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累贅
累贅
夏末秋初,天似碧玺。
相國寺的上空幹淨的沒有一片雲彩,清逸寧靜,只剩下純粹的湛藍。
寺後有一座矮峰,矮峰南坡有一處看着并不起眼的,凸出來的矮墳。
墳頭上,冒着白煙。
煙霧滾滾,熱氣騰騰,還伴着一股香辣味兒。
“人生自古誰無死,賤人沒死你先死,小風子你自己好好想,師兄當初給你掐八字的時候,怎麽說的?你五行克水,方位克北,朱裴麒那是你命定的克星,你嫁誰不好偏嫁他!現在身死道消不說連個全屍都沒剩下,你再好好想,事發半年前,師兄有沒有飛鴿傳書叫你回蜀西,那是師兄算到你當年命行殺運,現在信了吧……”
矮墳正對面,擺着一口銅鍋,鍋下生着火,鍋上煮着湯,湯裏涮着羊肉。
鍋前,獨坐一人。
“抛開命格,朱裴麒那畜牲膽敢坑你到如斯地步,全都要怪師傅,憑什麽不讓你報出師門?他是有多見不得人!憑什麽不許本城主告訴天下人,你穆挽風是我蜀了翁的師妹?如果朱裴麒知道你是我師妹,是那老小兒的徒弟,他可能也不認識……”
銀筷在湯鍋裏攪動,羊肉剛好七分熟。
忽有勁風襲過,銅鍋下面的炭火盡熄。
“師兄知道你只喜歡吃七成熟。”清朗的聲音漸漸轉低,與銅鍋平行的位置,那人腰間,系着一個打磨光滑的龜殼。
龜殼背甲隆起,裂紋奇特,腹甲平坦,刻有陰陽。
“說正事,師兄若想取朱裴麒狗頭容易,可我想把那顆人頭留給你,師妹你若泉下有知,定要助我找到神物。”
師兄想你,活過來……
皇宮,禦書房。
諸葛寓的案子一石激起千層浪,朱裴麒不用想也知道案件一旦翻過來,等待他的将是怎樣困局。
案子重審已有兩日,傅倫宜于案前據實禀報進展。
朱裴麒眉宇緊擰成川,依傅倫宜之意,陶戊戌已經從鐘勉手裏得到當年韓|國細作的證詞,證詞內容是諸葛寓因中韓将戚罡反間計,百口莫辯。
傅倫宜禀報時,将手抄的一份證詞替給潘泉貴,再由潘泉貴呈到朱裴麒面前。
看着手中證詞,朱裴麒黑目如潭,“如此說,這是唯一能替諸葛寓洗掉罪名的證據?”
傅倫宜點頭,“目前來看,确是。”
旁側,頓無羨眸色略深,“若只有這份證詞,當翻不了案吧?”
傅倫宜看向頓無羨,“只有證詞自然翻不了,我只怕證人到場。”
頓無羨恍然,“首輔大人是怕……戚燃會來周替諸葛寓翻案?”
“不無可能,之前戚燃來周那段時間與鐘勉化解當年舊怨,誰也不知道他們之前的交情到何種地步,倘若加上戚燃的證詞,諸葛寓之案必翻。”
龍案前,朱裴麒沉聲開口,“那就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戚燃來周。”
三人商議許久,想到了一人。
紀白吟……
且說自吳世子府出來之後,鐘一山走了一趟魚市。
在宮內,朱三友與朱裴麒已經鬧翻,那麽在宮外,他自要提醒林飛鷹謹防懸壺堂破釜沉舟。
離開魚市,鐘一山自撫仙頂換裝之後莫名去了幽市。
他知顏回不在,就是因為知道他才想來看一看。
說不定,會有消息。
幽市裏青磚鋪砌的寬道上,鐘一山還未走到天地商盟,陡然止步。
震驚,狂喜,還有一分難以言喻的心痛!
鐘一山驀地轉身跑進醉仙樓,與店小二道了聲找人便徑直奔向三樓。
最裏面的雅間,鐘一山駐足在門口,雙手緊攥成拳頭。
他盯着門口,不敢推開。
往事太遠,回味起來卻又歷歷在目。
那個整日整夜在她耳邊唠叨起來,比念佛誦經還虔誠的師兄,來了。
別問他為什麽敢篤定。
沒有人會比他家師兄更喜歡吃連湯鍋子,也沒有人會比他家師兄更會配連湯鍋子調料。
他就算認錯人也絕對不會認錯這個味兒,因為當年屬她吃的最多。
鐘一山終是推門,除了熟悉的味道,還有熟悉的人……
十五年光陰如箭,歲月如梭。
那一年威名顯赫的穆大将軍陣前失利慘死鐵蹄,穆府的老夫人把信催到祖宅,她還沒來得及回皇城穆府,便直接替父上了戰場。
一戰揚名。
從此之後,她再沒見過師傅,也再沒見過師兄。
她還記得離開前夜,師傅親自與她交代,作為一名合格的閑散道人,他老人家不願與世俗有過多牽扯。
她知師傅意,離開後從未提過師門。
縱當今皇上問起,她依舊緘口不言。
數年征戰,當她終于有時間重回師門時,發現人去山空,師傅不在,師兄則成了蜀西了翁城的城主。
居廟堂之高不望江湖之遠,這是江湖跟朝廷之所以和平共存的基礎。
那時的她雖非太子妃但也是朝中武将,倘若被人傳出與蜀西了翁城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于師兄并無益處。
十五年的時間,他們之間書信往來屈指可數。
鐘一山再也等不及推門而入,一片氤氲霧氣阻隔,臨窗那抹身影辨的并不十分清楚。
可只一眼,鐘一山就知道那是她師兄蜀了翁。
因為她的師兄,是紫眸。
鴉青色的錦服,內松外緊,長發如墨般披在錦服上,頭頂以青色玉簪将前面長發束在腦後,兩側鬓發自然落在胸前,光滑順垂,風儀淡雅。
蜀了翁很是俊美,尤其是葉眉之下,那雙深紫色的眼眸,不經間就會散發出勾魂攝魄的魅力,讓人為之堕落亦甘之如饴。
鐘一山仿若失神般定定站在桌邊,在眼前這張臉上尋找着記憶中的影子。
蜀了翁則不然,他的目光很冷,越來越冷。
“大膽。”蜀了翁愠怒,聲音清冽中透着極寒。
鐘一山驚!
師兄發脾氣?
印象中她家師兄從來不會發脾氣,就算她把師兄最寶貝的桃木劍劈了烤兔肉,師兄氣到翻白眼都沒舍得兇她。
“一山拜見蜀城主。”鐘一山恍然自己已非穆挽風,立時收神,恭敬開口。
心底劃過一抹痛,無可言說。
這種感覺與他初見姚曲時一般,我知你,你不知我。
對面,蜀了翁靜默凝視片刻,“坐。”
鐘一山聞聲走過去,剛要落座便聽蜀了翁輕咳一聲。
四目相視,蜀了翁那雙紫眸給出答案。
鐘一山剛剛要坐的位置,并不是他的。
眼見蜀了翁掃了眼左側位置,鐘一山平心靜氣挪了挪位置。
“一山冒昧,是否打擾到城主了?”鐘一山聞味兒過來的,所以他不确定自家師兄這會兒真正要見的是誰。
畢竟桌上擺着三副碗筷。
“并無打擾,你是鹿牙?”蜀了翁的聲音辨不出喜怒,聽不出溫度,尤其那雙紫眸看上去深不可測,讓人本能的心生敬畏。
“這種味道的連湯鍋子料……元帥曾配對過一次。”鐘一山十分謙謹的信口雌黃,她前世從來沒配對過。
“東西。”
蜀了翁突然說出這兩個字,鐘一山一時沒能理解,于是疑惑看過去。
見鐘一山如此,蜀了翁皺眉,但沒開口。
氣氛僵持片刻,鐘一山恍然,“城主說的是之前信裏提到的黑狗血,桃木劍,還有……”
“是。”沒給鐘一山細細列舉的機會,蜀了翁冷聲打斷。
“已經準備妥當,不知城主何時需要?”鐘一山沒想到自家師兄辦事效率這樣快,欣喜之餘又有些擔憂。
師兄說話,好簡潔。
如果不是那雙紫眸,鐘一山真心懷疑眼前這位到底是不是那個舌頭就像是長了青苔一樣的話痨師兄。
“日出。”蜀了翁雖然沒有表露出自己的情緒,但鐘一山越發感覺到師兄對自己,隐約有些敵意。
鐘一山又反應了一陣,“城主的意思是,皇郊日出最早的地方?”
見蜀了翁沒回,鐘一山直接道明具體方位及周圍環境,“那處地方在一片矮樹林後面,較緩的坡上,有一條小溪,植被多為蒲公英……”
“子時,你帶東西過去。”蜀了翁又一次打斷鐘一山,淡聲道。
鐘一山張了張嘴,“好。”
銅鍋已沸,湯料翻滾間一股誘人的味道,催使鐘一山動了筷子。
蜀了翁又看鐘一山,“還有事?”
鐘一山臉‘唰’的紅了。
“沒事……一山子時會帶東西過去。”鐘一山硬着頭皮把筷子歸到原位,起身施禮,轉身離開。
待其走出雅間,自外面把門關緊的剎那,裏面傳出聲音。
“小風子,你吃。”
淚,瞬湧……
遠在韓|國,太學院同屆的兩位翹楚剛好也在吃飯。
鎮國侯府的正廳,紀白吟拿着銀筷在桌上擺的每個盤子裏都撥兩下,最後撂下筷子,往後面的椅背上靠了靠。
“侯爺真心想請本相吃飯?”彼時紀白吟回韓,已升遷至左相。
“自然。”戚燃挑眉,“相爺不喜歡?”
紀白吟瞧着滿桌的炸蠅蛆,炸螳螂,炸豆蟲,還有蠍子、蝗蟲、知了猴,表情也是醉了,“接受不來啊。”
“這些都是本侯往日領軍途中缺糧時,将士們被逼無奈弄出來的吃食,有些本侯覺得味道不錯才拿出來招待相爺,換作別人,本侯未必舍得。”戚燃正色道。
紀白吟擡下颚,眼睛略搭,“我泱泱韓|國重文輕武由來已久,這根本就不是本相一人可以扭轉的局面,侯爺何必與我過不去?”
“相爺這樣說,怕是對本侯有什麽誤會。”戚燃拒不承認。
紀白吟呵呵了,“我對自己有誤會都不會對你有誤會,早朝的時候,我也沒想到皇上會因為之前的事獎賞我,我其實覺得你做的很好,可是怎麽辦,我也很為難。”
“你去死。”
“我不去,要去你去。”二人裝腔拿調不過瘾,幹脆直接撕|逼。
非但如此,戚燃說話時還刻意把盤子上的蠅蛆,十分刻意甩到紀白吟身上。
讓人意外的是,紀白吟居然直接把身上的幾只蠅蛆撿起來,吃了。
戚燃驚!
“鐘勉在周遭了難,鐘一山不會沒找你吧?”紀白吟簡直是用生命在吃蠅蛆,每一口嚼下去靈魂都在深處顫抖。
但他很清楚此時此刻,戚燃請自己吃的是蠅蛆,他請戚燃吃的則是鼈!
戚燃真正想見的,是紀白吟退縮。
然而這位韓|國新晉的,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相爺,非但沒有退縮,還勇敢邁出了第一步。
幾只蠅蛆下腹,紀白吟開始主動攻克炸豆蟲。
所以說人真的很怕邁出第一步,再然後似乎就沒什麽可以阻擋這位言相爺停下來了。
“鐘一山的密件三日前到我手裏。”戚燃眸色轉沉,肅聲開口。
“果然啊。”紀白吟握着銀筷,夾了一口又一口,“他必是求你到周為諸葛寓正名……他可真敢想,自貶先考這種事便是尋常有德行的人都幹不出來,何況你還是我韓|國堂堂鎮國侯,除非你們交情極為深厚。”
“本侯與鐘一山的交情,只怕還不如你與他更深厚。”戚燃最讨厭紀白吟這種拐彎抹角的試探,“以朱裴麒的為人,他就算有心與你結盟,也斷給不出那樣一副冶煉秘方,莫說他沒有,他有也舍不得。”
紀白吟聽戚燃分析,沒有插言。
“所以你從大周帶回來的秘方,不是朱裴麒給你的,而是大周的保皇派。”
戚燃又道,“海棠跟溫去病走的近,溫去病跟鐘一山走的近,保皇派想要拉攏你必要有人出面,這條線當是鐘一山與你搭起來的。”
紀白吟撥了撥盤子裏的炸蝗蟲,擡頭時十分拜服,“侯爺若為文官,成就當在紀某之上。”
“你來,應該是想勸服本侯答應鐘一山,繼而把功勞叩在自己身上,以便從鐘一山身上撈些好處,對不對?”戚燃自覺若為文官,斷不會比紀白吟混的更好。
紀白吟的世故圓滑、眼光毒辣,他自愧弗如。
“侯爺若不想答應鐘一山,紀某絕對不會勉強。”紀白吟避重就輕,說的十分大方。
戚燃眸色愈深,“本侯答應他。”
“當真?”紀白吟驚訝不已,“侯爺想好,此事關乎的可是戚老将軍的生前身後名!”
“我想的很清楚。”戚燃堅定道。
“那好!我這就回府給鐘一山去信……”
紀白吟正欲起身時,戚燃輕描淡寫說了一句,“回信已入大周,相爺不必操心。”
紀白吟愣了半晌,臉憋通紅,“你沒跟鐘一山提條件?這麽好的機會你沒訛他一筆?”
戚燃皺眉,“你堂堂一國相爺,說話能不能別這麽難聽?”
“還有更難聽的,他這跟空手套白狼有什麽區別?”紀白吟重重擱下銀筷,“鐘一山若是這般,本相爺當真高看了他!”
“三日前本侯接到密信的同時,亦有十張布陣圖一并落在我手裏。”戚燃既猜到紀白吟未與朱裴麒結盟,便也無須隐瞞。
“只有十張布陣圖?”紀白吟顯然覺得不夠分量。
“此十張布陣圖倘若運用得當,可使我韓|國戰鬥力躍居七國第三。”
戚燃音落一刻,紀白吟整個人都愣住了,“他……他不會這麽大方吧?”
“他遠比你想象中有智慧跟謀略,更難能可貴的是他舍得,他心裏的格局,你我都難看破。”
戚燃告訴紀白吟,這樣的手筆他拒絕不了,所以他會擇日啓程,再赴大周……
大周皇郊,子時。
鐘一山依約拎着裝有黑狗血的水囊,腰佩桃木劍,背負一個大大的包裹,到了矮林後面那處日出之地。
他到時,蜀了翁并沒有來。
這不是問題,問題是打從子時等到寅時三刻過,蜀了翁才姍姍來遲。
面對遲到整整兩個時辰的蜀了翁,鐘一山起初并沒有半分不滿。
對于十五年未見的師兄,他總是能多一份寬容。
但沒想到的是,蜀了翁竟然說了句,時間剛剛好。
所以打從一開始,蜀了翁就沒想子時過來!
“城主既然覺得寅時三刻剛好,為何叫一山子時過來?”鐘一山将蜀了翁信中所需之物悉數擱在地上,狐疑問道。
“本城主自有用意,你靠後。”蜀了翁十分吝惜解釋一般,直接擡手拔出地上桃木劍,開始布陣。
接下來的半個時辰,鐘一山就只能站在很遠的地方,看着自家師兄在矮坡方圓之處上竄下跳,嘴裏還陣陣有詞。
“我是天目,與天相逐,睛如雷電,光耀八極……”
墨發黑衣,紫眸魅世,碎碎念的正是兒時她最熟悉的一段禦鬼咒法,鐘一山又一次确定眼前之人就是師兄,可印象中他師兄并不是一個與人為難的人。
為何,偏偏他對自己如此?
彼時他親自去信到蜀西,講明自己身份,更道明自己所做一切皆是為穆挽風複仇。
師兄既來且助他對付梁若子,便是認可他的身份。
可這态度很奇怪啊!
卯時過,晨光熹微。
鐘一山頓時被眼前場景吸引。
日出東山,霞光萬丈!
果真是美景!
莫名的,鐘一山突然想到溫去病。
也不知那日梁若子帶他去哪裏看的日出,可比這一處更美……
原本快馬加鞭七日便可到梁國皇城的路程,硬讓梁若子走走停停行了十二日。
這十二日,溫去病并沒有從梁若子臉上看到半分擔憂跟思愁,可實際上,自兩日出現一次的飛鴿傳書改作一日一次,乃至半日一次之後,溫去病便猜到梁國局勢必已天翻地覆。
他很期待。
他很希望梁若子此番回到梁國,便不要再回大周。
如果梁若子會死,他希望不是死在自己手裏。
人非草木,梁若子對他的付出,他很感激。
梁國,皇城。
馬車戛然而止,溫去病微怔。
“無事,溫兄別出來。”梁若子似乎早有所料,淺聲安撫溫去病後起身。
轎簾掀起一刻,溫去病未及看清外面情勢,卻聽到一聲凄厲慘叫!
“吾兒!救命……”
城樓高處,一根粗木制成的豎杆上,綁着一人。
是女子。
是梁若子的母妃,梁國四妃之一的惠妃孫氏唯一的女兒,孫柔。
數丈高的城牆,孫柔滿身是傷被五花大綁在豎杆上,單薄白衣染着鮮血,發髻散亂不堪,神情凄苦,唇在灼日暴曬下已經裂出數道血口。
看着城樓下的梁若子,惠妃眼淚急湧,悲聲恸哭,“若子……若子你快走!城樓上有你父皇埋伏的弓箭手!”
溫去病掀起轎簾時,城樓上果真冒出數百弓箭手,各個身着铠甲,箭已繃弦。
“傳聖谕,梁若子謀朝篡位,罪大惡極,殺無赦!”
一聲令下,數百弓箭齊齊對準梁若子,五箭連縱,萬箭齊發!
弓弦震鳴,急劇的破空聲驟然響起!
一根羽箭帶着冷冽寒光撞進所有人的眼瞳!
梁若子于車廂前沿,孑然獨立,左手背負,右手直垂。
因為背對,溫去病看不到梁若子的目光,必定輕蔑,必定不屑。
溫去病沒有撂下簾布躲到車裏,他莫名相信梁若子不會棄他。
‘噗……’
當那根急速破空的羽箭被梁若子輕揮衣袖甩出去,狠紮到地上的剎那,密集的羽箭如暴雨傾盆般自城樓上抛射而出,刺耳的嘶鳴猶如萬鬼浮屠般尖利嚎叫。
羽箭,化作箭雨!
梁若子微眯着眼睛,依舊背負左手,睥睨天下。
眼見萬箭齊至,梁若子從容擡起右手,衣袖翻飛間一蓬薄如蟬翼的淺白色勁氣劃向箭雨!
箭雨與淺白薄層碰撞瞬間,蜂鳴震耳,火光迸濺!
弓是強弓,箭為精鐵,那數百名執箭者皆是內力渾厚的高手。
然而這一切落在梁若子眼裏,太過輕巧。
勁氣未熄,勁氣再起!
一蓬蓬淺白色勁氣如蟬翼堆疊,鑄成堅不可摧的堡壘,又如一個巨大的防護罩,硬是将整輛馬車罩在裏面。
溫去病難以形容眼前的場景,猶如他坐在馬車裏,看流星。
畫面竟然可以,這樣美。
城樓上箭雨如瀑,未間歇,未停頓。
梁若子卻愈從容,愈輕蔑。
終于,梁若子似是玩膩了這種小把戲,背負的左手突然動作,與右手同時将一股難以形容的強大勁氣推湧向半空中的淺色鑄壘!
‘轟……’
萬箭驟遁,每一根羽箭都似被白色勁氣裹挾其中!
‘唰……’
萬箭倒逆!
城樓上數百弓箭手尚未驚覺,那無數支被他們射出去的羽箭竟已穿胸!
鮮血如沫,血濺城樓!
無數鮮活的生命仿佛一瞬間走到盡頭,驚恐未消,他們甚至來不及憤怒就已紛紛倒地。
萬箭齊發,不過如此。
“若子……若子!”城樓上,一胸口紮着羽箭的侍衛,殘喘拔出腰間利劍,狠狠砍向惠妃脖頸。
梁若子眸色微凜,縱身飛躍!
彈指間,侍衛手裏那柄已經割破惠妃脖頸的利劍,砰然斷折。
梁若子點足落于城樓,那侍衛睜起血紅雙眼瘋狂撲過來,卻在一股勁氣的沖襲下,猶如風筝般彈起生生摔下城樓,其狀甚慘。
“母妃。”梁若子由始至終都未看那侍衛,縱步走向堅杆。
他伸手替惠妃解開綁在身上的粗繩,粗繩勒的太緊,在惠妃身上留下道道血痕。
就在梁若子扔掉粗繩的剎那,皺眉。
一柄鋒利匕首,突兀插進他的胸口!
鮮血瞬湧,染透長袍!
“哈……哈哈哈!”惠妃突然大笑,眼中閃動異樣光彩,“我成功了!我終于殺死你這個孽種了!”
惠妃五官猙獰醜陋,桀桀怪叫。
她緊緊握住匕首往裏紮,手背青筋凸起,生怕梁若子不死一樣狠狠用力!
梁若子緩慢擡頭,微微挑起的眼尾浮出一抹殷黑顏色。
眼黑,唇更紅!
“你這個孽種快去死!只要你死本宮就立了大功!皇上一定會封本宮為後!我定會寵冠六宮,母儀天下,我定會是皇上最愛的女人!”
梁若子深深凝視着眼前幾近癫狂的惠妃,握住了惠妃的手。
痛,至極處。
“如此,你,為何生我。”鮮血順着匕首滴答而落,梁若子本就無甚血色的容顏越發慘白如紙。
“那是本宮的錯!我原以為只要本宮給皇上誕下一個皇子,皇上就會更加寵愛本宮,可原來皇上不想要你!他不想要你,你就是累贅!如果不是母親攔着,本宮早該掐死你!掐死你!”
梁若子不是很想知道這個答案,真的不想。
可他早就知道了。
十年前的某一日,他帶着自己親手為母妃打磨的玉簪到奉天殿時,分明聽到母妃與父皇提議,把他送到大周自生自滅,省得礙眼,也省得孫氏拿他大做文章。
十日後,他主動提請入周,做質子。
那一刻開始,他忽然就對親情,失望了。
感覺到匕首正一點一點拔出來,惠妃拼盡全力,卻依舊無法阻擋匕首緩慢拔出的速度。
“你幹什麽?你松開!你松開你該死!”惠妃臉上得意之色不在,眼中漸漸蔓起驚恐。
梁若子終于,連一絲絲失望的表情也消失了。
他冷漠看着眼前這世上他應該最熟悉最親切的女人,然而卻如此陌生。
他硬是将紮在胸口的匕首拔出來。
沒有搶過惠妃手裏的匕首,梁若子任由惠妃再次舉刀!
然而這一次,惠妃竟然退縮!
她看到了梁若子的眼睛竟然全白!
那是怎樣恐怖的畫面!
“鬼……你是魔鬼……你是妖怪!”惠妃驚懼大叫,扔了匕首跄踉逃下城樓。
梁若子靜默不動,無比孤獨站立在城樓上,任由秋風瑟瑟,心已寒涼。
整個過程,溫去病全部看在眼裏。
他心疼,梁若子的一生,到底經歷了什麽?
風起,那抹冰藍色的身影自城樓掠下,落在車前。
“溫兄可受驚了?”梁若子勉強扯唇,露出一絲微笑。
溫去病卻是在看梁若子仍有鮮血滲出的胸口,“車裏有藥!我幫你包紮!”
眼見溫去病欲轉入車廂,梁若子突然拽住他的手,眸色深深,“若子現在,只有你了……”
如果不是親眼看到惠妃那樣兇狠,不留餘地将匕首刺進梁若子胸口,溫去病一定覺得這句話戲言而已。
可現在,他自覺承受不起……
鐘勉案已經擱置,整個朝廷的關注點都在諸葛寓的案子。
陶戊戌跟傅倫宜每日都會很忙,調查取證,再駁證。
四五日的時間,案子沒有任何推進,除了當年的一紙證詞再無其他。
明明針鋒相對的案子,陶戊戌卻在案件的調查中沒有表露出任何偏袒,以致于朝中但凡不知情者,依舊不能判斷出陶戊戌到底站在哪一撥。
夜,深濃。
鎮北侯府,铿锵院。
鐘一山将魚玄經鋪展在床榻上,閉目端坐,緩慢提氣。
神識內觀中,無數金黃的粗壯脈絡清晰至極,更有幾柱光脈呈沖天之勢有蓬勃上漲之意。
三境與四境的區別在于言奚升。
當日七國武盟倘若不是陣前躍境,他接不過言奚升十招,躍至四境,言奚升當接不住他十招。
鐘一山無法預料,他躍至五境會有怎樣的內力修為,但這并不妨礙他對此期待。
無論如何在梁若子回來之前,他都要躍至五境……
至于被溫去病留守在延禧殿的畢運,則與伍庸走的很近。
畢運本意是想讓伍庸試着幫他把身體裏的那只銀龜弄出來,伍庸也很希望自己可以做到。
但在畢運喝過伍庸給的一瓶藥水,狂吐三天且身上浮動的黑線越發密集之後,就沒有這樣的要求了。
生死由命,富貴在天。
他與其把希望寄托在伍庸身上,還不如抱住那口水晶棺柩來的實在。
夜裏,武院後山的綠沉小築。
子時已過,周生良需要處裏的院中事務才勉強過半。
自打齊陰走後這幾個月他足足瘦了十斤,眼圈愈黑,視線時有模糊。
有時候周生良甚至在想,齊陰對自己根本不是委以重任,他分明是想把自己活活折磨死!
忽有風起,小築的門自外面被人推開。
周生良知不是權夜查,擡頭時,來者已坐至對面。
“老夫的綠沉小築,很少有人敢闖。”周生良看向來者,目色冷沉。
來者,蜀了翁。
此時淡漠坐在藤椅上的蜀了翁倒不是很在意周生良的态度,“那是因為很少有人知道當初在江湖上幹過不少荒唐事兒,人送綽號劍癡的周生良在這小築裏。”
“你知道老夫是誰?”周生良微愕。
“作為武林盟主黎別奕的副手,了翁不想知道前輩是誰,也很難。”與跟鐘一山說話時不同,蜀了翁在跟周生良交談時,并不吝啬言辭。
“你是蜀西了翁城的城主?”周生良這方注意到蜀了翁那雙紫眸,他此前好似聽誰說過,蜀了翁的眼睛,很特別。
“前輩既知了翁是誰,那接下來的事就好談。”蜀了翁音落時,自懷裏掏出一本巴掌大的冊子擱到矮桌上,冊子雙掌拾十的厚度,外面并無任何标記。
“這是什麽?”周生良皺眉。
“這是黎盟主自任武林盟主之職五年以來,唯一一件交給了翁的差事。”蜀了翁解釋道。
周生良懷疑,“你既是他副手,他這般不相信你?”
“并非不相信,是太過相信,這五年但凡武林中事皆由了翁自主行事,黎盟主從不過問,唯獨這件事,黎盟主是真上心。”說到此處,蜀了翁是拜服黎別奕。
歷任武林盟主有過不靠譜的,但像黎別奕這種不靠譜的前無古人!
當然,當初他也是看中黎別奕這股不靠譜的勁兒,才力捧那厮為武林盟主。
矮桌對面,周生良特別驚訝自己徒弟到底為何事執着,于是抄起小冊子翻了翻。
這一翻,就怎麽都停不下來了。
那冊子從第一頁開始,往後到第一百零八頁,皆是周生良昔日舊敵,目測都是還活着的。
周生良足足用了一柱香的時間才翻完,之後濕了眼眶,“吾徒兒,用心良苦。”
蜀了翁默不作聲,由着周生良繼續感慨,“吾徒兒這是想借助了翁城之力,鏟除這些個不要臉的?”
“非也,盟主是希望我将前輩所居之處,逐一通知到冊子上的每一位豪雄,落一個人盟主都會睡不着。”
蜀了翁的解釋頓時令周生良抽回眼淚,“孽徒!”
“前輩放心,了翁已将此事攔下……”蜀了翁停頓片刻,“只要前輩能将羅生盤交給在下,此事在了翁有生之年,都會被攔下。”
周生良皺了皺眉,“什麽盤?”
“就是前輩手裏,能夠與‘祭天金人,熒惑守心’有所感應的那半塊羅生盤。”蜀了翁滿目深意,直言不諱。
周生良搖頭,“老夫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沒關系,了翁給前輩算了一筆賬,其實一百零八個仇人也不算太多,尤其前輩現在已經可以禦劍飛行,他們中間也就十幾個會禦劍而已,更何況這一百零八個人裏還有些老到牙齒都掉了半口,雖然他們兒孫滿堂……”
“那個……咱們還是先聊一下你說的羅生盤……”周生良及時打斷蜀了翁,“你剛剛說半塊羅生盤是什麽意思?”
“意思是前輩手裏的羅生盤并非完整,是以它對神物的感應亦不完整。”蜀了翁随後舉例,倘若羅生盤與‘祭天金人,熒惑守心’在感應範圍之內,那麽因為羅生盤只是半塊,它所顯現出來的感應往往并不精準。
“另半塊在你手裏?”周生良恍然自己當初為何沒有尋到‘祭天金人,熒惑守心’竟是這般原因。
蜀了翁搖頭,“不在。”
“哦……”周生良想了想,“那你要老夫這半塊又有什麽意義?”
“不管另一塊在誰那兒,晚輩都有辦法弄到手。”蜀了翁端了端身子,“畢竟晚輩身後,站的是整個江湖。”
赤|裸|裸|的威脅!
“那個……說真的,你說的那半塊羅生盤之前是在老夫手裏,但現在不在了。”周生良說的是真的。
之前齊陰把他所有藏劍都抱走的時候,羅生盤也被誤拿走了。
蜀了翁面色微冷,“前輩确定齊陰是誤拿羅生盤,還是誤拿那些劍?”
一句話,驚呆了周生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