都有刻意靠近周生良的意思。
而閻王殿跟了翁城,皆知‘祭天金人,熒惑守心’的存在。
“紅姨你能別在我面前提周生老兒跟大褲衩的名字嗎?還有蜀了翁是什麽鬼?現在明顯怎麽把鐘一山的父親救出來才是正經事啊!”嬰狐呶嘴看向紅娘。
“如果周生良知道與‘祭天金人,熒惑守心’有關的消息,而少主你在周生良那裏當了近一年的徒弟,卻什麽都沒有發現……”紅娘深吸口氣,“你叫我如何跟主公交代?”
床榻上,嬰狐突然有幾分認真看過來,“其實……老東西為什麽一定要找到所謂的神物?是不是……是不是我娘其實并不是在生下我之後離家出走,她其實……”
難得的,嬰狐竟也有……有話說不出口的時候。
紅娘臉色微變,似驚訝又似十分悲傷,“你怎麽會有……這種想法?”
嬰狐多了解紅姨,一看就知道自己猜中了。
心,忽然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兒,悶的可難受。
他只是試着一問,就成了沒娘的孩子!
紅娘是騙嬰狐的,她是希望這樣的噩耗可以讓嬰狐對‘祭天金人,熒惑守心’産生莫大興趣,進而替她到周生良那裏打探消息。
誰能想到,嬰狐卻完全不是這樣想法……
虎|騎營,副營帳。
鐘一山正算計着自收到戚燃回信已過十日,按道理戚燃昨日便該到皇城,何以直到現在他還沒有收到消息。
這會兒,嬰狐端着午飯走進營帳。
軍營不比各部,膳食相對一般。
鐘一山擡頭看到嬰狐,不免驚訝,“怎麽是你?”
“一山,我想問你一件事。”嬰狐将食盒擱到桌上,扭身也跟着坐到桌上,雙腳踏在上面,雙手抱膝,居高臨下看向鐘一山,“死而複生是什麽感覺?”
鐘一山握着兵書的手猛一抖,眼睛也跟着無意識放大,心跳如鼓,“不太清楚……沒……經歷過。”
聽到這樣的回答,嬰狐似意料之中般把腦袋靠在膝蓋上,“死而複生還是那個身體嗎?還是那個人嗎?她還能有前世的記憶嗎?如果真有死而複生,是不是就有投胎轉世?如果她已經投胎轉世,你再叫她死而複生,她是願意的嗎?”
鐘一山目瞪口呆,這像是嬰狐能問出來的問題嗎!
“一山,如果有一日你老死了,那就老死了吧,如果你病死了,那就病死了呗,如果你被人害死,兄弟我一定替你報仇,到時候,我寧願下去找你也不會選擇讓你死而複生,那樣的你,不是你。”
此時此刻的嬰狐,就像是個充滿智慧的聖人,每說出一句話都深奧到鐘一山難以承受。
他忽然有一種想法,嬰狐是不是被誰死後附體,靈魂轉換了!
“嬰狐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鐘一山莫名驚悚。
“之前我跟你說我母親走了,原來是真的……”
嬰狐一雙靈動的時刻充滿熱血跟朝氣的眼睛,蒙上一層水霧,“可我寧願她是疼在我心頭的一抔塵土,也不想她不是她的出現在我面前。”
“嬰狐……”鐘一山恍然,卻又不知如何安慰。
最親的人不在了,什麽樣的安慰可以慰藉靈魂?
整個下午,鐘一山放下軍政事務,帶着嬰狐去了郊外。
嬰狐說想給他母親送點錢下去,可他之前沒送過,想讓鐘一山教會他。
鐘一山則很認真的教他該如何做。
于是嬰狐買空了十家紮紙鋪,硬是把西郊樹林給點着了。
且與嬰狐從沖天大火裏逃出來之後,鐘一山本打算陪嬰狐喝酒,希望酒能讓他暫時消愁,卻被嬰狐拒絕。
嬰狐說他要去給母親寫信,明日接着燒……
鐘一山沒攔嬰狐,這種事是需要盡情盡興。
巧在,鐘一山在回皇宮的路上看到了四海樓外面的暗號,于是折轉入了四海樓。
便是這一入,讓鐘一山震驚了。
歸來閣內,他沒有看到期盼已久的戚燃,反爾看到了并不怎麽想見的紀白吟。
海棠在鐘一山進來後,很識大體的把房間讓出來,更叫萱語進去沏好了茶。
房間裏,鐘一山看到紀白吟之後,就已經預料到事情有變。
果然,戚燃失蹤了。
“怎麽可能!”鐘一山完全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
“是真的,自他離開韓|國第三日我便與他失去聯絡,原本我想書信給你,可剛好接到朱裴麒的密信,想來想去,便親自來了。”
燭光之下,紀白吟劍眉微蹙,那雙最具特點的單鳳眼閃出一抹凝重。
“無緣無故失蹤?”鐘一山追問。
紀白吟點頭,“毫無征兆,毫無線索,與他同去的二十護衛亦憑空消失。”
“誰幹的……朱裴麒?”鐘一山心下寒涼,憂心且愧疚。
倘若因為給諸葛寓翻案而至戚燃陷入險境,他餘生難安。
“這也是紀某來的主要原因,明日我自會入宮去找朱裴麒,探聽一二。”
紀白吟見鐘一山目露憂色,“戚燃到底是我韓|國鎮國侯,非到萬不得已,誰也不想與國為敵,紀某覺得鐘二公子現在當想之事,乃是如何替諸葛寓翻案。”
鐘一山強自鎮定,靜默思忖。
紀白吟也不打擾他,低頭品茶。
至少,紀白吟現在沒有更好的意見給鐘一山,困局實在難解。
半柱香的時間,鐘一山擡眸,“紀相可識得戚侯爺筆跡?”
紀白吟異常自信,“別人不敢說,紀某若仿戚燃筆跡,他本人都辨不出真假。”
“那就有勞紀相。”鐘一山決絕開口。
“鐘二公子可想好,單是筆墨并不一定能扭轉乾坤,尤其還是在戚燃失蹤的情況下。”紀白吟淡聲道。
“戚侯爺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失蹤絕非偶然,一山相信,諸葛将軍的案子一日不翻,侯爺便不會被放出來,除了退而求其次,我們沒有更好選擇,至于能不能扭轉乾坤,事在人為。”
紀白吟點頭,“事到如今,只能如此。”
既是鐘一山有‘事在人為’這句話,紀白吟倒也不吝啬筆墨,直接在歸來閣寫下證詞,以戚燃之口吻為諸葛寓正名。
墨跡封幹,紀白吟将信箋疊好,“明日紀某自會派人以戚燃的名義将信送往刑部。”
“有勞相爺。”鐘一山拱手謝道。
“鐘二公子言重,紀某也只能幫到這裏。”紀白吟為人的準則是,從不托大。
局勢瞬息萬變,誰能想到可以左右諸葛寓案的戚燃突然失蹤。
如今只剩一紙證詞,鐘一山卻無絲毫畏懼,縱翻天鬥海,他也要把諸葛寓的案子,翻過來。
遠在梁國,除了入城那日突生變故,梁若子很快控制住局面,至少從表面上看,梁國皇城,還是梁若子的梁國皇城。
太子府,主院。
如果不是親自來過,溫去病竟不知偌大太子府居然只有一個管家,年邁到人都有些認不清了。
所以自入住的這兩日,都是溫去病在燒菜做飯。
當然,梁若子想幫忙溫去病沒讓,別沒被惠妃一刀戳死在城樓,反爾栽在竈臺前,到時候他有一百張嘴都說不清楚。
“這幾日,辛苦溫兄。”梁若子很聽話的沒有去竈臺旁邊添柴,卻也沒有離開廚房。
由始至終他都坐在角落,看着溫去病在廚房裏洗菜,切剁,烹炒,直到最後把菜盛到盤子裏。
每一個動作落在梁若子眼裏,皆完美。
四菜一湯,完美呈現。
晚膳自然不能在廚房吃,于是溫去病則十分苦逼的左手提食盒,右手攙梁若子走回到前院正廳。
回到廳裏,溫去病先将梁若子扶坐下來,之後擺好飯菜。
此時此刻,溫去病的心情很是複雜。
飯後怎麽辦?
他不喜歡刷碗。
方桌對面,梁若子吃力拿起銀筷,卻因牽扯到傷口,銀筷砰然落地。
此情此景,溫去病好想當作什麽都沒看到。
“梁兄莫動。”
且見梁若子欲彎腰拾筷,溫去病萬般無奈走過去為其撿起筷子,擦幹淨後擱到桌上,想了又想,“要不……我喂你?”
溫去病指天發誓,他根本就不想這麽做,可是面對梁若子那張慘到毫無血色的臉,他心軟了。
“也好。”梁若子薄唇微抿,扯出一絲淺笑。
喂食的整個過程,溫去病簡直是在煎熬。
偏在這時,忽然有人敲門。
眼見溫去病手裏瓷碗險些掉在地上,梁若子眸色微閃,并未叫那人進來。
“什麽事?”
“回禀太子,皇上那邊傳來密件。”外面,黑衣人恭敬道。
溫去病聞聲後直接将碗撂在桌上,“我先出去一下……”
不想溫去病欲走時,卻被梁若子攔下來,“念。”
黑衣人不敢猶豫,“想要玉玺,明日午時,鬼坡林見。”
溫去病知道鬼坡林,那是孫氏與蒙家四兄弟慘死之地。
想到孫氏,溫去病心下微涼。
梁若子固然有值得同情的地方,但他也曾做過讓人不可饒恕的事情。
“明日本太子要陪溫兄去看紫荊花海,推到後日。”梁若子淡漠開口,聲音雖輕卻異常堅定,不容拒絕。
“可是……”
“告訴父皇,本太子所修禦屍術雖也算得上陰鬼邪術之流,但最懼的卻不是午時陽氣最盛的時候,反而是未時的陰陽交替,他到底是從哪裏請來的道士,這般不中用。”梁若子音落之後,外面黑衣人再未多言,頓離。
房間裏,溫去病好像聽到了一個秘密。
待那人離開,梁若子似不經意看向溫去病,“沒想到鐘一山騙我。”
“呃……啊?”溫去病扭頭迎向梁若子的目光,一臉茫然。
“鐘一山說梁國玉玺在他手裏,為此他還跟若子提了好多要求,這會兒父皇卻說玉玺就在梁國,溫兄以為,他們誰說的話是真?”
“不……太清楚……”溫去病簡直不要太清楚,玉玺根本不在鐘一山手裏。
那麽問題來了,如果梁若子知道鐘一山手裏的籌碼有假,會怎樣?
“倘若鐘一山騙我……”
梁若子只說了半句話便停下來,視線轉向桌上一道翡翠魚翅,“溫兄可否叫我嘗嘗那道菜?”
“好……”溫去病豎起耳朵等半天,沒等到結果。
可即便沒等到他亦能猜到,倘若梁若子真得到玉玺,鐘一山再無底牌。
晚飯吃的寥寥,溫去病離開之後,梁若子獨自在房間裏坐了很久。
“出來。”
一抹人影閃現。
“禀主人,戚燃及其随行護衛,皆被控制。”
點绛薄唇勾起,梁若子微微眯起眼睛,擡手間暗衛已退。
鐘一山,這步棋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走下去……
黑沉的夜,仿佛無邊濃墨重重塗抹在天際,沒有星月微光,周圍一片死寂。
夜霧來襲,大周皇宮上空,突然閃過一抹黑影。
那黑影速度極快,如光如電。
皇宮裏十幾隊巡邏侍衛,各自提着宮燈,卻無人注意到那抹身影在皇宮上空飛來飛去,猶如蜘蛛織網般已經來去數個宮殿。
倏地,那抹身影突然閃入長信宮。
那是顧慎華在挑選沈藍嫣為準太子妃時,一并給朱裴麒建造的宮殿。
此時的朱裴麒,正在榻上沉眠。
那身影猶如鬼魅般走到床榻前,紫眸陰冷,溢出冷冽寒光……
第二日休朝,在鎮北侯府整夜修習魚玄經的鐘一山,原本想回宮了解一下,卻于中途碰到頓星雲。
酒肆裏,頓星雲告訴鐘一山休朝原因,也不知道是哪路大仙居然跑到皇宮裏亂貼符咒,七十來座宮殿,二百多道符咒也就算了,據說那位大仙還在朱裴麒臉上貼了一張。
而這件事本身的意義不在符咒,在于此人竟然可以如此輕易把符咒貼在朱裴麒臉上,也就是說,此人可以彈指間要了朱裴麒的腦袋。
饒是換作他,怕也沒什麽心思上朝。
鐘一山聽到符咒,就已經隐約猜到是誰。
他家師兄。
而他一直以為,他家師兄最終沒有要了朱裴麒的腦袋,是因為江湖與朝堂泾渭分明的規矩。
其實不然,他家師兄只是想把那顆人頭留給自己的師妹。
“說正事。”頓星雲難得八卦了一回,之後斂眸,認真看向鐘一山,“關于傅倫宜,雖然我沒查到他身世到底有何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我查到其子傅霆軒,死因蹊跷。”
經頓星雲提醒,鐘一山恍然想到傅倫宜獨子,傅霆軒。
就像他對二房印象極差,卻唯獨看中鐘長明一樣,鐘一山對傅霆軒的印象很好。
那是個性情男兒,舉止談吐不俗,心明眼亮,小小年紀卻對朝局獨有一番見解。
鐘一山一直很欣賞傅霆軒,只是沒想到,他竟在自己前世時,便遇了意外。
“傅霆軒是在盛胤二十八年秋,于龍泉寺附近舟渡時被賊匪打劫,身中數刀而亡……”頓星雲淡聲開口。
鐘一山點頭,“這件事我聽說過,當時朱裴麒極為重視此案,案子由他親審,龍泉寺那一帶賊匪也被他悉數滅個幹淨。”
“可我得到的消息是,傅霆軒遇害前一晚,有人在龍泉寺附近看到過朱裴麒。”
頓星雲音落時,鐘一山微愕,“你是想說……”
“傅霆軒成為太學院新生那一年,曾在朱裴麒與穆挽風面前,公然表達過對穆挽風的欣賞跟崇拜,這件事你可有聽說過?”頓星雲狐疑問道。
何止聽說,前世她親身經歷。
“你懷疑……傅霆軒是朱裴麒殺死的?”鐘一山震驚。
“只是懷疑,沒有任何證據。”說到此,頓星雲些許歉疚看向鐘一山,“我可能,沒幫到你什麽……”
“你幫了大忙!”鐘一山哀痛傅霆軒同時,心思百轉,“或許,我們能讓傅倫宜倒戈。”
頓星雲以為鐘一山會把傅霆軒死因蹊跷的消息告訴給傅倫宜,卻不是!
依鐘一山之意,這個節骨眼兒上告訴傅倫宜,傅倫宜只會以為這是保皇派的陰謀,适得其反。
但若将此事透露給朱裴麒,倘如傅霆軒當真死于朱裴麒之手,那麽以朱裴麒心胸狹窄跟多疑的性子,他一定會有所行動。
我們沒有證據,但朱裴麒會給我們提供證據,鐘一山如是說。
皇宮裏,炸開鍋了。
幾十位皇家寺廟的得道高僧,跟皇郊附近道觀裏相對有名的鶴發道長,齊聚含光殿。
顧慎華與朱裴麒則高高在上,聽着他們雞同鴨講。
一柱香的時間過去了,這些個往日看起來無所有能的大行家吵來吵去,硬是沒認出來他們手中符咒到底是佛教的準提咒,還是道家的惡鬼咒。
就……完全看不出來!
最後由大佛寺的住持上前一步,對朱裴麒跟顧慎華做最後總結,“畫的也是太亂……”
言外之意就是,所謂的陣法詛咒之疑慮都是不存在的,這就是個惡作劇。
饒是沒頂着太子的身份,朱裴麒都想當面問候他眼前這些個禿驢跟雜毛,到底是幹什麽吃的廢物!
待将這些個沒用的遣退出去,朱裴麒怒意鼎沸,當着顧慎華的面摔了茶杯。
“到底是誰,裝神弄鬼!”
翡翠玉桌對面,顧慎華也是心憂,“再忍忍,颍川已經派人來了。”
“派什麽人?”朱裴麒皺眉。
“你外祖父的門客,聽說是一位弄權的謀士。”顧慎華揉着額角,“除了那人還有一位武林高手,是你外祖父給你重聘的暗衛。”
“兒臣不需要暗衛。”朱裴麒冷聲回拒。
顧慎華指着滿桌符咒,“麒兒你就不要固執了,現在這偌大皇宮可還有一點銅牆鐵壁,如果那人想要你命,你此刻還能坐在這裏跟母後說話?”
事實殘酷,朱裴麒無力反駁。
看着桌面上的符咒,朱裴麒眸色愈黑,“不管是誰,本太子都要他死!”
顧慎華終是嘆了口氣,“原本你父皇沒醒過來,母後有些話便覺着不必多說,但現在不同……自從穆挽風死後,你在前朝做的很多事都太過激進,讓鐘宏誣陷鐘勉結果被鐘勉反咬一口,現在鬧的要翻諸葛寓的案子,這案子若給翻過來鐘宏生死是小,你在朝中當如何自處?”
“兒臣自有謀算。”朱裴麒心煩,起身離開。
待其身影淡出含光殿,顧慎華越發覺得頭疼。
這會兒,流珠端茶過來,“皇後娘娘莫急,太子殿下英明,定能找到解決之法。”
顧慎華未接茶杯,而是擡頭看了眼大敞的殿門,流珠心領神會過去,将門關緊。
“有時候本宮在想,當初麒兒之所以能坐穩太子之位,穆挽風到底占了多少功勞……”
顧慎華的話驚的流珠猛一怔,“皇後娘娘慎言!”
見流珠緊張,顧慎華無奈扯唇,“這裏沒有外人,本宮也就只能跟你發發牢騷……如果當初麒兒沒有那麽早對穆挽風下手,這會兒應該登基了……”
流珠以為顧慎華良心發現,可惜不是。
“要是可以選擇,本宮倒希望麒兒是在登基之後才對穆挽風下手,不得不承認,穆挽風是個攬人心的好手,當初她活着的時候,朝中兩派并沒有表現的這樣針鋒相對。”
顧慎華起身,“扶本宮回內室躺會兒,頭太疼……”
不止顧慎華,或許遠在颍川的颍川王也察覺到這一點,才會派了一位謀士過來……
龍乾宮內,朱元珩倚在床欄旁邊,靜默看着手裏的符咒,許久開口,“現在的皇宮已經這樣亂了嗎?”
“誰知道呢,或許吧,反正應該沒有這張符咒亂。”朱三友手裏也有一張符咒,只是翻來覆去看不懂。
“所以你還要裝到什麽時候。”床榻旁邊,姚曲兀突開口,面目冷凝。
朱三友無語,這厮又開始了。
只是這一次,朱元珩并沒有把姚曲當空氣,“朕忘的東西太多,貿然幹預朝政的結果,很有可能會動搖到大周根基。”
“借口!”姚曲一副‘我沒當過皇帝,但也知道皇帝是個什麽玩意’的表情,十分不屑。
為君者,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看誰不順眼就殺殺殺!
朱元珩沒辦法告訴姚曲,在他的記憶裏自己被封為太子之前,父皇已經忌憚外封的四位王爺,尤其是遠在西南富庶之地的颍川王。
而今他昏迷初醒,聽到自己皇後乃是颍川王之女時就知道,即便是他在位的這些年,颍川對朝廷的影響,非但沒有減弱,應該是越來越息息相關了。
為君者,牽一發,而動全身……
梁國,城郊某處。
那是一片紫色花海,明豔芬芳,氣息醉人。
溫去病着一襲白衣于花海間驚嘆,他蹲下身,指尖拂過那片燦爛,有蝶舞,絢美夢幻如人間仙境,如癡又如醉。
梁若子告訴溫去病,這是他親手種的。
這裏原本只是荒山,五歲那年,他求父皇将這裏賞賜給他。
自那一年開始,他便在這裏種下第一株紫荊花。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便有了這片紫荊花海。
“五歲?”溫去病驚訝起身,看向站在後面的梁若子。
望着置身在花海中的溫去病,梁若子溫和淺笑。
有願望是好的,因為真的有可能實現。
他當年于此處種下第一株紫荊花的時候,就期待有今日。
“溫兄當真是忘了,五歲那年,若子去過韓|國。”梁若子笑道。
如果不是梁若子提起,溫去病怕怎麽都想不起來自己與梁若子的淵源因何而起。
原來是那次,他記得。
“溫兄與我說句實話,當年你落水之後,是真不記得在池塘旁邊到底發生什麽了嗎?”梁若子緩緩擡頭,對上溫去病的目光。
溫去病沒有回避,“我記得。”
果然是這樣,梁若子有些慚愧,“溫兄怪我嗎?”
“韓|國弱于梁國,如果你不那樣做,我跟你的下場絕對不會更好。”
溫去病沒有半點隐瞞,“現在輪到我,梁兄是因為我喜歡紫荊花,才種的這片紫荊花海嗎?”
梁若子不否認,“是。”
溫去病不知道該怎麽形容自己此刻的心境,無情愛,卻有着說不出的感動。
梁若子對他用情錯至離譜,可誰又能否定這份感情本身的情真意切?
“昨晚有句話,若子沒有說完。”梁若子斂了笑意,正色開口。
“什麽?”
“倘若鐘一山騙我,我會殺了他……”
梁若子對鐘一山如此,鐘一山何嘗不是。
自那日蜀了翁在矮坡處設下陣法,他家師兄便叫他每隔三日過來虔誠背讀道法口訣固陣,一百遍。
對于這個要求,鐘一山當時就很費解。
蜀了翁的解釋很簡單,叫你做,你就做。
“敕敕洋洋,日出東方,吾賜靈符,普掃不祥,口吐山脈之火,符飛門攝之光……”暗夜林中,鐘一山面向陣法,虔誠背讀。
一個時辰,一百遍。
鐘一山正準備離開時,身後突現寒意。
待他回身,是蜀了翁。
“城主?”鐘一山詫異,剛剛那股寒意明明存有殺氣。
“不對,普掃不祥後面乃遇咒者死,遇咒者亡,天師真人,護我身旁,斬妖滅精,體有金光,重背,一百遍。”蜀了翁一雙紫眸,在夜中自帶閃光效果,此刻面對恭敬站在自己面前的鐘一山,他一如初見般,面如死水。
多次隐忍之後,鐘一山終于抛卻過往對自己師兄的認知跟心存的那份溫暖,“一山自認沒有記錯,城主要不要好好想想。”
“叫你做,你就做。”蜀了翁似乎十分厭惡跟他說話,沒有過多解釋轉身欲走。
鐘一山瞬動,步位奇準掠到蜀了翁身前試圖将其攔下,“一山希望城主能把話說清楚。”
一個字兩個字的蹦也就算了,最長的一段話卻是為了難為他!
有風拂起,蜀了翁紫眸驟寒,身體竟朝鐘一山方向疾進。
面對突變,鐘一山瞳孔驟縮,他來不及震驚,掌風已致!
眼見蜀了翁不遺餘力,鐘一山連怒帶氣,身體卻十分靈敏躲開攻襲沒有以硬碰硬。
“城主為何如此?”鐘一山不甘心,寒聲質問。
蜀了翁非但不語,更直接拽下腰間龜殼,指尖觸動機關,一柄細長軟劍自龜殼內疾射而出。
鐘一山不如周生良獨具慧眼,對名兵利器亦沒有太多研究,但蜀了翁手裏那柄軟劍他卻再熟悉不過。
那是當年師從孚敖山時,師傅親傳給他的紫電。
從未想過有一日,紫電劍尖竟然沖向他!
‘嗤……’
紫電疾進,帶着密集的氣鳴聲直擊過來!
鐘一山竭力避閃時飛身躍起,折最近處一根樹枝在手,回旋反擊。
沒有在鐘一山臉上看到倉皇狼狽之态,蜀了翁似乎十分不滿,手中紫電愈漸咄咄逼人。
因為軟劍,蜀了翁修習的劍法為流水訣,淡薄劍氣如流水般纏、綿、柔、軟,劍氣所到之處,猶如道道水瀑,卻又如鋒刃般淩厲絕殺。
前世的穆挽風有多了解自己,就有多了解她這位師兄,至少對流水訣,她亦精通。
幹枯樹枝因灌注鐘一山七成內力,堅而不摧。
渾厚劍意自樹枝磅礴而起,白霧般化形的劍氣與那道道晶瑩水線撞擊剎那,化作無數細小塵沙。
塵沙狂亂穿插,猶如白雨跳珠,數道狂襲向鐘一山的晶瑩水瀑被塵沙擊碎,濺灑成無數雨滴,濕意濃重。
蜀了翁皺眉,紫眸中寒意更勝!
原本只用了五成內力的他,頓時提升至七成,紫電如蛟龍遇水,狂風暴雨來襲。
如果鐘一山起初自以為蜀了翁只是想試探他的武功,那麽現在,他能感受到蜀了翁的敵意竟如此強烈。
鐘一山來不及多想,瞬間提內力依舊不及,無數塵沙被暴雨反掀至近前!
恐怖氣息已然臨面,鐘一山縱全力抗之亦被那股狂躁劍氣逼的身體倒馳,狠狠撞到樹上。
面對狼狽從地上爬起來的鐘一山,蜀了翁唇角終勾起一抹滿意的弧度,平靜,且冷漠。
然而,他卻并未收招。
眼見紫電沒有半分頹勢,鐘一山雙唇緊抿如線,內力爆湧至樹枝,奮力直擊!
‘砰……’
枝斷!
然而幾欲沖襲到鐘一山身上的數道劍意,卻在這時出現缺口,一柄黑色小劍在毫無預料的情況下,直擊蜀了翁背心。
就是現在!
鐘一山自缺口狂縱而入,待蜀了翁回防之際,半截樹枝已戳至他咽喉處,近一寸,則斃命。
蜀了翁怒,“卑鄙!”
鐘一山冷笑,“城主若會禦劍,那此時此刻站在這裏說卑鄙的便是一山。”
“你怎知本城主不會禦劍?”蜀了翁冷聲質問。
“一山知道的遠比城主想象的要多。”鐘一山表示,像你七歲還尿床這種醜事,我已經爛熟于心了好嗎。
“敢問城主,為何對一山存有敵意,城主不知一山是誰?”
“呵!”蜀了翁笑意中難掩輕蔑,“鹿牙,小風子麾下赫赫有名的副将。”
“城主既知,便知一山現在所作所為皆是為元帥報仇,你若想幫,一山感激,你若不想幫,大可明說,不必耍這種無聊的小伎倆,浪費彼此時間跟誠意!”
“本城主答應幫你,卻也瞧不起你。”蜀了翁紫眸冰冷,不屑開口。
鐘一山皺眉,“為何?”
“因為你還活着。”
蜀了翁漠然看向鐘一山,“自重華宮到白衣殿,金陵十三将一路沖殺,浴血護主,他們将生死置之度外,與穆挽風生死與共那份堅定跟決絕,本城主縱不識十三将,亦敬他們是忠仆,了翁城內十三座牌位,本城主日日上香!”
往事重提,鐘一山心緒難平。
“鐘一山,你別告訴本城主你不知情!朱裴麒能把金陵十三将算計在內,又豈會放過小風子身邊最重要的一個角色!你為什麽沒去?本城主寧願你護主死在白衣殿,寧願在了翁城看到你的牌位,也不想面對此時此刻活生生的你!懦夫!”
“你知道什麽?”鐘一山看似平靜的面容,情緒早已崩塌。
“本城主知道你膽小怯懦,讓本城主猜猜,當你聽到小風子跟金陵十三将慘遭萬箭穿心,腸穿肚爛的時候,一定非常慶幸,慶幸你沒有沖過去,否則定與他們一樣下場,而今你打着替他們報仇的旗號,在這大周皇城內外攪動風雲,有多少心思是為他們報仇,又有多少心思是滿足自己私利!”
‘嘣……’
蜀了翁音落剎那,鐘一山一個拳頭甩過來!
灼熱的痛自臉頰攀升,蜀了翁羞憤出手,卻在瞬間被鐘一山叩住命門,黑色小劍幾乎同時抵在蜀了翁脖頸,“你敢再說一句,我殺了你!”
蜀了翁震驚!
他完全不敢想象,鐘一山竟然知道自己命門所在。
這種死都不能告訴別人的事,除了師傅跟師妹,沒人知道!
“小風子竟然這樣信任你這個白眼狼……呃……”
蜀了翁怒吼之時,黑色小劍已然更近一分緊貼在他脖頸位置,“你懂什麽?你根本什麽都不知道!你甚至可以質疑十三将的忠誠,卻唯獨不能說鹿牙!你不許!”
“為什麽不許!事實就是……”
“你還敢提事實?你經歷過嗎?你知道彼時我都經歷了什麽?十三将為何會突然集結在重華宮,不是因為他們知道會有那一場浴血之難!那是陷阱,有人跳進去了,有人還沒來得及……又或者已經來不及跳進去……”鐘一山淚眼模糊,竭力辯駁。
“他們打了一天一夜,你來不及?”蜀了翁嘲諷嗤笑,極盡諷刺!
是的,鹿牙來不及。
如果這個世上真有‘祭天金人,熒惑守心’這種東西,那麽自滅靈魂的過程會不會很痛!
鹿牙那一刻的決絕跟忠誠,誰敢,誰又能質疑!
鹿牙不是懦夫,他是真漢子!
鐘一山突然松了匕首,退後一步,“你滾。”
“你……你說什麽?”蜀了翁憤怒看向鐘一山,現在誰才是羞愧該滾的那一個!
“我說叫你滾!滾到哪裏都可以,就是別出現在我面前!”他可以容忍別人說她是奸妃,卻無法聽別人說鹿牙半個不字。
誰都不配!
“鐘一山,本城主說錯了嗎?如果有偏頗你可以解釋,我給你時間。”應該是沒想到鐘一山堂堂七尺男兒會激動到落淚,蜀了翁忽然就有點兒底氣不足。
嗯,他其實也只是懷疑。
“像城主這般心胸狹窄之人,便是一山解釋,也會被城主當作掩飾,道不同不相為謀,算我瞎了眼,竟然覺得與城主是同路人。”鐘一山挺直身形,眉目冰冷。
面對如此強橫的鐘一山,蜀了翁看不出半點心虛之态,“我只問你一個問題,小風子死的時候,你在幹什麽?”
“我也差點死了。”鐘一山淡漠看向蜀了翁,面容平靜。
蜀了翁沉默片刻,“本城主勉強信你一次……”
“不必勉強,城主便當一山從未找過你。”鐘一山并不覺得蜀了翁此刻的讓步,是件幸事。
好好一個臺階,硬是讓鐘一山從半路把梯子抽走。
蜀了翁臉色微變,“本城主若信你……”
“信就是信,不信就是不信,‘若’這種詞拿出來城主是想表達什麽?偌大江湖城主就拿‘若’這種詞統領管轄?江湖亡矣。”鐘一山言辭不善,冷冷質問。
蜀了翁身份之尊,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怼他了。
他知道鐘一山等的是哪句話。
“我信你。”
“可我卻不是很信你。”鐘一山直接指出皇宮貼滿符咒之事,“佛家準提咒跟道家惡鬼咒也能畫到一起,除了城主,怕也沒有別人。”
“你什麽意思,你懷疑本城主的能力?”
話說蜀了翁能驅鬼抓妖的本事,并沒有很多人知道,但知道的人都清楚,你可以說他不是一個好的城主,但你絕對不能說他不是一個好天師!
做城主只是後天無奈,當天師才是他畢生追求。
面對蜀了翁瞪的圓溜溜的紫眸,鐘一山長嘆口氣,“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蜀了翁氣結,鐘一山卻是轉身離開。
“你幹什麽去?”蜀了翁怒道。
“咒語對錯與否城主自己想,固陣之事城主還是親力親為。”鐘一山突然停下腳步,扭頭,“若實在不行,城主早點說。”
鐘一山就這麽走了,揮揮衣袖,沒留下半點塵埃,只留下獨自站在矮坡上的蜀了翁,一臉悲憤。
你不也說若?你不也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