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相思

第18章

方宜修醒過來的時候，發現窗簾外的天已經黑了，樓上樓下傳來铎铎的做飯聲響，自己家裏安安靜靜的，客廳傳來一點輕微的電視聲音。

“吱呀。”卧室門被推開，風吹得窗簾動了動。

方琴把夜燈調亮，走過來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道：“終于退燒了。下午你同學把你送回來的時候，可真把我吓了一跳。一開始聽見樓下有人說，‘哪位是方宜修的家長啊，您家孩子生病了。’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結果探頭一看，還真是你。早上出門還好好的呢，怎麽下午就這樣了。”

“媽……”方宜修嗓子沙啞得很，只發出一點氣音。

方琴趕忙把他扶起來，把手上的熱水杯子遞過去：“來，把藥喝了。”

方宜修接過來，卻沒有喝，問：“許淼呢？”

方琴一怔，反應過來說的是那個送兒子回來的男孩子：“噢，他走了，六點過的樣子。因為你一直沒醒，我就請他在家裏吃晚飯，結果這孩子說家裏人等他回去吃飯，我就沒好再留他。怎麽，你有事要找他嗎？”

“沒事。”方宜修搖搖頭，把杯子裏感冒沖劑一飲而盡。

方琴把空杯子接過來，看見兒子又躺了回去，問：“還難受嗎？起來把飯吃了吧。”

方宜修搖搖頭。

方琴把夜燈關上，在門口立了一會兒，聲音低低的說：“宜修，你同學說，最近你心情一直不好。對不起，媽媽沒有注意到……”

方宜修沉默，隔了一會兒啞着嗓子道：“沒事，媽。你有你要顧慮的事情，我只遺憾自己幫不上忙。”

方琴在黑暗裏扯扯嘴角，露出一個難看的苦笑：“有你這麽說，媽媽很欣慰。本來覺得不好跟你說的，因為都是你爸爸過世後的一些事情，不過看你最近情緒影響了身體，我也有點後悔沒早告訴你。今天你先休息吧，明天正好不上學，我跟你好好聊聊。”

####

方宜修家中的事情之所以麻煩，在于牽扯上了人情和錢。

他父親杜慎行生前是個書畫家，交友極廣，有任何朋友找他要字畫，都是慷慨相送，不曾收過潤筆，任何朋友有難處找他借錢，也是痛快借了，但多數沒有留下欠條。之前父親一場急病，手頭作品來不及變現，又反過去借了別人不少錢，現下當事人身故，就有些扯不清楚。

等方宜修跟母親和其他親人商量着把這些事情陸續解決，轉過頭來已經到了夏天。

高一結束了。

“方宜修，我要轉文科了。”

許淼一只手扯着夏季校服上衣邊緣的線頭，另一只手撓着臉側，視線沒有跟他相交。

方宜修張張嘴，想要說很多話，最後只是幹巴巴地道：“不錯，文科挺适合你。”

“噢，是吧，我覺得也是。”許淼的語氣低落下來。

最後他終于擡起頭，看向方宜修，道：“今後有啥問題，我還是可以找你問吧？”

“當然。”方宜修深深地點頭。

許淼的突然轉文，讓方宜修有些措手不及，他後知後覺地發現，在自己忙于處理家中事情的時候，無意中錯過了重要的東西。

但他沒有立場反對許淼的決定，只能默默地注視着對方的遠去。凝望着許淼離開的背影，方宜修心裏有些空落落的，曾經湧現了一瞬又被壓下去的想法重新冒出頭來，然後被他殘忍地按進腦海深處——還是不要了，他不忍心讓對方走上這條布滿荊棘的小路。

然而真的實施起來，卻不容易。

在之後的日子裏，他一邊期盼着QQ上對方發來的消息，一邊增加了發空間動态的頻率，期待着對方的評論。

上學依然是無聊的，但體育課、大課間和一周一次的活動課除外。因為這是他所在的1班跟許淼所在的10班隔得最近的時刻。

“不錯呀方宜修，看你文文弱弱的，引體向上這麽厲害……”

方宜修一邊平複喘息，一邊含糊應了一聲，餘光卻把人群裏的許淼鎖定。

不知道剛剛他看到沒有。

“哇，許淼，剛剛那個帥哥你認識嗎，之前你好像就是1班的吧？要不要幫我們介紹介紹啊……”

“不怎麽熟，哎呀，我在1班也沒有待很久，班上人都沒認完呢。”許淼心裏有點不痛快，雖然不知道緣故，但還是難得地扯了個謊。

方宜修借着喝水，故作不經意地朝那邊看過去，正好看到許淼一手撓着臉側，一面跟女生說話的樣子。他頓時臉色黑了下來，剛剛因為用力過猛而發抖的胳膊驟一用力，敞着的熱水杯一歪，潑了一地的水。

難熬的高二過去，方宜修這邊依然維持着抓心撓肝的被動局面，但沒有容他在這不通的道路上多花幾分心思，競賽夏令營就來了。

雖然方宜修自恃才高，但在遍地聰明人的夏令營裏，也不自主地受到學習氛圍的感染，認真學習起來。随後是全國競賽，一等獎獲獎，然後就是保送K大。

那天腳步匆匆地回到學校辦理相關手續，他與許淼不期而遇。

“許淼，好久不見。”

可惜的是旁邊有外人，所以還沒等他思考出合适的對話內容，就被礙眼的外人打斷了思路。

他只好倉促告別。

接着，就是慶功宴。一開始家人跟他提這事的時候，他沒想答應，嫌太麻煩。但突然想到可以借機跟許淼好好聊一聊，便又答應下來，只是說除此之外，還要跟朋友單獨聚一場。這點沒人反對。

真到了那一天，明明定的是晚飯，方宜修大早上就起來了，看着除了校服之外沒幾件的衣服，開始發愁穿什麽好。

最後索性打車去了趟商場，置了一身新衣服，還去理發店把倆月沒剪的頭發修了修，最後看着鏡子裏油頭粉面的自己，怎麽看怎麽不适應。

“師傅，把劉海打薄點吧。”

“小帥哥，你确定？這可是現在最流行的韓式厚劉海了。”

方宜修抿唇，看着鏡子裏陌生許多的自己，遲疑道：“你覺得這适合我嗎？”

理發師使勁點頭：“當然了，你理了這個頭發出去，不是我吹，起碼咱們區裏你是數一數二的帥！”

方宜修被這馬屁拍了個寒戰，飛速給錢走人。

聚餐的地方是一家自助烤肉店，顧客以學生和年輕人居多，別桌都鬧哄哄的，只有方宜修他們桌因為主人的緣故，格外安靜。

許淼因為只在1班待了一年，跟桌上其他人都不熟，最後一排座次，成了離方宜修最遠的一個。他找不到人說話，只好默默地喝飲料，吃肉。

方宜修心情也不太好，本來是為請許淼，但飯一吃下來，還沒跟許淼說上幾句話。

到了自助的時間，其他人都意猶未盡，有人提議說：“咱們唱歌去吧。”

方宜修本來沒想去那鬧哄哄的地方，但今天目的還沒達到，索性主動找上許淼：“一起去吧。”

許淼有些詫異地看向他：“我也去嗎？”

方宜修點頭：“都去。我看你今天好像還沒玩開心，不如一起去唱歌。”

許淼猶豫了下，最後笑道：“行，你是今天的主角，聽你的！”

方宜修松了口氣，正要邁步往朋友那邊走，突然想起許淼，便僵硬地伸出手去，學着別的好朋友之間的相處模式，把手勾上他的肩膀。

許淼一愣，看向他，方宜修卻不作解釋，木着臉半推着他走到其他人那裏：“走吧，我們去KTV。”

那些人本來正開心地讨論着一會兒要唱多長時間，要不要給家裏打電話說外宿的事情，看到方宜修帶着許淼過來，不由自主地停止讨論。

許淼感到有點尴尬，下意識往邊上出溜。方宜修眉頭微皺，把要往外躲的許淼的肩膀攬得緊了一些，才放松表情道：“我找不到地方，麻煩你們帶個路呗。”

“哈哈，真稀奇，學霸也有不熟的領域啊……”看方宜修白他一眼，那人打了個哈哈，接着雙腿一并，立正敬禮，“請修哥放心！一會兒我保證手把手教會你，争取今天培養出新一代麥霸來。”

其他人笑得樂不可支。

許淼也沒忍住咧了咧嘴，僵硬的身體終于放松下來。

一行人到了地方，如何選擇房間和套餐不提，等把明亮的燈光關上，只留那個色彩雜亂而昏暗的迪斯科球作為照明之後，本來鬧而擁擠的房間突然安靜下來。看着點歌界面排的那堆離愁別緒，這群少年人終于有了即将分離的真實感。

接着點歌排第一的同學先唱了起來。

“許淼……許淼？”身為主角，但對唱歌沒有什麽興趣的方宜修找了一圈房間，終于找到被擠在邊上的許淼。喊了幾聲對方沒聽到，他只好湊到對方耳邊去，喊了他一聲。

許淼本來興致勃勃地看着點歌界面，察覺到耳邊的說話聲，他下意識地一回頭。好像碰到什麽溫熱的東西。

“嗯？”

接着便發覺眼前的人僵住了。

“方宜修？找我有事？”

方宜修哪裏顧得上回答。他耳中轟鳴，只覺得一腔熱血滾燙得像要噴出來，迅速點燃了皮膚，如同荒野上的飓風卷過一堆火浪，熱度從胸腔直燒到頭頂。

許淼拍了拍他：“喝醉了嗎？”

方宜修被這一拍，感覺腿驀然一軟，呆呆愣愣地坐在旁邊，等到許淼從桌上給他扒來一瓶冰涼的礦泉水，在對方擔心的目光中下意識灌了半瓶，才緩過勁來。

“沒事，謝謝。”

話雖然這麽說，但剛剪的厚劉海底下可冒出不少汗珠子。

後面也試圖跟許淼說話，可每次一側頭看見對方的側臉，剛剛唇上那種溫熱的觸感又再次湧現，如有實質，燙得他縮回去。

直到後面話筒被遞到手上，在衆人的起哄聲中，方宜修才從幻夢似的境地脫離出來。

“我，我不會唱歌。”

“主人公都不唱歌，那我們唱有啥意思啊？”

“就是就是，請主角表演一個！”

“噢噢噢噢，唱歌！唱歌！”

但看着眼前叮當貓的畫面，方宜修實在張不開嘴。

不知道誰這會兒好心插了一首歌進去，說：“哎哎，知道我們方同學注意形象，就不難為你了，這歌你肯定會吧？”

也許是巧合，這首歌方宜修正好會。

還特別熟。不知道從什麽時刻開始，他的MP3裏面循環最多的歌就變成了這個。

“當火車開入這座陌生的城市，那是從來就沒有見過的霓虹……”

他認真地唱着，聲音也從幹澀慢慢流暢起來。眼神沒有看向想要交流的那個人，望着一字字跳動的歌詞，像是在細數這短暫而美好的三年。

“有沒有人能告訴你我很愛你……”

少年心事如水，藏在落葉晚風裏，張合的書頁、操場上的短暫對視……方宜修突然後悔了，他為什麽要填報那麽遠的志願呢？

方宜修的歌聲不能算是好聽到讓人耳目一新的那種，但他這首歌一唱，一開始還有小聲交流的包廂都突然安靜下來。之前活躍的氣氛忽然又冷寂下去，盡管少年人并沒有經歷過許多情愛，但這種安靜的痛徹心扉，大家都開始模糊地有了體會，以至于一曲唱罷，大家都忘了捧場地鼓掌。

只有許淼的掌聲響起來。其他人這才後知後覺地跟着鼓掌。

到這會兒，大家繼續唱歌的心思也淡了，接過麥的那人關了音樂，提議道：“要不我們了玩游戲吧，真心話大冒險，怎麽樣？”

許淼因為跟這群人不熟，沒有作聲；方宜修看了一眼許淼，想到剛剛那個“吻”，目光一凝，心裏第一個答應下來。

“這裏有副撲克，這樣吧，我們一共8個人，抽數字牌，每局抽到牌面數字最大的可以向數字最小的人提問真心話，或者指定他在包廂內做一件事。大家同意嗎？”

沒人有異議，于是規則就定了下來。9張同花色的數字牌打亂順序，然後開始抽牌。

第一輪最大和最小被一對損友拿到，數字大的那個當即說：“真心話沒意思，這貨屁股上有幾顆痣我都清楚，我建議大冒險。”

其他人一頓起哄，最後數字小的人只好氣呼呼選了大冒險。

數字大的人說：“既然不能出包廂，那這樣，我們把服務員喊進來，請你對人家說十句不同的道歉的話，嘿嘿嘿。”

“靠！”

不過願賭服輸，真當服務員被叫進來之後，這人擺出一副扭曲的樣子，跟人道歉，全包廂的人還忍着笑裝作不知情的樣子，确實十分好笑。

特別是最後一句，跟人家說自己是在大冒險，最後服務員一副看外星人的表情看向包廂衆人的時候，讓所有人在關上門之後終于忍不住狂笑出來。

許淼也笑出了眼淚，拍拍旁邊方宜修的肩膀：“我靠，方宜修，你同學也太逗了。”

方宜修看着許淼笑得前仰後合，幾次靠到自己肩上，心中一軟：“他們就這樣，你習慣就好。”

玩了幾輪，幾次心驚膽戰的避開“中獎”之後，許淼終于還是被命運之手選中了。

牌面數字：2。

牌面最大的那個人是後來轉進方宜修他們班的，跟許淼可以說是素不相識。那人跟許淼一起站起來之後，有點尴尬地撓了撓頭，問：“呃，這位同學你選真心話還是大冒險啊？”

許淼盡量擺出大方的姿态，道：“就大冒險吧，真心話的話，我瞎編你們也不知道。”

其他人笑了起來，稍微有點僵的氣氛也活絡了一些。

但那位同學還是謹慎道：“這樣，這位……許同學是吧，請你一口氣喝掉一聽啤酒。”

聽完冒險內容，許淼松了口氣的同時，有人無趣地嘆了口氣。

這聲嘆氣讓方宜修盡力忍住了幫喝的念頭。

許淼酒量一般，但在吃飽喝足之後要灌下一聽啤酒還是有點難受的。

“沒事吧？”方宜修問他。

許淼一邊忍住打嗝，一邊朝他擺手。

下一輪，許淼抽到了3，剛想松口氣，突然發現多出來的那張牌翻開正是2，他只好硬着頭皮又站了起來。

接着方宜修也站了起來：“我是10。”

許淼看見方宜修目光沉沉，還未從一晃而過的迪斯科燈光中反應過來，就聽見方宜修在他旁邊說：“許淼同學，你選真心話還是大冒險？”

“真心話吧。”

方宜修按捺住不受控制的心跳，語氣平穩地問：“現在有喜歡的人嗎？”

許淼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接着目光一縮，躲到邊上去：“有。”

方宜修目光一沉，心中湧現出許多連鎖的問題，但還來不及問，就被其他人起哄道：“我們方哥這個問法也太溫柔了，要不是我跟這同學不熟，我指定要問問初夜了沒。”

因為許淼這兩次抽中都讓大家興致缺缺，又沒誰有那膽子問方宜修八卦或者指使他做什麽丢臉事，所以這個游戲就這麽中止了。

後面其他人唱歌，許淼喝的那酒的後勁也上來了，靠在沙發上昏昏欲睡。

方宜修本想問他要不要回家，因為其他人這意思搞不好要通宵，也不知道許淼是什麽想法，但剛湊到對方旁邊，他忽然又想起之前那個偶然的“吻”來。

做賊似的看了眼其他人，見喝醉的倒在沙發上，還活泛的就專注拿着話筒繼續鬼哭狼嚎。

他突然被一種力量驅使着，重新湊到對方臉側，在那線條清晰的下巴邊上落下輕輕一吻，頃刻，溫熱從接觸的地方傳到心髒，先前還不夠雀躍的心像是被安上了馬達，砰——咚，砰——咚，砰咚，砰咚，咚，咚咚……

許淼嘟囔着伸出手想要拍掉臉側作亂的東西，方宜修猛地後退了一步。但只是僵硬地坐回原位，腦子裏嗡嗡作響。

我親，親上去了……

這時鬼哭狼嚎的弟兄唱起了新的歌曲。

“……暖暖的春風迎面吹

桃花朵朵開

枝頭鳥兒成雙對

情人心花兒開……”

方宜修木着臉看向屏幕。

“……啊喲啊喲

你比花還美妙

叫我忘不了……”

他下意識摸了摸嘴唇，突然猛地看了一眼許淼。發現對方還熟睡着，心裏又是松了口氣，又有點遺憾。

之前那章結尾太倉促了，重新寫了一段，沒想到一寫就是3千……之前偷懶略過就是想到字數多，一寫字數是真的多……不過之後就要端正态度，不坐飛機了，咱慢慢寫劇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