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不知道其他地方是怎樣, 遠域七區的戰士入伍後的第一課,不是信息素訓練,而是寫遺書。
這是很久以前保留下來的傳統。
作為全境最北、資源廣袤的地域, 七區不止是經濟巨鱷、議會家族之間利益與權力争奪之地,也是鄰國虎視眈眈的大蛋糕。
七區不少戰士前輩們不是為抵禦外敵犧牲,就是在立場之争中無辜喪命。
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就會在任務裏丢了性命,于是定期修改自己的遺書便成了他們的必修課。
在幾代上将的堅持下, 郵寄紙質信件的傳統被保留至今。
信紙也是七區特供,紙張紋路是背景是七區覆蓋着冬雪的綿延山脈, 宛如莊嚴的守護神。
陸萬青捏着輕薄卻紙面背景莊嚴的兩張紙,方才被吊起的心髒重重的落了下來。
當時去三區救災走得匆忙, 這份親筆信還是上回出龍棘島任務前寫的。
認真說起來, 他追随陸薇去七區之後,從來沒有認真對待過這項文字任務。
別人總歸有親人, 有寄送對象。
他呢?
別說不知道能寫給誰、寄給誰,就連和誰建立起緊密聯系都是一種奢望。
他的存在是可有可無的, 別人轉頭就能遺忘, 升至中尉時還有人連他的姓都喊錯。
留下一封信, 又能怎樣?
說不定轉眼就會被扔在角落, 扔進碎紙機, 和他的靈魂一起消失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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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長時間以來,他都是極敷衍地在紙上畫一個圈, 象征着他這操蛋的一生, 重新來過也還是找不到出口。
有一次, 不知道這潦草的圓被誰無意間看了去, 悄悄流傳了一波之後, 傳到餘星星的父親耳朵裏, 特意将他喊去談話。
“若你死得其所,信件或許就是你的身後名,若你走的猝不及防,它是你給予至親的最後慰藉。
“想清楚再下筆,不要當成兒戲。”
陸萬青應了下來,心裏決定以後在紙上畫圈的時候千萬不要讓誰再看見。
身後名是被人傳頌或唾棄,他毫不在意。
他從來不吝惜自己的付出,每一次都是拼着命去做任務,被戰友形容是金色後盾的名片,并不是為了功績,或是身後名。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尋找一種被需要的感覺。
他只想在活着的時候,被誰認真記住,而不是像透明人一樣,擔心有朝一日會消失在世界上。
他希望有誰不用他提醒就喊得出他的名字,希望有誰能主動将目光落在他身上,而不是哪裏有劇情需要,就把他綁去哪裏。
他也想……成為自己人生的主角。
陸萬青沒有想到,他真的遇到了這樣的人——
跌跌撞撞地跑到他的車前,潋滟的雙瞳裏盛滿了他的模樣;
從他手裏搶過結婚證,眉眼恣肆,用他從未聽過的情緒有力的聲音喊了他的名字;
把隐藏在黑暗中的他從車上拽下來,将他拉進光裏,矯揉造作挽着他的手臂,背脊卻是緊繃和戒備;
會主動給他發送消息,關心他的身體。
龍棘島任務前,他破天荒地改了遺書,頭一回認認真真、一筆一劃地給一個具體的對象寫。
他到現在都記得自己寫了什麽——
【陌路人/合作夥伴/臨時伴侶,當你收到這份信的時候,意味着我已經走向了終點。不知道此時我們的關系會變成什麽樣,但請你不用太放在心上。
【這份信之所以送到你手上,只是因為此時此刻的我,在世間僅能找到一個滿足了我夙願的收件人,我死而無憾。
【上将的婚姻狀态登記需要繁複流程,若你收到這份信時仍未脫離伴侶的身份,可以憑借這份信讓他們加急辦理。
【盡管我生而不得自由,但願你能永遠不被困在牢籠中,願你永遠自由。】
……
陸萬青手垂下,紙張在身側晃了晃,他抿唇解釋:“遺書,我們會提前寫好,如果在執行任務過程中發生意外,就會給親屬寄去。”
“這我知道,元帥和我說過。”舒辭拉過椅子,抱臂坐下,翹起二郎腿仰頭看他,“所以你是什麽意外?”
“可能是我在海上漂泊太久,沒有和中心取得聯系,所以觸發了自動寄送。”
“這個元帥倒沒有說過。”
“自動寄送由各區單獨負責管理,他太忙了,未必記得這件事。”
“你知道我收到的時候在想什麽嗎?”
舒辭背脊挺直,望進陸萬青的眼裏。
“你沒有回我消息的第二天收到的。我怕這是誤寄,也不想麻煩正在因為大選焦頭爛額的其他人,就想等官方的确切消息。”
他并不知道這是陸萬青什麽時候寫成的,“夙願”二字尤其讓他遲疑了很久。
莫非這人的夙願就是親完他然後夾着尾巴溜走嗎?他怎麽連遺書裏都想着幫他解除婚姻關系的事情?
陸萬青喉嚨動了一下。
“但我等來的是元帥宣布你停職察看。”舒辭頓了頓。
“既然是停職察看,那人應該沒事。但我又想,萬一你真的出了什麽意外,而元帥是為了不引起騷動和恐慌才下達的指令……”
陸萬青指尖蜷起,渾身僵硬,像是被人直接釘在了原地。
他想到剛剛自己走到桔青路路口,遠遠看見他猛地打開院門,光着腳衣服都沒換的樣子。
看到門外的記者,眼中的光倏然消失。
舒辭剛剛是懷着什麽心情開門的?在他自以為冷處理的這段時間裏,他在想什麽?
“抱歉。”
陸萬青喉嚨滾動,低沉的嗓音中平添了幾分懊惱和自責。
他躬着身,低着頭,用那些Alpha最嗤之以鼻的姿态立在舒辭面前,餘光掃在他留有水漬的唇上。
他多麽仁慈,竟然在這種心情下還願意吻他,替他釋懷。
“沒什麽好抱歉的。”
大家不過是都在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情而已。
“啊,但這個——”
舒辭起身,将信紙從他手中輕輕抽出,轉身夾進文件夾裏,和訓練材料放在一處。
“寄給我了,就是我的了。”
心底卻是松了一口氣。
只要不是真的下決心要和他分開就好,什麽死而無憾,什麽夙願,都見鬼去吧。
他邊整理邊問:“既然想冷靜,為什麽還要回來,怎麽不一直躲着?”
“因為……”
陸萬青餘光看見舒辭的桌面,他和陸薇的合照被立在那裏。而旁邊放了個新相框,裏面放着一張他穿着白色短袖在家裏晾衣服的照片。
他允許他偷拍的。
現在被他光明正大地洗出來,放在桌上。
相隔甚遠,關了手機不去看消息,但他無法切斷獨屬于舒辭的聯系。
他每一次觸碰他的相片,他都有感覺。
“因為我能感覺到——”
陸萬青雙唇翕動,內心掙紮着要不要解釋,話說到一半,站在桌前的人竟徑直往後栽倒!
舒辭仿佛瞬間脫力,直直倒了下來,陸萬青眉頭一跳,傾身将他接在懷裏。
整個人昏了過去。
與此同時,舒辭放在桌上的手機劇烈震動了起來。
夕陽西下,桔青路周圍的街區亮起昏黃的路燈,開了房屋屏蔽裝置的小院上空的銀光漸漸與夜幕
易行水沿着導航往前開,被前方立起的警示條攔住了去路。
幾位濃眉大眼的alpha叉腰站着,看到她的車,皺起眉朝她走來。
“查案臨時封鎖,麻煩您繞行。”
“如果是記者,勸您止步,半小時前有人報警,附近圍觀的記者都已經被我們帶去做筆錄。”
易行水愣住,拿出手機:“你們是不是搞錯了什麽?我是被……”
“是我請來的醫生,麻煩幾位了。”沉穩的聲音驀然響起。
警察們回頭,只見陸萬青站在院門口,眉目淡然地看着他們,語氣卻是不容拒絕。
“沒有沒有,陸上将客氣了。”
易行水被放進了警戒線,靠邊停了車,提着小箱子三步兩步跟上陸萬青,瞠目結舌地進了院子。
“師兄,真的是師兄??我沒有認錯人!”易行水步伐極快,短發在她耳側晃悠。
從島上回來,她遲遲沒有等到舒辭約定好的那頓飯。
很久沒在學校裏看見舒辭,結果一收到消息就是震驚全國的勁爆大事件。
她今天給舒辭打電話,原本是想确認一下被停職的那位究竟是不是她師兄,沒想到接電話的是另一個聲音。
熟悉,卻也不熟悉。
她從來沒聽師兄用過這種急切又緊張的聲音。
“是我。”陸萬青走進屋,腳步頓了一下。
“外套挂玄關,別把外面的冷氣帶到他身上。”
易行水萬千話語噎在嘴裏,換了鞋跟他走進卧室,只見床上omega臉色發白,陷入昏迷。
她拿出聽診設備在床邊坐下,熟練地擺弄着舒辭,進行檢查。
半晌,她收起設備,看着陸萬青欲言又止。
機器上的數據,基本上都是正常的。
“他最近是不是沒有好好吃飯和睡覺?看上去像是超負荷太久,突然卸下了身上的重擔,緊繃又松弛後的自然反應。”
陸萬青默然。
有沒有好好睡覺他不知道,飯可能是真的沒有好好吃。
他剛剛進廚房,看見滿地都是空的泡面和速食包裝盒,足以想見,這幾天他在家足不出戶的樣子。
“他在學校的時候紊亂症發作過一次,估計還影響了分泌系統,有一點情熱期被推遲或抑制的征兆。”
易行水心疼地看向舒辭,她怎麽覺得每次見他,他不是身體狀态極差,就是不怎麽清醒的樣子。
“就算其他身體機能都正常,如果再不好好休息,補充營養,很難說下一次紊亂症能不能抗得住。你們這些當家屬的一定要注意啊!”
易行水秉持着職業操守,指導完患者家屬,擡眸,這才想起來,面前的家屬并不是一般的家屬。
……她居然劈頭蓋臉把師兄兇了一頓。
“不過師兄,我記得你一直都是年級第一吧。”易行水頓了頓,“他這個情況,說實話連病都算不上,你特意把我喊過來看?”
陸萬青目光在舒辭身上一動不動。
半晌,開口:“你師姐之前把紊亂症專項研究的交換名額給了那個……”
“李師兄?”
“你現在能聯系到他嗎?”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叫,雙向的“關心則亂”
不知道書寫時間的情況下收到遺書,你辭每天都能燒腦給一個新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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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顧指路
1、7、10章有呼應老陸心聲部分。
19章是被舒辭洗出來的偷拍照片。
21章是師門三兄妹相關的內容。
前10章常看常新(bushi)我開文前修過十來個版本,為了壓下老陸視角的洶湧波濤。現在可以說了,在辭導視角的每個無心之舉,其實都是陸萬青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