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霜華(一)
霜華(一)
季鶴白想了想,又說:“不是。”
墨明兮揉了揉額頭,沒将季鶴白的話聽進去。他眼下已經有了定奪,既然楚明蒼想去中門之上,那麽此間生死抉擇交由他也未嘗不可。
正當墨明兮要開口時,身後傳來一陣淩亂的腳步聲。
薛辭跌跌撞撞地追了過來,朝着季鶴白問道:“我師父呢?”
季鶴白心思不在他身上,随口道:“你師父走了,不管你了。”
薛辭怔怔地看着祝可山離開的方向片刻,不由分說就要去找。他背着劍,卻不會禦劍,靠一雙腳肯定是找不到的。
墨明兮将薛辭這舉動看在眼中,薛辭雖未看他,但他還是擡手将薛辭攔住。墨明兮心中有些可惜,猛然想起自己仍未學會醫治薛辭的方法。此時薛辭如果亂跑亂跳受了傷,他不知道該怎麽辦。他好言安撫道:“以後總會相見的。”
薛辭在墨明兮手上掙紮不休,聽到這話臉上立刻挂上兩道淚痕,整個人安靜了下來。
墨明兮連忙低頭去看薛辭,瞧見他尚且無事。
薛辭緩緩推開墨明兮的桎梏,默默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搖頭道:“不會相見了。”
墨明兮跟着心中一窒,溫聲安慰道:“他醫不好你沒關系,我們去找別人醫你。我認識一個很好的醫修,他總有辦法的。”
薛辭聽着這話眼中毫無波瀾,木木地點點頭道:“我跟着你。”
墨明兮眼中泛着一絲憐惜:“對,你以後跟着我。”
随後他将薛辭推給了季鶴白,禦劍朝着弟子房的方向離去。
薛辭瞪大眼睛站在原處,不敢相信自己又被抛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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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鶴白照着他的後腦勺來了一下,淡淡道:“他有要事在身,一會還會回來。”
再回到弟子房,已然不同昨日。此處依舊夜深寂靜,偶爾傳來一兩聲夢呓。
墨明兮在問靈宗的低階弟子裏不認識別人,其實也沒有更好的人選。只是掌門令牌拿在手上,機緣便是福禍參半。墨明兮在最偏遠的那弟子房門前猶豫了很久,手中握着令牌松了又緊。
他想起那日楚明蒼的抱負,終于還是推門進去。楚明蒼這副睡姿實在是不會設防,依舊一個大字躺在正中。墨明兮掂了掂這令牌沉沉的重量,将掌門令放在了楚明蒼的枕邊。
楚明蒼似夢中感到枕邊冰涼,立刻接了過去抱在懷中。
墨明兮嘆了口氣,默默地出門去了。
回到木屋的路上,他看見中門之上的法陣解開,一道亮光突破雲霄随後散如星子。片刻過後,問海壇的方向火光沖天,映得晚雲泛紅。
祝可山這才是真的走了,他要去哪裏沒人知道。
僅僅是往弟子房的一個來回,墨明兮覺得薛辭變了個模樣一般。他衣服還是那套衣服,但總覺得哪裏不同了。
季鶴白教了他袖裏乾坤怎麽使用,将祝可山那一大瓶藥直接給了薛辭。
當他們離開問靈宗的時候,月已高懸,銀月的光輝将整個問靈宗籠罩在安寧之中。
墨明兮聽見一聲聲鐘鳴,在山間回蕩。楚明蒼應當發現了那塊掌門令牌夢中驚醒,并且鳴鐘聚衆以獲威嚴。
他選在半夜做這事的招數其實很聰明,墨明兮希望自己的擔心都是白費。
墨明兮坐在船尾,朝着問靈宗的方向望去。心中依舊惦念着什麽也不會的楚明蒼,到底如何将問靈宗撐起來。自己是法修,所學所用都對他沒什麽幫助。方才唯獨給他留下一本治療書冊,希望保他一條性命吧。
雲舟飛得極高,船下青山為浪,先是一路沿著西北方覆雪的山脈前進。
墨明兮搓着手鑽進船艙裏,他已經完全感受不到魂魄的疼痛,只是依舊能夠感覺到寒暑。他倒是沒有什麽奢求,只當天寒加衣便可。
季鶴白看着墨明兮幾次欲言又止,眼下回到玉華宗才是第一要緊,墨明兮也不再給他探脈的機會。
墨明兮不願在路上被絆住,只希望能盡早趕到宗門。自問靈宗出發,雲舟即便以全速前進,也須得一日半才到得了玉華宗內。要做到如此,還需要靈力運轉不歇。這事季鶴白做來還不行,須得交由墨明兮才最佳。
墨明兮坐在陣中,心念全然放在趕路這一件事情上。希望趙落澄他們能夠抵擋一陣,斷斷不要被人蠱惑,如同問靈宗這般當了人牆被人利用。
但他更害怕的是,他從前未曾讓這些弟子直面過這樣的事情,只怕他們心思純正不懂周旋,簡簡單單就被騙了。
薛辭安安靜靜地坐在雲舟的一角,自上船後就沒說過一句話。他将目光黏在季鶴白身上,季鶴白似乎陷入沉思,并未搭理他。
墨明兮并不需要全心全意地驅使雲舟,他覺得有些無聊,看着可憐兮兮的薛辭沒有說話。
黎明到來之時,季鶴白将墨明兮替換下來。墨明兮并未推脫走到窗邊坐下,他倒不是覺得有多乏累,将在角落困得腦袋直點的薛辭叫去床上休息。祝可山的話在他心頭缭繞,他罕見的掐指算了算。
雲舟在雨霧之中穿行,過了時辰不見天光,水汽沉沉壓抑得很。雲層之上相當寒冷,狂風卷着簾子噼啪作響。
西南方向似乎有烏雲在不斷聚集,在山麓之間盤桓不去。
墨明兮看着陣法之中的季鶴白,掐指算起自己的進境之日來。天象不至,境界未成,并不像祝可山說的那般急切。他現在靈脈流轉過快,但不是常人不能承受的事情,加以利用還能事半功倍。倒是去了玉華宗不得已打起來的話,恐怕沒法解釋自己這一身修為從何而來了。
得了空當,墨明兮這才想起季鶴白說的那些是的不是來。
墨明兮心中嘀咕:難道他将妙妙看作了我,還是說将我當做了妙妙。墨明兮心有所念,也害怕付諸東流。
他望着遠山,感覺玉華宗的危難之日已經來臨。只能将心中所想緩緩擱置,先盤算起宗門事物來。
夜幕未明之時,玉華宗仍然燃燈不滅,千山素練萬山同悲。
山嶺之間空氣變得越來越沉重,過了千秋峰,烏雲層層壓在峰巒之間。高聳的雲層裏雷電勾結。山底已經黑沉沉一片,唯獨山門之上,借由地勢還存有一絲晨光。
弟子們的劍尖反射着透過雲層的柔光,他們望着首溪山脈北峰的方向。終于,在熹微的晨光之中,遙遙看見一個光點在急速朝山門奔來。那是玉華宗外出探查的修士,禦劍破雲而歸。
他急急在山門前落下,道袍沾滿了污泥草葉,肩上的傷口還在汩汩冒血。他有氣無力地從劍上摔下來,扶着趙落澄的手臂努力站穩。他另一只手撐着膝蓋,喘息了好一陣,最後終于擠出一點剩餘的力氣說話:“我們,我們的掌門還沒回來嗎?”
趙落澄手腕翻轉,将他肩頭的傷口緩緩愈合。從懷中掏出丹藥塞進那人的嘴裏,面色鎮靜道:“越清朗已經去附近求援了,現在還不晚,星衍閣來的人也不多。你不必太害怕,山門還有我呢。”
他叫來兩個守門弟子将這人扶了下去,方才傳音間已經得到這弟子帶來的消息。星衍閣的雲舟似乎還在增加,只是對陣北山前并未發難。
趙落澄本來收到星衍閣遭受重創的消息開心了幾天,沒想到對方轉頭就找上門來。這些低階弟子不知道的是,他與越清朗已經在第一時間出山周旋過。起先尚有妙音宗弟子前來相助,只是在林蘭芷不知去向後情況便急轉直下。妙音宗損失慘重,許多修士未至首溪山脈就已經隕落,好似秦霄的攻擊是毫無差別的。
越清朗決定在前山布下劍陣,回來推測秦霄似乎有些攝人心魄的本事,趙落澄今日就是要将低階弟子全部撤入禁地禁制之中。
趙落澄一面将山門守陣弟子撤換,一面心中不安地看向遠方。他無意間目睹了一隊妙音宗弟子四散奔逃。如若繼續下去,玉華宗寡不敵衆……
他搖搖頭,将這些想法晃出腦袋。如若越清朗不敵,那麽我們就死守山門,一定能等到季鶴白回來。
首溪山脈北峰,雲層之下。
玉華宗的弟子月白道袍在風中獵獵作響,他們望着不遠處就要壓到頭頂的烏雲,眼中沒有一絲懼色。
越清朗一言不發地刻意呆在陣型之中,直至列陣完畢。他禦劍到最前:“玉華宗大敵當前,雖同為修士但如若在我宗內行肆意欺壓,我們定不能不戰而退。”
弟子們的在山門之中擔驚受怕許多天,聽到這話眼中忽然有了光亮。他們立刻挺直腰杆,默念劍訣。劍陣已成之時,劍鋒撕裂強風的聲音在山巒中回蕩。
山風鼓動。
越清朗也一同望向遠方,他深知自己與秦霄之間的差異,劍修一道唯有盡量拉近距離近戰方可有一線先機。他于玉華宗大殿的四十九階臺階下與趙落澄辭別,心中已無忐忑。
暮色未至之時,越清朗匆匆跑下臺階,趙落澄正孤身看著雲層中隐約可見的落日微光。
趙落澄神色憂憂:“越清朗,我們的時間不多,機會更不多。”他目光裏滿是擔憂:“千秋峰的劍陣一定要布得快,別讓人發現了。別再讓人去山下的渡口,往妙音宗那邊的山林也別再派人去了。昨日去的弟子,沒有回來。”
越清朗看着趙落澄,點頭道:“我明白。”
趙落澄雙手結陣沒入越清朗的胸口:“我知道你明白。”
越清朗驚訝地看着他,這陣法他認識,只是不想趙落澄竟然與他一命相承:“你不需要這麽做。”
趙落澄早已代收其他宗門密信,知道秦霄來過是什麽下場,但他面上滿是自信道:“穩妥一點嘛,我命君承,給你多一條生機。我們可是有飛升的師公的,同那些宗門一定不一樣。”
越清朗禦劍騰空,朗聲道:“好好守住山門,在大殿前等我,我們一起等師父回來。”
越清朗默念劍訣,身影很快消失在雲影之間。
在落日之下,他的身影如同一道銀光破雲而去。山間回蕩起弟子應和的聲音,随即點點劍光奔赴北峰,連山間飛鳥也沒法追上。
趙落澄聽得星衍閣的鐘鼓聲在雲中鳴動,心中也十分發怵。
守陣弟子問道:“掌門會回來嗎?”
趙落澄道:“會的。你們每人守好自己的方位,我們就能守住整個玉華宗。”
趙落澄回到大殿前,一手結陣,張開屏障。玉華宗并未有太多法修,他一人之力只能做到如此。法陣雖亮,內裏不堪一擊,希望能夠蒙混過關。
趙落澄這時候後悔起沒能好好做功課了,季鶴白一去許久不回,許是在哪裏受困。還有妙妙,平白無故就卷進來,多可憐啊,貓頭他還沒摸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