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霜華(九)
霜華(七)
葉歸晴的籠月紗褂子上沾染了不少薛辭的血跡,他自己倒是并不在意,整個人看着也尚無大礙。
葉歸晴立如修竹,等着墨明兮的治療結束:“我們見南面一峰上屏障破碎,觀其方位極其險要,便前去固陣。”葉歸晴聲音清朗:“只是峰頂人少,分身乏術。薛辭若非為了幫我,也不會受傷。”
墨明兮在大殿前就感應到南面一峰上陣法極其完整,現在看來果然是葉歸晴的緣故。
只是薛辭傷得并不重,也并未血流不止。墨明兮蹙起眉頭,薛辭在問靈宗時那般支離破碎尚且頑固而行,這又是被什麽所傷竟然人事不省?
墨明兮将薛辭肋下的傷口愈合,仔細問道:“他和你說話時,可有瘋瘋癫癫的模樣?”
葉歸晴眼中滿是自責,搖頭道:“沒有,他舉止與尋常道門弟子無二,很是門風清正。”
墨明兮:“……”
門風清正,舉止無二。上一次見這樣的薛辭,還是他在關元樓前诓去季鶴白一縷劍意。
季鶴白抱着手臂,突然開口:“他已無事,你不必太過自責。”
葉歸晴神情複雜:“我……”
葉歸晴還未将話說出就聽得屏風那邊趙落澄猛然驚醒:“越清朗,醒醒啊,我看見,我看見,師叔他抱着師父啊!!!”
飛檐上的銅鈴搖動,劍閣格外熱鬧起來。
墨明兮從前借住的時候頂層還十分空當,現在不過多了這幾個人,忽然顯得擁擠起來。一時屏風這邊的人,都被趙落澄這話驚得閉口不言。
越清朗本來困乏,靠在床頭補眠,忽然聽見耳邊喋喋不休:“越清朗,越清朗,這世上瘋了啊!越清朗。”
越清朗滿眼困頓,将趙落澄的手打落:“我看是你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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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落澄眨眨眼,壓低聲音道:“是真的!是真的!”
這面幾人各自收聲,墨明兮更是扶着額頭不想說話。一番鬧劇下,薛辭倒是醒過來了。
薛辭一身衣服上血跡幹涸,緩緩從床上爬起來。他扯了扯皺巴巴的前襟,雙眼迷蒙,顯得像是被吵醒的。薛辭猛猛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環顧一周,目光落在葉歸晴身上。
葉歸晴眼神一亮,朝着薛辭抱拳拱手:“多謝相救,往後道友若是有難,我必定全力以報。”
薛辭總算是看清了葉歸晴的臉,像是聽到這話被吓了一跳。他朝着葉歸晴擺擺手,嘀咕道:“我這樣也不全是因為那一下,你不必放在心上。”
墨明兮探過薛辭的情況,确實無甚大礙,甚至脈象一片平穩。想起他在雲舟上便睡覺的時間比別人要長,難道是因為……困了?
葉歸晴蹙眉沉思一番,堅定道:“若非道友慷慨相救,我可能一命不保。不知道友是何病症,我能否盡力一試?”
薛辭瞧着葉歸晴,面上沒有什麽波動,淡淡道:“我啊,病入膏肓,好不了了。”
連墨明兮都等着葉歸晴說些什麽不要灰心,會有妙計之類的安慰話,可葉歸晴卻半點廢話也無。
葉歸晴目光了然地接受了薛辭的現狀,十分冷靜道:“那便如有需要,随時可以尋我托付。”
薛辭見葉歸晴這反應反倒有些疑惑起來,腦袋一歪:“我想吃飯。”
房中的屏風唰的一聲被挪開,露出越清朗和趙落澄兩張震驚的臉來。
現在還未到晨起早課的時候,玉華宗定然是找不出一點吃的。
就在墨明兮擔心薛辭還能再摸出些烤雞的時候,葉歸晴将糕點一件件擺在桌上……
墨明兮:“……”
幾人圍桌而坐,墨明兮想起葉歸晴那糕點生意來了。看着桌上堆成小山的點心,季鶴白也坐過來湊熱鬧。
墨明兮無奈一掌拂亮茶爐,跟着一起席地而坐。茶爐裏的水很快就咕嚕咕嚕沸騰起來,根本蓋不住屋內的閑聊聲。
墨明兮默默環顧一周,越清朗和趙落澄正在難以置信,花念遠虛浮半空隔岸觀火,薛辭心有所念圖謀不軌,葉歸晴一臉當仁不讓要負責任。
他深吸一口氣,心道:雞飛狗跳,簡直雞飛狗跳!
季鶴白面不改色,默默遞過來一塊桃花酥:“吃嗎?”
墨明兮此時仍在流轉宗門大陣,沒有什麽吃東西的想法。他輕輕搖了搖頭,空中忽然和花念遠對上了視線。
花念遠眸中含笑,指了指葉歸晴:“我師兄。”随即又搖搖頭:“他看不見我。”
墨明兮看着花念遠伶仃的模樣,想來這人身前怕也是一身病骨,否則葉歸晴對這些生死不會這樣反應。
墨明兮沒将花念遠的事情說破,只道魂魄行得千萬裏,自有他的執念吧。他正聽着一屋子人扯東扯西,捧起茶杯喝了一口覺得神情氣爽,忽然聽見季鶴白的聲音。
季鶴白道:“墨明兮,你還能變成貓嗎?”
墨明兮:“……”
這話一出,視線立刻聚集到墨明兮身上。說來墨明兮也好奇,心念一動,白貓跳上了桌子。
“妙,妙妙!”
趙落澄像是久別重逢,将它抱進懷裏。
墨明兮:別太離譜,你們成何體統。
不僅貓頭挨了一頓搓,一個個喊着貓貓身上好香啊一頓猛蹭,就連葉歸晴都趁機摸了兩下貓背。
墨明兮從前也很受弟子們的歡迎,從未見誰歡迎到自己身上來過。它一身貓毛淩亂,四處逃竄,最終跳到季鶴白頭上才躲過一劫。
“妙妙原來是師父啊……”
墨明兮理好長發,重新坐回桌邊,撫了撫胸口,心道:真好,離譜的日子又回來了。
見他這般模樣,登時屋裏幾道‘你別死’的視線就掃了過來。
墨明兮尴尬地笑了笑,不知道說什麽好。
劍閣之外,竹林飒飒作響。
“我想到件事,你同我來。”
墨明兮不知道季鶴白将他從那過分熱鬧的茶桌邊扯出來,是有什麽話要問。只是看季鶴白不同尋常地露出嚴肅的神态,言語也輕了些:“你想到什麽了?可是那日在問靈宗給我看的夢中之事?”
季鶴白走得急切,避開了那一群吵嚷的弟子。竹林中沉浮着幾盞暖黃的螢燈,映得季鶴白神色不明,他有些疑惑地看着墨明兮:“我有一問想知道。”
墨明兮一頭霧水,看着季鶴白顧左右而言它的模樣問道:“你問。”
季鶴白蹙眉道:“墨明兮,你為什麽不恨啊?”
墨明兮眸中映着上下浮動的燈光,不解道:“恨什麽?你一劍将我證道?”
季鶴白道:“是啊。”
問劍臺上一劍常懸于季鶴白頭頂,似乎稍稍一碰就能掉下來。這事情說來做得不厚道,卻也不是正邪不兩立的事情。
墨明兮不知這事有什麽可揪着不放,他揮手将柔和的螢燈點得更亮,這會看清季鶴白表情認真不像是玩笑:“這話我先前便說過了,勝負本也是尋常,我也不是第一個在切磋裏殒身的人了。”
季鶴白似不滿這答案許久,急道:“不對,根本不對!你根本不在乎生死!”
季鶴白的話讓墨明兮心中猛地一顫,誠然他自問并非這樣的人,但聽到季鶴白的話,總覺得十分不好:“你什麽意思?”
季鶴白手握得緊了緊,上前一步道:“你本來就不該有這次奪舍的,本來就不該死在問劍臺上。這些分明都是因為,都是因為你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你死了那夢境才來,就連夢中你的生死都改變了很多事情。”
聽得這話墨明兮眸光冷了下來,他似乎發現一個撬開那衍天預示的缺口。他冷冷道:“你覺得我不自珍重?”
季鶴白很快給出答案:“是。”
墨明兮腦子被這話攪得一片混亂,他覺得這話只是表象,定是有其他影射,否則就實在荒謬。季鶴白同他吵起來已經是常事,許久不吵有些生疏罷了。墨明兮有些不大平靜:“我若自己都不珍重,如何修來的道?”
季鶴白語氣鑿鑿:“誰知道你到底為何做這些事情,今日殉宗門,明日殉道義。我看你根本就不将一命看重。”
“你什麽意思,你覺得我該生生死死幾輪,再回來教我自己怎麽自珍自重?還是教我怎麽顧影自憐?!”
“不是嗎?你看看你現在,如若不進大乘,你現在這樣靈力流轉不是尋死又是作何?”
“修身修心修道,皆為自己。道成而為人,登仙者皆凡人修士,道成豈有不回首渡人者。修至此境界,我連自己宗門都不能一顧了嗎?”
“其身不保,豈不荒謬?”
“你我境界,大道的盡頭若是一己私情,那才荒謬!”
兩人吵到最後,幾乎在吼,這話音一落,竹林中似有回音不絕。
墨明兮腦中忽然靈光一閃,衍天之相,所謂預言,為何宗門皆覆滅唯獨自己還有後續。什麽劍修一道,什麽獨尊一修都是幌子。季鶴白之所以成了相中之景,就是因為他墨明兮的一己生死。
墨明兮仿佛又身在那道門隕落的獵獵風中,心道:季鶴白,你有病吧!
他憤然追問道:“那你拿劍做什麽?劍修又做什麽?”
季鶴白亦是激動口不擇言:“拿劍并非為愛恨,可是成仙之前先成人!”
嘭的一聲。
螢燈被墨明兮的靈力震碎,稀稀散散的熒光沒入地面,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