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蟬時雨(三)
未名書(十七)
林弄溪逃離北京,在衆多的職業中,選擇老師這個行當的原因很簡單,她寧願為一群小朋友煩心,也不願陷于成年人人際交往的泥沼中。
可她沒想到,眼前出現的局面,竟然比一百個成年人加起來都令她感到煩擾。
“溫玫同學,別和老師開這種玩笑。”林弄溪盯着溫玫,一字一句說得認真,然後見對方蹙起眉尖好似要重複肯定的樣子,瞬間退後半步,止住對方接下來的話,嚴肅道,“算了,別說了,老師送你回去。”
林弄溪拒絕一個人時,哪怕言語間沒有明說,實際行動已經展現得清清楚楚。
溫玫看着她果斷地拒絕交流,又果斷地把她拉上出租車,再果斷地給陳素梅女士打電話時,心髒都跳到了嗓子眼。
她當然不覺得林老師會向她的媽媽告狀,可單是打電話讓她媽媽到小區門口來接的簡單對話,就已經震懾住了她。
她像一只鹌鹑一樣安靜地坐着,接過林弄溪遞過來的卸妝水和卸妝棉,抹下臉上的成熟印跡,這才發現,原來剛剛一時沖動的後果,她并沒有想過該怎樣承受。
如果可以,林弄溪并不想把大人拉進來,因為她知道,溫玫并不喜歡受父母掣肘,可眼下,見對方在車上沉默如金,又站在母親身邊和她說“謝謝”的乖巧模樣,她覺得自己剛剛那一瞬間的決斷是正确的。
她可以允許溫玫一時沖動,卻不可以允許溫玫不顧未來地持續錯下去。
溫玫和她不一樣,溫玫還那樣小。
溫玫以為林弄溪送她回去後,好歹會在微信上和她就此說上一兩句,或者說“這樣子的想法不對”,或者說“有這樣的想法其實很正常,但要和真正的喜歡區別”,但林弄溪什麽都沒有說,她好像變本加厲地忽略了這個叫“溫玫”的存在。
溫玫心中苦澀,她知道學生喜歡老師很難令人接受,可是有這麽難以接受嗎?讓見識那麽廣闊的林老師都避之不及。
這樣的日子過去了将近一個月,當再一次上課舉手和下課問題被忽視後,溫玫忍不住後悔了,她問喬鶴:“如果我跟林老師說,當初是我拎不清,現在我不喜歡她了,林老師會像以前那樣對我嗎?”
退而求其次,是溫玫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了。
喬鶴這些日子總是沒什麽表情,聊天做事都是淡淡的,仿若神游,只有溫玫喊她時,她才會稍稍掀起沉重的眼皮,給一個驚詫的眼色過去,道:“或許會吧,我不知道,你可以試試,反正不會更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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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玫已經很長時間地忽略了喬鶴的感受,更別說現在,她愣了下,豁然笑道:“好,我試試!”
反正不會更糟。
溫玫将想說的話在備忘錄裏翻來覆去地修改了數十遍,才終于定稿,在周六的晚上發了過去。
她說:“對不起林老師,上次是我太沖動,在沒分清欽羨之情和愛戀之情的情況下胡亂開口,給您造成了困擾。現在我已經想清楚了,想找一個機會給老師道歉,可以嗎?”
“哦對了,老師上次想要的那幅《定風波》毛筆行書,我也寫好了,想一并贈給老師,表示歉意。”
在林弄溪不理會她的這一個月裏,她除了和喬鶴說上兩句話,剩下的發洩路徑只有練字。
平時她都是練各種各樣的詩詞,可如今,她所練的只剩下一首《定風波》。
林弄溪最喜歡的《定風波》
她練了好久好久,久到看見定風波這三個字都覺得手酸,可她還是在練,因為她不知道,除了這幅尚未送出去的字,她還能用什麽新奇的理由找對方了。
可再新奇,林弄溪還是沒有回複她。
斷了一個月零四天的聯系,近在一間教室卻猶如遠在天涯。
溫玫忽然覺得無比挫敗和委屈,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難道因為當初那句“喜歡”,林老師就決定永遠不再搭理她嗎?
林弄溪并非沒有看見溫玫發來的消息,她全看見了,甚至反反複複看了許多遍。
可她就是不能回複。
因為她不知道自己一旦回複,對方會不會用洶湧又熱情的話語再次淹沒她。
她在最開始,就是對不停跳動的粉色小兔子頭像心動的。
然而像只縮頭烏龜一樣一直用逃避來解決問題,并不是最好的處理這段感情的方式。
林弄溪想了溫玫數個晚上,把對方的笑容在腦海裏回憶了個遍,終于在淩晨五點,天将明時,給對方發去消息。
[好,見一面吧,下個周六,好嗎?]
突如其來的回複令溫玫像餍足的兔子一般雀躍,她抓着手機,險些把床跳塌,是陳素梅進來吼了一句,她才安靜下來,乖乖巧巧,笑得人畜無害。
她終于可以和對方好好說話了。
她決定,這次道完歉,就把自己的愛意藏起來,和對方做像原來那樣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她決定,就算對方考完研要離開,也不會強行挽留,因為再過一年半,她也會全力以赴到達對方所在的城市。
她做了許多決定,覺得林老師和她,會有重歸于好的現在,也會有可以期待的未來。
可她不知道,在這些決定中,自己忽略了一樁很重要的事實——她喜歡的林弄溪不是因為不喜歡才逃避她的,而是因為太喜歡。
下周六很快來臨,彼時十一月末的A市,空中積攢了連天的陰雲。
溫玫站在成片的小吃街前,不知道林弄溪為什麽會約定在這裏,但看着曾經和對方一起吃過的雞翅包飯攤,她還是笑得眉眼彎彎。
林弄溪遲到了五分鐘,或許是因為特意化妝的緣故,她今天穿着深藍色長裙,披了件針織外套,卷曲長發垂散胸前,紅色唇瓣飽滿又漂亮。
溫玫不由微怔了下,卻不是由于對方的美麗,而是由于對方這與兩人初見一比一相似的打扮。
“林老師,你怎麽……”湊近的香水味更是令人難以忘卻,她永遠記得那個懷抱,于是笑道,“好像有很久沒見過你把頭發這樣弄了。”
正式教書後的林弄溪,總是把頭發盤起的,偶爾別的發型,也是高馬尾。
林弄溪瞬時笑了,走上去:“怎麽,不好看嗎?”
好看死了。
可更好看的是你臉上的笑容。
溫玫盯着她,為兩人之間這從容閑适如往常的聊天,忽地眼眶發酸。
她想,多好啊,兩個人有說有笑,該多好啊。
可到底兩個人中間橫亘了一些不該有的東西。
她見對方笑完,就瞬間低下頭,鄭重道:“對不起林老師,之前是我太沖動,說錯話了!”
少年人低垂着腦袋,像失去陽光的太陽花。
可少年人的愛意,明明是比太陽都灼熱的東西。
林弄溪別開目光,微不可聞地擦了下眼角,然後才偏過頭,輕輕拍了下對方的肩,道:“沒事了,你看老師答應到這裏來,就是原諒你了。”
“你不是要送我你寫的字嗎?”她飛快地掠過那令人不開心的話題,好似今天不是為接受道歉來的。
溫玫愣了下,一時都沒反應過來,聽對方重複了一句“定風波”,才猛地遲鈍道:“帶來了帶來了!我放袋子裏的!”
她今天特意拎的一個禮品袋,裏面裝着禮品盒,禮品盒裏裝着卷起來的一幅字。
林弄溪小心接過,眉梢微挑,笑着驚訝道:“包裝得這麽好呀?我還以為你會直接送我一張紙。”
“哪兒會呀,就是送一般人也不會那麽寒酸。”溫玫鼓了鼓腮幫子,不知道是為自己一不小心說得暧昧而尴尬,還是單純口無遮攔。
不過林弄溪并沒注意這些細節,或者說,她今天來,根本完全不會介意溫玫對她說什麽。
她道:“好,謝謝溫玫,禮物我先收下,回去了再看,可以嗎?”
“當然可以!”溫玫貼心包裝,除了看重對方外,就是不想讓對方當面打開。
因為她的禮盒裏面,除了一幅《定風波》的行書字,還有一封信。
她在寫完《定風波》的深夜寫完了這封信。
信裏說,她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只可憐的小兔子跟着森林裏的仙女,在經歷卡尼期綿延兩百萬年的大雨後,快樂地活了下來。
這個夢有什麽特殊意義嗎?或許沒有,或許有,總之林弄溪不會在看完後扔掉就好。
“那現在,各自回家嗎?”道完歉,送完禮物,溫玫不敢再奢求更多,故而主動道,“還是林老師有其他約會啊?如果有,就快點過去,不要讓別的女孩子久等啦。”
溫玫不覺得對方是為了見她,才打扮得如此動人的。
林弄溪見對方這回如此“識時務”,不由覺得心頭一刺,她扯了扯嘴角,牽出一個笑容:“沒其他約會啦,今天周六,就打算出來玩。你呢,作業做完了嗎,要和我一起玩嗎?”
已經不知道多久沒聽見這樣的邀請。
溫玫愣住,比剛剛對方沖她笑還要覺得魂歸九重天,“一起玩?”她不敢相信,結結巴巴反問,“好啊一起玩,不過真的一起玩嗎?林老師,你不……”
不。
沒有。
從未。
哪怕不知道接下來是要說什麽,林弄溪也敢給這樣肯定的回答。
她把禮物袋子換了個手提,用左手去牽溫玫,柔聲說道:“是,一起玩,你這次想去什麽地方?”
上次去的是電玩城,這次去的還是電玩城。
林弄溪無奈了:“溫玫同學,你不是本地人嗎?沒去過別的地方玩?”
“博物館今天不營業嘛。”溫玫賠笑道,右手拍在按鈕上,夾了個空,林弄溪頓時笑出來,“歪了,再來一次吧。”
好像只是這麽兩三句話,她們就回到了最親密無間的時候。
林弄溪陪着溫玫玩了幾盤抓娃娃,又抓了五只星黛露,終于覺得沒什麽挑戰,看了眼時間,道:“快三點了,去江邊走走嗎?”
“江邊?傍晚去更好吧,那時候舒服。”溫玫下意識回答,用本地人的思路。
林弄溪卻道:“現在去吧,一直很想去看,但一直也沒看,聽說那裏有電子煙花。”
“電子煙花也要各種重大節日才放嘛,”溫玫嘴上解釋着,卻抱着一只星黛露跟人往外面走,“今天是周末,應該碰不上,不過如果有哪個大佬臨時一擲千金,我們就算運氣好。”
“江邊的電子煙花炸開時,真的好漂亮,如果林老師元旦有空,可以和班上同學一起來看。”溫玫這次不再說她和她兩個人。
林弄溪彎了彎眸,在回答前,伸手攔下出租車。
A市的江邊是長江邊,時逢深秋,潮漲潮落算不上多壯闊,但吹起的風卻令人心曠神怡。
“沒想到這個時候還挺舒服的。”溫玫說,跟林弄溪一起坐在江邊的斜坡上,四周,有小孩在玩泥巴,有大人在在買氣球。
林弄溪輕輕嗯一聲,目光順着江面眺望遠方,又望回身側的人。“喜歡嗎?”她突然道,看着對方純真的面孔。
“嗯?”溫玫對喜歡兩個字有些過敏,眼皮突突跳了下,才回道,“喜歡這兒嗎?喜歡啊,風吹得挺舒服的。”
“要是放煙花,會更喜歡嗎?”林弄溪接着說。
“啊?”溫玫愣了下,笑道,“當然更喜歡啊,但剛剛不是說了沒有煙花嗎?林老師你忘啦?”
“如果你喜歡,就會有煙花的。”
如果你喜歡,就會有煙花的。
溫玫忘了自己當時是怎樣一種心情,只知道江對岸的數百只煙花在空中炸開時,灰蒙蒙的天空明亮又瑰麗。
“煙花!”四周的小孩和大人紛紛嚷起來,舉起的手機比比皆是。
溫玫站在那像玫瑰一樣碩大的煙花團下,震驚了許久,才偏頭望着一直盯着她的林弄溪。
“林老師,這是你……”
“想着沒送過你什麽,就花了一些錢,送你一整片天空的玫瑰。”
林弄溪說話時,明明聲音輕柔如風,卻猶如彈火炸在溫玫心中。
溫玫被炸得口幹舌燥,她咽了咽口水,有些束手無策,盯着對方,好半天,吐出零落幾個字。
“那,然後呢?”
為什麽送我一整片天空的玫瑰?
林弄溪早已把回答在心中斟酌了無數遍,可當真正要說出口時,望着對方可憐又天真的眼神,她還是猶豫了。
于是她沒有立即說出,而是先走上前,用力抱住了對方。
“溫玫。”在心髒與心髒相帖的距離,林弄溪啞着聲音,喊她的名字。
人其實是能夠預感分離的。
就像突然走在路上,莫名其妙地開始心慌,想要給家裏人打電話。
溫玫擰着眉,她不想聽對方接下來要說什麽,于是故意問:“怎麽了,林老師打算吻我嗎?我同意。”
伏在她耳畔的人笑了下,輕飄飄的,明明像羽毛撓在心裏,開口卻冷硬的是:“溫玫,我是老師,我永遠不會吻你。所有試圖吻你的老師,他們都該死,知道嗎?”
“我不想聽。”溫玫說,一開口,話音裏就帶了哭腔。
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再也留不住這人了。
“你要聽。嗯?漂亮的小姑娘,以後永遠不要和老師糾纏,你要好好學習,談合适的戀愛,過幸福的人生,永遠快樂,好嗎?”
“不好不好,林老師……”
到底是什麽時候決定要離開的呢,或許就是冷落一個月,卻仍然會想念的時候。
林弄溪因此不再認為自己可以妥善處理好這段感情,于是她想了又想,打電話給研究院的老師,說她不考北京的研究生了,她要出國。
老師問她為什麽,她沒有回答,心裏卻知道,她是怕被那個倔強又要強的小孩找到。
“……那你要去哪裏?”對方沒有回答她,溫玫終于忍不住,她抓着對方的手臂,像抓住大雨來臨前的浮木,她問,“我不能跟着嗎?我不是現在跟着,我長大了跟着,也不行嗎?”
“等我長大了來找你,好不好,我一定長大了才來找你,我現在不打擾你……好不好?”
無人應答時,沉默已經是最好的答案。
林弄溪慢慢推開她,她到底還是沒說自己要去哪裏,而只是不輕不重地道了句:“走了。”
走了。
以後大概都不會再見了。
溫玫愣了下,想追,低頭看見禮品袋還留在江邊,忙跑過去拿,可等拿完再追上去時,林弄溪已經坐在了一輛黑色轎車上。
溫玫張了張嘴,沒喊出聲,裏面的人就看了她一眼,慢慢搖上了車窗。
也許長大後的很多年,的确會再見吧。
但對現在的她們來說,分開是最好的選擇。
你不能要求一個學生抛下一切,去追求愛情的天長地久。
也不能要求一個還沒戰勝家庭頑固枷鎖的老師,去義無反顧愛一個學生。
《定風波》中“一蓑煙雨任平生”的恣意與灑脫,需要時間,需要成長。
車窗外下起雨來了,雨水打濕路面,輪胎經過,濺起朵朵水花。
林弄溪收回再也看不見的視線,用力抹了把臉,低頭将那幅毛筆字收好,低頭将所有賬號注銷。
-林溫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