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惡仆
惡仆
府門外,啞叔見自家公子出來,立時繞過去擺好車凳。
鐘一山踏凳一瞬,唇角微勾。
“入宮。”
待鐘一山走進車廂,啞叔随即收了車凳,駕車轉向玄武大街。
車輪滾滾,輕塵微揚。
馬車裏,鐘一聲與康阡陌算得上是相互打量。
康阡陌身材不高,加上年老佝偻看起來十分矮小。
滿頭白發明顯是梳理過的樣子盤在頭頂,灰色長衫,腰間別着一個酒葫蘆。
那張臉,面頰清瘦褶皺叢生,一雙眼略顯混濁。
“康老?”鐘一山以尊稱喚道。
“鐘二公子可別這麽叫,折煞雜家了。”康阡陌早早便知道鐘一山的存在,當年侯府裏的醜陋羸弱嫡子,如今卻是一副英傑之姿。
他雖不知鐘一山經歷過什麽,想來也必是一番寒徹骨。
“這些年,苦了你。”時間跟路程都有限,鐘一山只感慨這一句便又道,“沈藍嫣誣陷舒貴妃與姚曲有染,說是有昭陽殿的舊人為證,此事有勞康老。”
鐘一山不必過多解釋,穆如玉既然把康阡陌送過來,必是已将事情的來龍去脈交代清楚。
“呵,若真是昭陽殿的人,雜家可要好好跟舊人敘敘舊。”康阡陌只說了這一句,便取下腰間酒壺朝嘴裏灌了口酒,眼神中流露着說不出是怎樣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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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一山看出眼前老者無意多說,便未再言。
馬車很快行至皇城東門,鐘一山先行走出車廂,之後恭敬扶下康阡陌。
幾乎同時,姚曲的馬車亦到。
鐘一山,這麽一個淡定的人,泰山崩于頂都面不改色,這會兒看到對面姚曲走下馬車,差點兒沒哭。
他那一身正氣兩袖清風,風華絕代舉世無雙的姚教習哪裏去了!
“你……是……”東門處,姚曲走近時,鐘一山一臉驚悚問道。
“很難認出來嗎?”姚曲皺眉。
“聽聲音,勉強可以辨別。”
一夜之間,他家教習經歷了什麽?
見鐘一山點頭如搗蒜,姚曲索性不問,“先進去再說……這位是?”
“多年不見,姚公子的容貌真是頗令雜家……”康阡陌沒往下說,而是拽下酒壺灌口酒,壓了好半會兒驚,“意外啊。”
姚曲不解,看向鐘一山。
鐘一山不好多言,做了個‘請’的姿勢。
且說三人入宮朝延禧殿走時,殿內該到的人皆已到齊。
甄太後居主位,顧慎華與一衆妃嫔各自找準位置。
沈藍嫣則跪在大殿中央,恭敬施禮,“藍嫣叩見太後。”
“起來吧。”甄太後掀掀眼皮,些許慵懶的語氣,“你不是說今日會帶過來一位重要的人證,證明姚曲與舒貴妃有染嗎?”
“是。”沈藍嫣由清蓮攙起,自信滿滿道。
甄太後掃了眼孫嬷嬷。
“那就請太子妃把證人帶上來。”孫嬷嬷神色肅穆道。
事到如今,沈藍嫣還管什麽臉色不臉色,聽到孫嬷嬷開口當即看向清蓮。
清蓮心領神會,立時退出延禧殿。
就在衆人翹首盼着那個所謂的神秘證人時,姚曲依傳召先一步邁進殿門。
姚曲出現剎那,孫嬷嬷活像一只貓,炸起了全身的毛,“何方妖孽!”
這一句吼出去,甄太後嘴角微不可辨抽了兩下,之後拽了拽孫嬷嬷,低嚅開口,“跟了哀家這麽多年,遇事還是這麽不淡定……”
整個延禧殿,淡定的怕也只有甄太後。
那些個妃嫔,包括顧慎華都吓傻了。
傻了片刻的一衆妃嫔忽然反應過來,“來人!刺客啊!”
“來人!豬精啊……”
“天神佛祖收妖啊……”
“救命啊……”
姚曲卻根本沒理這些個沒見過世面的內廷之人,淡定行至殿中,“姚曲拜見甄太後。”
噪音太大,姚曲說的話根本沒人聽到。
甄太後也是夠了,猛敲兩下旁邊的翡翠玉桌,“都閉嘴!”
沒人聽。
‘啪……’
伴着翡翠玉桌斷裂的聲響,大殿裏一片死寂,甄太後耳根終于清淨了,“你說什麽?”
“姚曲拜見甄太後。”姚曲音落,一衆妃嫔頭頂頓時天雷滾滾。
最先發出質疑的是顧慎華,“你真是姚曲?”
“他是。”回答的,卻是沈藍嫣。
就算整顆頭被打成豬八戒樣,沈藍嫣依舊可以從行走的習慣跟姿勢辨認出眼前之人,就是姚曲。
甄太後一陣唏噓,“姚教習這是怎麽了?”
“沒怎麽,遇到一條瘋狗而已。”姚曲淡漠抿唇,表情如故。
顧慎華與一衆妃嫔捂住胸口的手皆松了松,狠狠舒氣。
這時,直至聽到殿內沒有驚叫聲之後的鐘一山,方與康阡陌一并走入。
“一山拜見皇祖母,這位是一山帶來的一位朋友。”鐘一山施禮時,引出康阡陌。
“雜家給老太後請安……”康阡陌未以草民自稱,這一聲‘雜家’惹的顧慎華與衆妃嫔齊齊看過去。
不管穿戴還是相貌,眼前這個糟老頭都不像是宮裏的太監。
因為宮裏的太監但凡到了年歲,都會由內務府安置到宮外各個寺廟,單看眼前這位腰間挂的酒葫蘆便能确定他不是從寺廟裏出來的。
鑒于此,顧慎華便多瞧了康阡陌兩眼,回頭與流珠對視時,流珠亦搖頭。
二十幾年,人事翻新。
這殿裏已經沒有人認出眼前這個老太監,便是當年在昭陽殿當差的康阡陌。
“起來候着吧。”甄太後并未盤問康阡陌,視線轉向剛被清蓮帶進來的老妪身上。
所有人的注意力,也都聚焦到了一處。
待那老妪站定,沈藍嫣走過去,“太後,這位便是當年昭陽殿裏的老嬷嬷,賽芳。”
一語閉,衆人皆驚。
“不對啊!當年伺候在昭陽殿的宮女太監不都死……”顧慎華旁側一嫔妃剛開口便被另位嫔妃狠狠搥了一下。
那嫔妃立時反應過來,埋頭于胸。
昭陽殿一直以來都是宮中禁忌,為什麽成為禁忌大家心裏也都有數。
都在宮裏住着,誰還不知道誰呢。
聽到‘賽芳’二字,鐘一山心裏咯噔一下,視線不由轉過去落在不遠處的老婦人身上。
那老妪花甲年紀,頭發梳的十分認真,沒有一絲淩亂。
人很瘦,布滿深紋的臉上神情平靜,并無一絲膽怯。
她是賽芳?
鐘一山分明記得顏回說過,賽芳在慶州……
鐘一山未曾見過賽芳,單看容貌他自無法辨認。
但他知道,身邊老者應該認得。
康阡陌是認得,所以當那老妪出現在殿門一刻,他的眼睛便沒有移開。
而是緊緊的,死死的盯着賽芳。
神情不似初時閑淡自若,漸漸肅冷。
手,叩住酒壺。
“昭陽殿嬷嬷賽芳,叩見甄太後。”賽芳恭敬施禮,一舉一動皆是宮中禮節。
身居主位,甄太後早已把殿內所有人的表現盡收眼底,“起來說話。”
“是。”賽芳起身,爾後恭敬立在沈藍嫣身側。
自賽芳入殿,沈藍嫣便是一副洋洋得意之态,“賽嬷嬷,你既來了便當面告訴所有人,舒貴妃與姚曲什麽關系?他們到底是不是真的清白!”
延禧殿一時無聲,落發可聞。
“貴妃與姚曲私通,腹中所懷,絕非皇嗣。”賽芳沉默片刻,幽聲開口。
衆妃嫔聞聲皆倒抽一口涼氣,這般言之鑿鑿,這般信誓旦旦!
鐘一山本能看向賽芳,眉目微凜。
據他所知,昭陽殿裏十三名宮女十五名太監皆忠仆,若眼前老妪是賽芳,怎會如此大逆!
“太後聽到了,有賽嬷嬷作證,證據确鑿!”沈藍嫣音色高昂,眼中光芒閃耀。
她堂堂正正的,面無愧色看向姚曲,“你自诩清白,你有多清白!”
甄太後未語,視線似不經意落在自己孫兒身上。
鐘一山得其意,看向賽芳,“內務府藏卷記錄,昭陽殿賽芳早在二十年前已然死于腸絞痛,你說你是賽芳,有何證據?”
鐘一山的疑問,亦是殿內所有妃嫔的疑問。
賽芳聽到質疑,略略擡頭看向鐘一山,眼中堅定,面色無惶,“我就是證據,老奴還活着,就是證據。”
“那當是內務府有失!”沈藍嫣尖刻附和。
“你既沒死,為何隐姓埋名?”鐘一山實在猜不透眼前老妪到底是不是賽芳。
若是,她為何誣陷舒伽?
若不是,她又為何致如此堅定!
“當年舒貴妃難産而死,腹中胎兒早夭,那孩子的父親瘋了般的叫人償命……”
賽芳低沉開口,視線直逼姚曲,“姚教習,老奴沒死,你是不是很失望?”
幾句話,賽芳便将昭陽殿所有宮女太監的‘意外’,加諸到了姚曲身上。
衆妃嫔震驚,回望姚曲。
姚曲緩轉身形,不見風華的臉上不見神情,“如果你是賽芳,姚某會很失望。”
是的,如果眼前老妪真是賽芳,不用別人出手姚曲便會當場結果了她!
“呵。”賽芳沒有反駁,只是嗤笑。
偏在這時,一直默默站在鐘一山身側的康阡陌,取下腰間葫蘆,狠狠朝嘴裏灌了幾口酒。
這樣的動作,吸引了一衆目光,包括賽芳。
康阡陌叩好壺蓋,“好酒。”
打從鐘一山進來時,殿裏衆人便對這老叟的身份作了猜測,現在更是越發好奇。
“賽嬷嬷,好久不見。”康阡陌有着與賽芳一樣的從容,氣定神閑走到大殿中央。
賽芳聞聲擡頭,眼中顯露遲疑之色。
“沒認出來?”
康阡陌不由摸了把盡是褶皺的臉皮,“沒認出來也對,二十幾年過去了,雜家又在外面受了點兒苦,滄桑了。”
賽芳眯着眼,緊緊盯着眼前老叟,漸漸的,眼神驚恐,瞳孔放大。
“康阡陌!”
別人不知康阡陌是誰,顧慎華卻知道。
嚴格說,昭陽殿裏十三名宮女十五名太監的名字,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見顧慎華看向流珠,流珠亦震驚的無以複加。
“不可能……你不是!你已經死了!”賽芳眼底,閃過一絲慌亂。
康阡陌覺得可笑,“怎麽?就你可以死而複生,雜家就必須得死透?”
“你有什麽證據證明自己是康阡陌?”賽芳沉聲低吼。
“雜家活着便是證據,這話還是賽嬷嬷你說的呢。”康阡陌看似緩淡的語氣,卻處處透着針鋒相對的寒意。
賽芳驚怒之後,平靜下來,“你既活着,便也算是命大之人了。”
“的确。”康阡陌很是贊同點點頭,“雜家也慶幸自己還活着,如此便不能眼睜睜看你誣陷貴妃,誣陷姚公子。”
“我沒誣陷他們!”賽芳憤然駁斥。
主位上,甄太後俯耳聽了孫嬷嬷幾句,恍然。
“康阡陌,你是昭陽殿舊人?”
見甄太後問話,康阡陌再度面向甄太後,“雜家正是當年于昭陽殿當差的公公,康阡陌。”
甄太後颌首時瞄了眼孫嬷嬷,“查查當年內務府的總管是誰,也忒不仔細,回頭罰一罰。”
“老奴記下了。”孫嬷嬷恭敬領旨。
“既然都是昭陽殿的舊人,那你們就
說說吧。”甄太後一副不打算問話,由着賽芳跟康阡陌自由發揮的表情,靠在椅背上。
一衆妃嫔也都抱着看熱鬧不怕事兒大的心态,個頂個伸長脖子,生怕錯過什麽精彩橋段。
鐘一山默不作聲,視線卻是落在賽芳身上。
昨晚顏回分明說餘下四人皆安然,那這賽芳,又是哪裏來了?
“賽嬷嬷,剛剛你說了什麽?”既得甄太後默認,康阡陌轉回身,看向賽芳。
“貴妃與姚曲有染,腹中胎兒并非皇嗣。”賽芳看向姚曲,冷冷開口。
康阡陌緩步,走近賽芳,“盛胤元年,新皇登基封主子為貴妃,當晚一宮女被教奴房老嬷嬷狠毒鞭打,趁老嬷嬷喝口茶的空當拼命跑出教奴房,歪打正着進了昭陽殿,那宮女是誰?”
“是我。”賽芳毫不避諱。
“那宮女後來是何下場?”康阡陌愠聲質問。
“得舒貴妃收留,自始伺候在昭陽殿。”賽芳冷淡開口,眼中無絲毫感激之意。
“貴妃待你如何?”康阡陌聲音略重。
“貴妃和善,從未苛責老奴,不止老奴,昭陽殿內十三名宮女十五名太監亦是如此。”賽芳所道,乃人盡皆知的事實。
當年舒伽是個端莊溫雅,人淡如菊的女子,性情溫和,從不與人為難,對宮內下人亦是極好。
在舒伽眼裏,他們非仆,是友。
“原來你都還記得……”康阡陌冷笑,“萬沒料到,昭陽殿裏竟出了你這個白眼狼!”
賽芳不以為然,目光寒戾,“貴妃的命是命,奴才的命就不是命?就因為貴妃待奴才們好,奴才們便理所當然要為貴妃的錯,賠上性命!”賽芳說的冠冕堂皇,字字句句如冰,直指舒伽有錯在先又累及昭陽殿被人盡屠。
若依賽芳的意思,自舒伽難産小皇子夭折,昭陽殿裏出現的一樁樁一件件‘意外’,皆是姚曲報複所為。
“貴妃無錯,與姚公子亦是清白!賽芳,沒想到二十幾年不見,你竟變得這樣冷血!”康阡陌怒視賽芳。
他不明白,當年解救小皇子的計劃裏,賽芳明明參與更是她親手将小皇子抱出內殿,怎麽時至今日,賽芳可以面不改色說出這翻話。
二十幾年,賽芳到底去了哪裏又經歷了什麽?
“有人逼你?”康阡陌重聲開口,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理由。
“沒有。”賽芳看向康阡陌,“我只是替他們不值得,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們亡魂可能安息?”
康阡陌蒼老容顏盡顯怒意,“你活着,所以不能!”
賽芳由始至終都未大喜大怒,眼底深處那份冰冷讓人心寒,“太後明鑒,老奴自舒貴妃入宮便一直伺候在內殿,不止一次看到姚曲偷入昭陽殿與之私通,舒貴妃甚至有讓老奴把風。”
殿內氣氛一時緊張,甄太後掃過賽芳,視線落在康阡陌身上,“你怎麽說?”
“太後明鑒!貴妃入宮以來與皇上琴瑟和鳴,感情如初,私通之事乃這惡仆胡說八道!老奴亦是昭陽殿老人,從未見姚公子出入昭陽殿,姚公子即便入宮,也從未入過後宮!”
“他入後宮自然選在夜深人靜,又豈會讓你知曉!”
“你!”
“皇祖母。”二人僵持之際,鐘一山上前一步。
甄太後看向自己孫兒,“直說無妨。”
鐘一山拱手,“一山願以性命擔保,此人并非賽芳。”
見鐘一山開口,沈藍嫣自然不會閑着,“若她非賽芳,何致連你帶來的康阡陌都沒有反駁?”
“人有相似,更何況二十幾年過去了,康公公一時錯認也在情理之中。”鐘一山是真的懷疑眼前這個賽芳的身份,除了昨夜顏回的保證,更重要的破綻,在賽芳本身。
眼前這位老妪,太過冷淡,甚至是無情!
而當日驚蟄得到的消息有提到賽芳,對其評價簡而言之兩個字,忠仆。
退一萬步,就算賽芳中間遭遇了什麽,以致于她對舒貴妃恨之入骨,然而此時此刻,當賽芳一遍遍提及舒貴妃時,目光裏并沒有任何恨意,依舊只是冷淡。
無情,亦無恨,便是問題的關鍵!
“那本宮還懷疑這個康阡陌是假冒的呢!”沈藍嫣嗤之以鼻。
主位上,甄太後把孫嬷嬷叫到旁側,私語了幾句。
孫嬷嬷領會其意,起身後朝前邁步,站定,“太後的意思,那便試一試。”
緊接着,有宮女搬來案臺,案臺上分別擺放筆墨紙硯。
依孫嬷嬷之言,由康阡陌與賽芳分別寫下三個問題,之後交換作答。
答錯者,視為可疑。
二人所列,自然不會是生辰,籍貫這類在內務府就可以查到答案的簡單問題,而是發生在昭陽殿的往事。
大殿中央,康阡陌與賽芳分別執筆。
殿內,一片靜寂……
皇城,四海樓。
溫去病有些慵懶的靠在桌邊,以手搥腮,另一只手裏握着骨瓷茶杯,杯中無茶。
對面,坐着海棠。
“世子說是來讨杯茶喝,這會兒茶都沏上來三壺,世子反倒不喝了呢。”海棠擡起青蔥玉指輕觸紫檀壺身,茶水已涼便喚進萱語将茶壺端下去,換茶重沏。
“不喝了。”溫去病叫回萱語,擡手将茶壺拿回來擱到桌上,“你的茶忒貴,浪費不好。”
萱語猶豫,但見自家姑娘使了眼色,恭敬退離。
房門閉阖,海棠輕淺抿唇,美眸溢出華彩,“已經籌謀這麽久,必定萬無一失,世子還在擔心什麽?”
“也不知道穆如玉所說的舊人,會是誰。”溫去病重新保持剛剛的動作,不時轉動手中茶杯。
海棠笑了,豔色傾城,“世子這是在懷疑自己的天地商盟?”
“世間事很難預料,怕就怕百密一疏。”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太過在意,溫去病的心自辰時開始到現在,一直懸着。
“哪有那麽多百密一疏,昭陽殿裏包括海棠的母親在內一共二十八人,我們從他們入昭陽殿那一日開始查到最後,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意外,世子多慮了。”海棠眸色篤定,輕聲寬慰。
溫去病點頭,“的确,如果順利,今日延禧殿或許能提到……母妃之死。”
“當年顧慎華得颍川王相助,行事周密嚴謹沒留下半點證據,而今我們也只能借鐘一山之口讓世人疑惑,卻根本不能報仇。”提到仇恨,海棠如墨玉般的眸子頓生寒意。
誰能想到,而今四海樓的花魁,竟是昔日昭陽殿一位宮女的女兒。
那位宮女叫淩煙,是舒伽自府上帶入皇宮的家婢,被舒伽視作親生妹妹。
海棠,便是淩煙的女兒。
那一年,舒伽與淩煙先後有孕。
舒伽難産,淩煙于半年後,誕下海棠……
“讓世人疑惑已經很好,如此那個生死不明的小皇子,便會成為顧慎華跟朱裴麒心裏,永遠揮之不去的噩夢。”
“那最好!比殺了他們更痛快!”海棠粉拳緊攥,咯咯作響,“還有狂寡!”
溫去病沒忘,“還有狂寡。”
“如果不是狂寡,顧慎華哪兒來那麽多狠毒藥方,她給貴妃娘娘下毒,害你胎中染毒,還有昭陽殿裏近十人皆得不治之症而死,都是拜狂寡配的那些劇毒所賜!”
“放心,四醫不會讓你我失望。”溫去病淡聲開口,神色卻是無比堅定,胸有成竹。
海棠又似想到什麽,猛擡頭,“鐘一山知道世子是……”
“不知道。”溫去病明白海棠的意思,“這件事,須瞞他。”
“為什麽?”海棠不解。
“你知道的,本世子從未在乎過大周皇子的身份,更沒想過有朝一日會成為大周太子。”溫去病手中動作微頓,視線落向茶杯,“我回來,只想報仇。”
海棠了然,“鐘一山想拿小皇子作文章?”
“換成本世子是鐘一山,也會如此……”
“的确。”海棠贊同溫去病的說法,“所以,這個秘密世子永遠都不會讓鐘一山知道嗎?”
“永遠……”
延禧殿內,康阡陌與賽芳皆出完題也已然作好了答案。
旁人無語,二人對質。
康阡陌看着宣紙上賽芳所答,目光冷下來,怒意直沖。
他所出問題盡是昭陽殿內發生的過往,即便是在昭陽殿內也不是人人可知。
然賽芳所答,全都對。
那廂,賽芳看過答案之後,并無異議。
“他的确是康阡陌。”
看出康阡陌猶豫,鐘一山心頭一緊。
這會兒,顧慎華忍不住催了催,“賽芳既是有了答案,康阡陌,你到是說說,這賽芳可是真的?”
不比賽芳所表現出來的胸有成竹,顧慎華催促,是因為心虛。
“是、真。”
康阡陌緊攥着手裏紙張,眼中驟然一深,狠狠扯碎宣紙,怒意鼎沸,“賽芳,你不配做昭陽殿的人!你愧對貴妃娘娘,愧對我們所有人!”
面對康阡陌的惱羞成怒,賽芳只發出一聲冷笑。
見康阡陌欲沖過去,鐘一山上前一步攔住,對其搖頭。
“太後,現在可以證明……”
看到這樣的結果,沈藍嫣趾高氣揚面向甄太後,卻被甄太後把話打住,“哀家累了,明日再審。”
沈藍嫣驚怒,“太後,現在都已經真相大……”
“太子妃,注意自己的身份!”孫嬷嬷攙起甄太後時,冷眼掃過沈藍嫣。
沈藍嫣不得已将視線轉向顧慎華求助,顧慎華卻連眼神都沒甩給她。
當初顧慎華把案子交由甄太後,就是不想與這件事扯上半點關系,無端讓人想起過往,惹的一身腥。
這會兒她更是不能與沈藍嫣這般公然目光交錯,她身後這些個妃嫔裏,多的是精明人。
就在衆人欲退時,甄太後忽似想到什麽,“康阡陌你留下,哀家要單獨審審你。”
衆人聞聲略驚。
同樣是昭陽殿舊人,何以甄太後只留了康阡陌?
縱有疑惑,卻也沒人敢開這個口。
在這皇宮,甄太後平日裏素來不吭聲,但若吭聲,哪怕只是咳嗽一下,整個皇宮都得跟着顫幾下。
此刻正欲轉身的康阡陌聞聲止步,恭敬拱手候在原地,目光卻是看向賽芳。
感受到康阡陌眼中憤怒,賽芳只是冷冷勾唇,似笑非笑。
殿外,鐘一山将姚曲送出皇宮後,折回。
此時的康阡陌已然被孫嬷嬷安排到了延禧殿內靠近主殿的廂房,鐘一山先去見的甄太後,不久便推開了廂房的朱漆木門。
伴着‘吱呦’的聲響,鐘一山進來時,康阡陌已然在廳內等候多時。
“老奴拜見鐘二公子。”康阡陌并無意外,恭敬施禮。
“康老不必客氣,快坐。”鐘一山言辭恭敬,且真心相讓。
康阡陌稍稍猶豫,終是坐下來,“鐘二公子是想問老奴賽芳之事?”
“并不是。”鐘一山見桌上茶水溫着,便提起茶壺倒向對面空杯。
康阡陌受寵若驚,“鐘二公子使不得……”
“一山知康老愛酒,下次必帶來幾壇純釀。”
見鐘一山執意斟茶,康阡陌立時用雙手捧住茶杯以示恭敬。
忽的,康阡陌像是領悟到什麽,“下次?所以……鐘二公子是不想放老奴回去?”
很顯然,鐘一山就是這個意思。
穆如玉既然傻到把人暴露出來,他若不搶怎麽對得起自己那位好妹妹。
賽芳的事,姑且再議。
見鐘一山默認,康阡陌苦笑,“鐘二公子可知自己是要從誰手裏搶人?”
“在宮裏,穆如玉再陰險狡詐,于皇祖母眼中不過是個跳梁小醜,在宮外,龍魂營與虎|騎|營也算旗鼓相當。”鐘一山斟滿身前茶杯,落壺。
康阡陌沒想到鐘一山能說出這番言辭,驚的無語。
他只道鐘一山是這一輩裏的翹楚,卻不想小小年紀的他竟已涉世如此之深,更早已攪進前朝後宮的深潭裏,且看起來,如魚得水。
“一山不知康老想法,我只說說我的想法。”
鐘一山告訴康阡陌,案子審到這裏已經不可能單純停留在沈藍嫣誣陷舒貴妃與姚曲有染的層面,往下深挖,便是舒貴妃的死因,包括小皇子的去向。
康阡陌靜默不語,鐘一山每道一句他心裏便寒凜一分,直到最後,臉上的表情都跟着沉凝如水。
該說的話,鐘一山毫無保留。
接下來,便是康阡陌的決斷。
廂房裏氣氛壓抑,鐘一山沒有催促康阡陌,由着他靜靜坐在那裏,不言不語。
終于,康阡陌擡起頭,“鐘二公子可知自己在與誰作對?”
“知道。”鐘一山目光堅定,無半分彷徨。
康阡陌苦澀抿唇,“那怎麽可能贏得了……”
“皇上還在,不是嗎。”
鐘一山知道康阡陌心存顧慮,“當然,如果
康老為難亦或不相信一山的能力跟誠意,一山斷不會為難康老做什麽,只有一樣,一山應該不會把康老送出去。”
見康阡陌不說話,鐘一山起身,“這裏是延禧殿,斷不會有人敢到這裏打擾,康老先休息。”
就在鐘一山行至門口時,身後傳來聲音,“她是賽芳。”
鐘一山聞聲轉身,朝康阡陌深施一禮後,離開。
房門阖起,康阡陌神情呆怔,單手緩慢握住腰間的酒葫蘆,摘下來後仰頭狠狠灌進嘴裏。
一口,兩口……
直至把酒全都喝淨,康阡陌猛摔酒壺,目光陡寒。
貴妃娘娘,雜家這次就算豁出命,也要給你報仇!
離開延禧殿,鐘一山本欲去找顏回,卻發現姚曲的馬車仍在東門。
車簾微動,鐘一山自是走過去,入了車廂。
即便已經有了心理準備,鐘一山卻依舊被姚曲的臉吓的暗抖了兩下。
“姚教習還沒走?”
“康阡陌是怎麽回事?賽芳是怎麽回事,還有昭陽殿裏那些宮女太監都是怎麽回事?”姚曲烏黑腫脹的雙眼,只剩下一條眼縫。
可與當日紀白吟不同,鐘一山看到了姚曲的悲恸。
“姚教習的臉是怎麽回事……”鐘一山不想回答姚曲的疑惑,便生生轉了話題。
“朱三友打的,現在到你了。”姚曲毫不猶豫回答,繼而再問。
鐘一山錯愕之餘,無奈嘆息。
或許在別人眼裏,姚曲應該不是很愛舒伽,否則舒伽死後他何致對昭陽殿的一切人和事都變得如此冷漠,不聞不問。
鐘一山卻知,姚曲不是對昭陽殿冷漠,他是對所有的人和事都冷漠。
舒伽死,姚曲的心,跟着一起死了……
真相多半殘忍,鐘一山不想姚曲知道。
偏偏姚曲身在其中,想瞞也只是一時。
“整件事一山知道的并不多,案子到現在已經初現端倪,應該離真相也不遠了,教習不如再等幾日,稍安勿躁。”鐘一山實在不知,從何說起。
姚曲沉默之後,點頭道,“需要我做什麽?”
“一山希望教習……能沉住氣。”很難想象,當姚曲知道舒伽并非難産而死,會是怎樣反應。
見其不語,鐘一山默默退出車廂。
姚曲沒能沉住氣,在鐘一山離開車廂的下一刻,直接命車夫把車趕去逍遙王府……
皇宮裏,賽芳與康阡陌的出現一石激起千層浪。
那個已經被人遺忘的昭陽殿,以及它的主人又被重新提起。
同樣的打砸聲,從千秋殿傳到了含光殿。
殿內,流珠雙膝跪地,默默承受着來自顧慎華的盛怒。
翡翠玉器接連在她身邊碎裂迸起,有殘片擦過身體,血染宮衣。
“到底怎麽回事!”主位上,顧慎華美眸怒瞪,寒意森森。
“娘娘明鑒,奴婢實在不知……當年奴婢是親眼看到他們将康阡陌推進深井,守了好一會兒直到沒有聲音奴婢方才離開,離開前還命他們把幾塊巨石砸下去,季公公當時也在場,娘娘若是懷疑奴婢,大可把季公公找回宮裏問話……”流珠匍匐在地,字字堅定亦透着些委屈。
顧慎華也是砸夠了,火氣洩出去一些,理智漸漸占了上風,“你還記不記得,當時是否有可疑之處?”
流珠搖頭,“沒有,奴婢仔細驗過,是康阡陌無疑。”
‘啪……’
顧慎華重拍桌案,“無疑?那你倒是說說,剛剛在延禧殿的又是誰!”
“娘娘息怒……”流珠越發匍下身子,無力辯駁。
眼見流珠身上被殘片劃破數道血口,顧慎華皺了皺眉,“罷了,起來。”
流珠聞聲,默默起身,站到一側。
顧慎華掃過流珠,些許不忍,“你是本宮從颍川帶過來的家婢,本宮懷疑誰也不會懷疑你,但這事兒裏透着蹊跷,明明早該死了的康阡陌怎麽就活了,又是怎麽落到鐘一山的手裏!到底當年昭陽殿裏還有沒有其他奴才活着,這些你都想過沒有?”
“奴婢無能。”流珠自責道。
顧慎華只覺得腦仁一鼓一脹的疼,以手撫額,“好在……”
“好在賽芳也活着,奴婢沒想到皇後娘娘讓昆梧安排給沈藍嫣的人,會是賽芳……”流珠本不該多話,但她太意外了。
顧慎華擡頭看向流珠,“你在埋怨本宮?”
“奴婢不敢!”流珠再度跪地,誠惶誠恐。
這份惶恐,來自內心深處。
當年‘賽芳之死’,亦是經她之手。
顧慎華挑起眉梢,“你雖是本宮家婢,但有些事本宮不想你知道,因為知道的越多他日被滅口的風險就越大,本宮之前便告訴過你,不讓你知道一些事,是為你好。”
“奴婢感激。”流珠叩首。
“下去吧。”顧慎華頭疼,便也沒什麽心思安撫流珠。
不過倒如流珠所言,好在她還有後招,否則今日必敗……
同在皇宮,白衣殿的穆如玉心情也不是很好。
康阡陌被甄太後留在延禧殿,而不是與鐘一山一并離開皇宮的事實,讓她感覺到了不安。
莫名的,她總覺得自己算露了什麽。
這會兒,秋盈自殿外匆匆而入,反手叩緊門板。
“娘娘,定都侯傳話進來,說是想讓你約鐘一山,把人要回來。”秋盈行至穆如玉身側,低聲開口。
穆如玉蹙眉,“要什麽人?”
“康阡陌。”秋盈随之将馬晉的顧慮一并傳達。
與穆如玉一樣,馬晉對康阡陌沒有出宮這件事亦有疑慮,且想到了一種可能。
“定都侯的意思是,他怕鐘一山會幹脆把人扣下來,不還。”
“他敢!”穆如玉猛然一震,美眸瞪如銅鈴。
秋盈也覺得不可能,“聽她們說把康阡陌扣下的是老太後,鐘一山并沒說什麽。”
穆如玉原本忐忑的心越發放不下,“不會……康阡陌于鐘一山而言沒有用處,他用完怎麽可能不還,那是本宮借給他的,他若不還,信義何在!”
“就是,背信棄義算什麽男人!”秋盈附和着點頭。
信義何在?
對于這個問題鐘一山後來是這麽解釋的,他這個人呢,在想講信義的時候,一定會講信義。
問題就在于,他想不想講……
幽市,天地商盟。
鐘一山自皇宮離開便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見到顏回。
雖說中途因為嬰狐耽誤了些功夫,但好在并無大事。
二樓雅間,鐘一山剛坐下,溫去病已然開口,“今日延禧殿裏的事,顏某已經略知一二。”
“那賽芳可是真的?”鐘一山最想知道的就是這個。
如果沒有康阡陌一番确認,溫去病可以很肯定的回答鐘一山。
但現在,他猶豫。
“該怎麽說,顏某所知的賽芳,仍在慶州。”溫去病也很疑惑。
鐘一山聞聲驚訝,“兩個賽芳?”
“必有一個是假的。”溫去病覺得自己這句話說的多餘,“顏某已命人将慶州的賽芳護送趕來皇城,大概三日。”
原本七八天的路程能被溫去病縮至三日,已是極快。
“三日的時間倒是容易應付過去,一山擔心的是……”鐘一山欲言又止。
溫去病知道鐘一山擔心什麽,“不管宮裏那個是不是賽芳,都不能是。”
的确,如果宮裏那個真是賽芳,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會給人帶來無限遐想。
就在鐘一山再想說什麽的時候,顏慈突然跑進來,行色匆匆。
“盟主,出事了!”
游傅跟幻音,中毒了……
這應該是比兩個賽芳還要讓人感到窒息的事了。
兩個賽芳,必定有一個是真,他們至少有一半的可能性值得期待。
反倒是游傅跟幻音中毒一事,真的是讓人措手不及。
原本四醫對付狂寡已經沒有勝算可言。
現在只剩下兩個,結果簡直不要太絕望。
顏慈帶進來的這個消息,幾乎讓鐘一山跟溫去病同時透心涼。
為免眼前男子擔心,鐘一山立時起身,“一山這便回宮看看情況。”
沒等溫去病開口,鐘一山已然走出雅間。
溫去病無語,冷冷瞪向顏慈。
顏慈沒望天也沒望地,他就望着自家主子,“就算老奴不說,鐘一山也會知道的啊,這件事瞞不住。”
“畢運,告訴他錯在哪兒!”溫去病冷喝。
畢運現身,“顏老你為什麽要解釋?”
“老夫錯在解釋?”
“不是,你不解釋我就不會被叫出來。”
顏慈,“……”
溫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