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028===
“她答應了。”
段緒說完這句話, 故意抱手倚着牆壁,等待他所預料的反應。
灰白牆腳爬滿了青苔,隐蔽窺不見天光, 它在潮濕和昏澀中呼吸,枝丫瘋長。
紀時述撇過臉看他。
五十米外的街市華燈初上,他站在小巷和鬧市的交點, 半身披着絢爛的霓光, 半身蓋着冷清的路燈。
“祝幸福。”少年極淺極淺地扯了扯嘴角, 彬彬有禮地說道。
他向着繁華走去。
段緒無聲地笑了笑, 低頭踢腳邊的小石子。
下一瞬,他被對方用手臂卡住了脖子,來得疾來得狠,他整個人都被騰空架起, 後背甩撞到了牆壁。
松落的瓦塵簌簌。
脖子上橫着少年青筋凸出的手臂,狠戾地扼制住他,脊背發麻發痛, 但無所謂, 段緒咳嗽了幾聲,豁然大笑:“你果真。”
他頓了頓:“喜歡她。”
他望進紀時述淬寒的雙眼,無喜無悲無怒, 幽暗淡漠, 他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在這方危險的深潭洞口裏被吞沒。
段緒忽然對皮囊下真正的人産生興趣。
紀時述只盯着他,舌尖慢慢地掃腮,“你真以為我會祝福你們麽。”
頭頂年久失修的路燈茍延殘喘地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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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她在一起一天我就綠你一天, 談一次我攪黃一次。”少年近乎偏執地說, “我不介意世道會批判的插足, 她是我的。”
“除非,你讓我親耳聽到她說喜歡你。”
段緒震驚地看着他,良久搖了搖頭:“你真是個瘋子。”
少年松開手,純白的T恤袖管不染一絲髒垢,他光風霁月地站在路燈下,每一根頭發每一簇睫毛都沾染着清冷月光,出塵絕世。
他拍了拍落上灰塵的書包,再擡眼,還是那副謙遜溫和的模樣。
“如你所見,我是對你有敵意,也确實對你的新女朋友早存心思,那又怎樣。”他惡劣地挑眉,“我不會在她快要高考時提出和她談戀愛,所以我一定會讓你們分手。”
他邪性地朝段緒笑了笑,不屑不恭,無拘無束。
段緒半跪着站起身,目送他消失在燈火憧憧間。
之後紀時述和他沒了瓜葛,他也在第二天詢問千吟才知道,段緒是在騙他。
女孩正在為數學最後一道大題發愁,自然不知他問出那個問題的焦灼和不安,随意道:“你聽誰說的,我沒有男朋友。”
筆尖磨紙,思路豁然開朗,她漫不經心答:“談戀愛哪有學習有趣,哪有把你狠狠壓在我的五指山下有趣,我?我不會談戀愛的。”
—
歲末,下了一場大雪。
離跨年夜還有一天。
千吟的手機就沒消停過,滴滴嘟嘟全是群發的跨年快樂,老板發個紅包雲雲之類的祝福語,邬南尋很興奮,她說終于又有機會給男神發消息了。
随後po出一張聊天截圖,以年為單位的聊天,截圖裏只有四句“跨年快樂”和他發的“同樂”。
只有這一天,我才有理由把喜歡隐埋在人山人海裏,在阖家的祝福聲中渾水摸魚,期冀冬日的回音。
就像網絡熱評裏說的那樣,祝你歲歲平安,即使生生不見。
跨年夜前一天,戀綜《聆聽春日》正式官宣。
千吟忙着戀綜和雙姝的宣發,忙着和品牌代言的接洽,十二月的最後一天,她總算能放個小假。
《聆聽春日》依舊采取剪影公開嘉賓的模式,除了內定知道的紀時述,其餘人跟開盲盒一樣,千吟一概不知。
不過她本身就對此沒有多大興趣,她慢熱神經粗,壓根不會搞暧昧炒cp,為此她暗地裏覺得自己特別對不起那個寶貝超話。
正主媽媽不會撒糖嘤嘤嘤。
正主爸爸會。
千吟躺在保姆車上玩手機,明煙在前面接了個電話,扭頭對她說:“吟吟,送你去寧安長街哈。”
“去那兒幹嘛。”女孩吓得一抖。
“紀老師說的,有家宴。”
噢,跨年嘛,那沒事了,千吟放松地躺回去,想了想給紀時述發消息:“尊敬的客戶您好,現有三套劇本認您挑選,請問您是需要小鳥依人型妻子還是溫婉賢淑型妻子還是活潑可愛型妻子呢。”
滴滴,對方很快發來兩字,千吟滿心歡喜地點開。
“TD。”
“……”
明煙給她放下車就走了,千吟擺弄了下自己的衣服和頭發,遠遠望見幻影跑車前的男子。
“怎麽,今天不用演戲了?”她走過去掐他,皮笑肉不笑道。
紀時述靠着跑車的引擎蓋,長腿微敞開,說:“我對我們目前的感情狀況很有信心。”
“是麽,”千吟撩了撩卷發,故意激他,“我媽昨天還給我發了個雞湯文,沒有感情的婚姻就像墳墓,身為新時代的傑出女性不用委曲求全,應該早覓幸福。”
他一聽不樂意了,抽走了她的手機,“伯母怎麽可以挖牆腳。”
“你還我手機!”
他仗着人高腿長,先跑進了紀宅,千吟在他身後追,好不容易他停下來了,坐在椅子上晃着她的手機,炫耀地睨着她。
女孩累得趴在他背上,下巴擱在男人肩膀,紀時述握着她的手解鎖,開始翻看所謂的雞湯文。
兩家父母走進來時便瞧見這親昵的一幕,紀母鐘菡月牙眼彎彎,“你看他們多好。”
“哎喲騙你的啦。”千吟歪了歪頭,“快把手機還我。”
雞湯文都是子虛烏有,紀時述側着眼看她,見女孩下巴抵在他的肩上滑來滾去,幼稚得很,笑她:“你是小孩子嘛。”
“你的榮幸。”她瞪他,作勢要走。
男人伸手捏她的臉,正好她抵着他的手滑,咕嚕嚕地滾到頭都暈了,“你真硬。”
“你說什麽?”他揚眉。
她并未發覺不妥,肩膀硬嘛硌得慌,千吟回頭,見着齊刷刷一排姨母笑的長輩,倒吸一口涼氣:“爸媽,伯父伯母?”
“吟吟,快讓伯母看看。”鐘菡向她招手,千吟跑過去,見母親林姒蓉的目光在她和紀時述身上逡巡。
鐘菡握着她的手說了幾句,左不過就是太瘦了多吃點還有天氣涼別感冒,“時述爺爺也快到了,我們先去入席吧。”
紀時述的爺爺看着千吟從小長大,有趣的是,他待自己三個親孫子一般般,對她那是格外的好,跟養親孫女似的寵,打不得罵不得,之前紀千兩家商量聯姻,他甚至還出了張試卷考那三個便宜孫子,說是自己來把關,一定要給千吟挑個最好的。
爺爺入座,先是劈頭蓋臉給紀時述一頓痛罵。
“我聽GM的老板說,吟吟前些日子感冒了?你老婆生病了還讓她去接戲?”
那個時候他根本不知道,而且我自己要去的。
但紀時述非常老實地低頭:“是,我的錯。”
紀狗,你被奪舍了嗎?
千吟:“不是的,他不知道我生病了,去簽個合同而已,不礙事的。”
“年末盛典那麽冷的天,吟吟作為女明星穿的少了你後臺不會給自己老婆披個外套嗎!”
“是,我的錯。”
“不是的,後臺很多人在,他給我披衣服會造成誤會的,而且我不冷,貼了暖寶寶的。”
“結束都多晚了送送不會嗎,讓明煙送你老婆回去?”
這回紀時述我的錯還沒說,千吟搶先道:“不是的,那天晚上我跟他怄氣,我故意不讓他送的。”
一唱一和,一個無條件認錯,一個拼命洗白。
紀亦星撲哧笑出聲。
爺爺哼了聲:“有這麽個好老婆還不偷着樂。”
千吟被誇得耳朵一紅。
“是。”紀時述含笑,目光灼灼望向她,“她很好。”
晚飯吃完,紀亦星叫千吟一起出去看他們煙花,林姒蓉走過來:“吟吟,跟我來一趟。”
女人帶她到二樓的某房間,合上門,千吟心癢癢好想出去放煙花,但又奇怪媽媽為什麽突然拉她開茶話會。
她開門見山:“和時述結婚一年多,感覺還好嗎?”
千吟端着乖巧的坐姿,官方道:“還好。”
“其實當初定我們兩家聯姻,主要考慮的是商業利益,你應該也清楚,我們兩家在商界政界的地位,強強聯合最好不過。”林姒蓉說,“我第一是你的母親,第二才是千家的家主夫人,我希望我的女兒可以嫁給自己喜歡的人,而不是苦守着表面派的婚姻。”
千吟有些發愣。
“你和紀時述,說實話,從小到大你不待見他他欺負你的,也許是媽媽退伍,我不覺得這算愛情,青梅竹馬說着動聽,但男人都愛新鮮感。”她頓了頓,“你就不怕他會厭膩,喜歡上另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子嗎,不是不可能,憑紀時述的相貌,盼着做他情人的女人前仆後繼。所以,媽媽希望你幸福,我教會不了你愛人,但我要教會你愛自己,聯姻的夫妻大多貌合神離,我不希望你這樣,你是千家的大小姐,你是我唯一的女兒。”
“如果他不喜歡你,不對你好,他紀時述就算是領導人的兒子,我也一定會代你提出離婚。”
千吟沒有說話。
很久後,女孩才嘟囔:“可我也不是什麽讓人放心的長相啊。”
敢情說了那麽多,你就聽進去個相貌?
算了,林姒蓉疲憊地擺擺手,“去看煙花吧。”
她立馬像只快樂的小麻雀飛奔出去。
林姒蓉走前關上了門。
“親家。”她回頭,看見鐘菡從旋轉扶梯上來,“聊聊嗎?”
鐘菡在她面前站定,舉手投足皆名媛典範,優雅大方,她和紀時述生着同樣一雙勾魂奪魄的含情眼,望着她:“抱歉,不是有意偷聽,經過恰巧聽到幾句,實在是我太喜歡這個兒媳婦,才不得不向你說個安心話。”
林姒蓉聽不明白。
“當初,我們家定給千吟聯姻的人選不是時述,是紀譽。”鐘菡悠悠,“這樁婚事是那混小子自己搶來的。”
一年前,大雪天。
紀家所有人都在,紀老爺子拄着拐杖坐在會客廳的主座,在和紀父聊事。
他們在聊有關聯姻。
鐘菡立在一旁靜靜地傾聽,偶爾擡眼望向窗臺邊瘦削的人影。
鵝毛雪茫茫,紀時述就那般孤寂地趴着望着,眼裏也在下着渾白的雪。
“那就聽父親的,紀譽吧。”紀父說,“他做事成熟穩重,一定能管好吟吟跳脫的性子。”
鐘菡濡了濡嘴唇,她又看了一眼紀時述,到底什麽話都沒說。
紀老爺子也很滿意:“阿譽性格溫和內斂,有他照顧吟吟我放心。”
紀時述無聲地發笑。
似乎,他們很早就洞穿了他的斯文皮囊,他努力改變努力隐藏,還是成了個笑話。
這場雪,不會停了。
紀父點頭:“那我去和千家說,擇定婚期……”
“我不同意。”
那道聲音沉靜疏冷,卻如有千鈞,宛若落雪壓彎松樹枝,在空寂的環境中炸響。
紀譽和紀亦星有默契地對視一眼,都不說話。
紀老爺子來了脾氣:“什麽意思,你不同意?你有什麽好不同意的?”
而鐘菡仿佛猜到他接下來會說什麽。
“我不同意千吟嫁給大哥。”他一字一頓。
“好啊!那你說她嫁給誰你滿意。”
“嫁給我。”
所有人都呆住了。
而他,一身傲骨,如松如柏地孑立,堅定地說:“我想娶她。”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知道。”他很快地答,垂下眼睛,“我可以錯過回家的列車,可以錯過命裏的命定之人,可以錯過和無數人的無數次相逢,唯獨不能錯過這次。”
鐘菡知道一些喑啞的秘密。
她對老爺子說:“時述其實可以……”
“不行!”
“為什麽。”
“就因為你是我孫子,我了解你,吟吟是個多好的孩子,你骨子不着調,我不放心。”
紀亦星弱聲:“二哥也沒那麽不着調吧,不就桃花多了點,人出挑了些。”
“你懂個屁。”
他閉嘴。
紀父沉吟片刻:“阿譽能調和千吟的性子,你和她在一起水火不容,只會愈發養刁她的性子。”
“為什麽要調和,”紀時述皺眉,“我慣着她就好了。”
“你!”老爺子氣得胡須發直,“你給我跪下!”
“不過就算你不同意,我也有自己的辦法。”他忽地發笑,眼波流溢着細碎的黠光。
他說下去的話大逆不道,偏執狂妄,紀老爺子氣極了,狠狠地将拐杖甩在了男人背上。
說不疼是假的,它畢竟實心造的,紀時述悶哼一聲,咬着牙受了下來。
鐘菡和兩個兒子都去拉他。
“我再問你一遍,你娶不娶!”
“娶。”
回答的每一句,背上都會落下棍子,足足問了九次,九次一模一樣的回答,他從未改過嘴,多疼都受着,一滴淚不流,一次背不彎。
外面雪停了。
紀老爺子最後扔了拐杖,撂給他一句話:“行,只要千吟願意。”
金黃的圓日撥開叆叇,透露燦光。
鐘菡從來沒有見過紀時述掉眼淚。
印象裏,四五歲的他說要維持住小男子漢的形象,多痛多委屈都不掉眼淚。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他哭。
因為千家說,願意。
他躲在房間裏,像個孩子一樣又哭又笑。
原來,美夢成真,真的是一件很幸福很幸福的事情。
或者說,念念不忘,必有回響,真的是一件很幸運很幸運的事情啊。
—
千吟當然不知道她前腳出門,後腳鐘菡便向林姒蓉講訴背後原委,她坐在紀宅門口的臺階上看他們放煙花。
小時候,這樣的場景,她坐在臺階,好多回。
他們在放滿天星,是一種握在手裏像仙女棒一樣的玩意,打火機一燃,銀色的光點就會像滿天星一樣炸開。
千吟很喜歡,感覺跟手裏捧着銀色的花束一樣,但是她膽小,總怕燙到手就不敢玩。
只能羨慕地看。
雖然,之前是玩過一次的。
“不玩?”紀時述走過來,打斷了她的出神。
千吟雙手支在膝蓋,托着臉:“不玩。”
他笑:“還怕呢。”
看不起我?女孩伸手:“東西給我。”
紀時述往她手裏放了一大串滿天星。
她從他褲兜裏摸索着掏出打火機,磨磨蹭蹭地打着。
男人啧了一聲,“我來。”
他裹住她的手。
“那你不許嘲笑我。”
紀時述瞥她一眼,“以前又不是沒這樣過。”
那次千吟實在眼饞。
她握着很大一束的滿天星,而他俯身雙臂穿過,包住她的手。
這樣就不會燙到了。
跨年的鐘聲如期敲響,遠方夜空缤紛的煙花競相綻放,照亮了黑夜。
她的滿天星和它們比相形見绌。
手機不斷地提醒振動,我們被福願包裹,跨入了來年的美好。
千吟仰起頭。
她看見紀時述的喉結,流暢明銳的下颌線。
她看見九重煙火下他清晰生動的眼鼻。
一霎那明亮。
就如當初驚鴻心動。
女孩望向手中的銀火。
她聽到紀亦星揮舞着滿天星沖她喊:“嫂子跨年快樂啊,跟我哥和和美美,三年抱倆!”
紀譽笑着踹他。
“哎我說你們一個兩個都這麽愛踢我幹嘛!”
滿天星燃盡,紀時述松開手:“怎麽樣,沒被燙到吧。”
千吟搖頭。
“紀時述,跨年快樂。”
“你說什麽?”他彎腰。
“我說紀時述,跨年快樂。”
“你說什麽?”
連着三遍他都裝沒聽到,千吟氣鼓鼓地叉腰,聽到他懶洋洋的語調:“叫得這麽生疏。”
她默了默。
不同于之前的不情不願,她的心口泛起了一陣甜,捏着他的耳朵說。
煙花嘭地綻放。
“老公,跨年快樂。”
他有沒有聽見千吟不知道,女孩問:“你有沒有被燙到啊?”
一如從前,紀時述張開手。
千吟第一次放滿天星的時候,也這樣問他。
還好天黑看不清,還好他皮糙肉厚,紀時述自诽。
那一雙手藏在了背後。
他沒有回答,眉眼彎彎地看着她:“開不開心?”
“開心。”面前的千吟和許多年前的小女孩重疊。
那就夠了。
只要你開心,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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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年夜即過,千吟和紀時述都要投入工作。
她是第一個到《聆聽春日》節目現場的嘉賓,女孩大棉襖大棉褲,怎麽擺爛怎麽穿,癱在見面小屋的沙發上。
木門吱呀推開,千吟毫無波瀾地望去。
是你的話,這破節目我就更不想上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