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重影(五)
重影(三)
墨明兮站在寒風裏,問海壇寬闊的圓形廣場正在眼前,萦繞着濃濃一股死氣。山中雲霧聚集在這裏,灰蒙蒙的一片。
他腳踝一涼,低頭看去一只慘無血色的手自人堆中攀出,薄薄的一片像是一握就斷。另一只手在地上摸索了一會,碰到了墨明兮的鞋尖,也要抓過來。
墨明兮心中一驚,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扶着欄杆退到廣場之外,那手在空中探了兩下,過不來了。
季鶴白見墨明兮像是在躲閃什麽,朝着橫七豎八的人身之中望去,不見有什麽異樣。朝着墨明兮滿臉疑惑道:“怎麽了?”
墨明兮握着欄杆的手緊了緊,面色凝重:“見鬼了。”
季鶴白再次掃視了一圈,除了薄霧下朦胧的廣場,什麽影子都見不着。問道:“在哪?”
墨明兮指了指那雙透明的手,那雙手像是絲毫不知道自己死了一樣,在地上亂爬亂找,就是站不起來。墨明兮心裏發怵:“那裏。”
季鶴白順着墨明兮的指尖看過去,盯着那雙手的方向看了一陣。搖頭道:“看不見。”
墨明兮安靜看着,那雙手也不去攀季鶴白,偏偏就是在找自己。他忍了很久,最後還是沒忍住,走過去伸手握住那只透明的手。
雖說是握住,卻并沒有什麽實在的感覺。唯有寒冷徹骨沿着手腕爬上來,似乎要将他的五髒六腑凍結。
墨明兮緊了緊氅衣,手上用力。他也不知道自己什麽方法,總算是将那魂魄從人堆底下拽了出來。
一張懵懵懂懂的臉出現在墨明兮眼前,他禮貌的後退一步,松開了墨明兮的手。這魂魄四下張望,看來确實是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長睫之下眼神飄忽,他看了一會墨明兮,似乎找出來一點他和墨明兮的不同,出聲問道:“我死了嗎?”
這魂魄的聲線很平靜,和他懵懂的表情完全不相符。
墨明兮見他身上衣服眼熟,問道:“鏡水宗?”
這雙懵懂的眼神立刻清亮起來,猛猛點頭:“是,鏡水宗弟子,花念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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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明兮沉默了很久,他不太敢看這個少年,這個少年臉上并無傷痕,身上也很完整,并不可怖。如若不是透明飄忽,幾乎不會讓人想到他已經死了。墨明兮始終說不出口“你已經死了”這樣的判詞,阖目猶疑間卻聽見花念遠的聲音。
“我沒死,我一定沒死。”花念遠神色堅定,在他認同完自己的想法之後,表情瞬間變得局促起來:“完了完了,誤了回山門的時間,師兄要氣死了。”他着急忙慌起來,找了一番根本不存在的行李包袱,手忙腳亂道:“我得快點走了,我現在就走。”
墨明兮看着花念遠的模樣,流露出可惜的神色。此處離鏡水宗千裏萬裏,他也不知道魂魄無依能飄多遠。但是不知道自己死了,許是能走得遠些。墨明兮垂着眼默默地看着他,微不可見的動了動嘴角,緩緩道:“你走快些,或許能趕上。”
花念遠聽見這話,瞬地朝墨明兮看過來。蒼白透明的臉上緩緩展開一個笑容,散亂的目光重新凝聚:“那我這就出發了,後會有期!”
花念遠并非不知道他自己已經死了,花念遠只是不承認。
墨明兮何嘗不知,他一言不發地目送着這一縷殘魂飛快地跑下臺階,心頭一熱。
季鶴白渾然不知道墨明兮對着空氣在說什麽,只感覺道微微涼氣從自己身邊滑過。待得墨明兮收回目光,才開口問道:“他走了?”
墨明兮點點頭,像是要說服自己:“回鏡水宗去了。”
季鶴白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饒是見了不少怪事,像是面前這樣的場景仍然讓他震撼。坪上伏身倒着數不盡的修士,誰人曾在這裏兵不血刃,卻無故奪取了這些修士的性命。
墨明兮方才扶着欄杆就發現,這欄杆上有些刻痕。他将圍住一圈的欄杆一寸寸撫過,密密麻麻的符痕凹槽觸感從指腹傳來。所刻的痕紋細致入微,天地星辰方位禁制咒訣一個也不落下。墨明兮一刻一劃地摸過去,認出這些刻痕與星衍閣的問天儀軌所出一致。
墨明兮已經大致猜出這裏發生了什麽,心中沉沉。
他看向廣場上,如若沒有這些倒伏的人身應當能看見星圖地軌星官五行。衍天大術也好蔔星蔔卦也好,問到窮極時,終究是拿自己的命去尋求一解。像這樣拿別人的命去問的,秦霄真是開天辟地第一人。
墨明兮心中一涼,如果秦霄今日開了惡頭嘗到好處,少不得明日就要人人擠上這條歪道。好在墨明兮看問海壇這個樣子,秦霄應當還沒有收獲。
墨明兮一番推敲沒法說給季鶴白聽,字斟句酌道:“這裏有秦霄身上那股鲛油的氣味。”
那鲛油的氣息太過微弱,季鶴白并沒有感覺到。他點點頭:“秦霄剛走?”
墨明兮順着問海壇中央通天般的圓柱像柱頂看去,看見一個伸出來的露臺。方位正好,完全合适在上面嘗試的衍天大術。他目光不離那露臺道:“秦霄在那裏呆過。”
墨明兮心知肚明無論秦霄看的是哪一卷,都不會是稍稍行差踏錯就要斃命當場的一道,更無需随意拿別人性命來墊道。看來是秦霄算不出來,才想出的這樣偏頗的方法。
季鶴白站在他身邊一塊擡頭,遙遙只看見那露臺,絲毫瞧不出秦霄有沒有呆過。“是秦霄做的?”
墨明兮莫名感到痛心,他這幾日心緒難收狀态不佳。輕易就被牽走了情緒,一時覺得自己仿佛在萬丈深淵之底。他臉上挂着尋找到線索的笑意,心中卻忍不住一頓:“是的,應當走了有許久了。”
季鶴白盤算着林蘭芷會不會去找秦霄報仇:“不知道林蘭芷追上沒有。”
墨明兮想起季鶴白所說林蘭芷在觀瀾峰上的舉動,思索着她對上秦霄也不知有沒有勝算。正是低頭苦想時,瞥見季鶴白衣袖裏飄出幾縷絲線來,像是布料扯斷還未縫補。他目光探尋地朝季鶴白的袖口裏看去,感覺裏衣是上次境中撕破的那件。
季鶴白見狀挽起袖口露出長期握劍顯得十分有力的手臂,狀似不經意道:“那日撕破了還未補上,昨晚沒看清就換了。”
墨明兮猜他大抵是故意,沒再往下接話,伸手把那截袖子拂了下去。
對側的階梯上傳來一陣腳步聲,未見其人,先見高高浮起的飛天披帛
這人正是之前在中門前接待雲舟的那葫蘆道人。
季鶴白提醒道:“有人來了。”
墨明兮藏身到階邊的樹叢中,季鶴白也躲了進來。墨明兮的眼中滿是忌諱,低聲道:“這個人就是安排那些收容的弟子的人。”
果然見那人款步而至,身後還跟着四個道童。這些道童看着身量有些高,不像是尋常孩童模樣。那四個道童蹦蹦跳跳地跟在葫蘆道人身後,像是檢查什麽似的繞着廣場走了一遭,個個臉上表情如出一轍。
季鶴白壓低聲音問道:“他那天也帶着道童?”
墨明兮這才把目光放在那些道童身上,也瞧出些不對來。這四個道童顯然同少年無異,不像尋常所收。低聲道:“道童?這麽大年紀的道童嗎?”
季鶴白也覺得不對勁,細心解釋道:“以往道童都是些資質全無或沒有靈根的人,收來後也會結丹駐顏。雖不比修真所得有用,但也能增加壽數補些仙緣。這幾人許是機緣來得晚些,又或者……”
墨明兮道:“我瞧着倒像是和我一道來的弟子們,那樣的也能做道童?”
季鶴白道:“不能了,那樣……就是傀儡了。”
墨明兮陡然想到薛辭,怪不得祝可山也在玉京之中。思索間,就聽見廣場上有人喊:“找到了!”
那葫蘆道人聲音低沉詭谲道:“帶過來。”
墨明兮看不清他們合力拖過去了什麽,只聽到一聲驚呼:“是活的!”
活人,這裏頭還有活人?
極目而望也只能看見兩個道童将一個人帶走了,到底是死是活也不知。四個道童踩着人身又翻找了好一會,方才作罷。等到這幾人都走了後,墨明兮才和季鶴白從樹叢中爬出來。
墨明兮與季鶴白對望一眼,神思掃過廣場之上,找不出什麽活人的蹤跡。一片死寂,甚至在落雪低溫的問靈宗內,有的已經開始腐爛。層層疊疊,不知被什麽控制了來到這裏,越是細想只覺得惡心難耐。
墨明兮抑制不住這股翻湧的感覺,捂着嘴走到問海壇外。他并非沒見過慘象,不知自己出了什麽問題。他只覺得喉頭微甜,放下手來赫然看見掌心一灘血漬。
墨明兮起初還以為身上那些疼痛只是因為魂身不合,現在想來或許是祝可山那心音震蕩至血氣暴行傷了髒腑。
季鶴白追過來,他的手擡起又放下,驚道:“心音所致?”
墨明兮心中無奈,饒是他自己也覺得這貓身太過脆弱。他扯了扯嘴角,虛弱道:“你拿心音試我極限所在時,怎麽沒這麽擔心呢?”
季鶴白噎住:“我……”
墨明兮偏頭又吐了口血,頗為嫌棄地擦了擦手上的血跡,蹙着眉頭等着季鶴白說話。
季鶴白伸手也不是,不伸手也不是,扯了袖擺給他擦手。小心翼翼道:“我想讓他幫你醫了靈脈的事情。”
墨明兮擡了擡眼,唇色被血染得殷紅,眼中映着季鶴白有些着急的模樣:“就是這麽醫?”
季鶴白遲疑了一會,像是下了什麽決心一般:“我有一事,想讓你算算。”
墨明兮:“……”
墨明兮這下氣得想吐血,反倒是沒血可吐了。心道:我以前沒發現你季鶴白還會一波三折的提條件啊?不就是你最能直說最能氣人了嗎?啊?說那旁門左道法修非良時怎不見你一波三折呢?
墨明兮深呼一口氣:“季鶴白,真有你的啊。”
說罷,墨明兮擡腳就走,将問海壇種種抛在身後。
季鶴白疾步跟上道:“你去哪啊?”
墨明兮煩得很:“去找祝可山!”
季鶴白也覺得自己欠妥,他本是打算若是祝可山這裏依舊靈脈不成,這算不算的也就不用放在心上了。見墨明兮走的決然,他慌不擇言道:“這裏你不管了?”
墨明兮腳步不停,笑道:“我管得了嗎?!”
季鶴白小心試探:“那找祝可山來管?”
墨明兮沒好氣道:“找祝可山去吃他那破丹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