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53】雅人雅情
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這句話也不僅一次出現了,我若沒記錯,那個在帝陵裏做的夢裏,也曾有過那麽一個少年抱着布來問我。
可是,那個少年不是時疏言,卻是夙昧。
夙昧,字晰之。他真的能讓我走出黑夜裏的蒙昧,走到白日升時,漸漸清晰麽?
夙昧并未對雅王的所言深感興趣,然而在朝堂之上多的是虛與委蛇的矯情,他們不會把正事端到這個臺面來講。也只會尋一個好好的日子,召他進宮,一切才會細細詳談。又何況,在這裏,還有我這麽一個大瑨的太後存在。
倒是時疏言見了我,好似一個多年的舊友,與我攀談起來。
“回過了豐州城?”時疏言淺笑問道。
“嗯,”我咽下一口酒,“你的絮州是絮陽。”我笑笑,“當初就應該明白的,到了前些日子才忽然明白,倒是我有些不敏了。”
他的笑容微微一滞,轉瞬之間已經明了:“是你硬要他來的絮陽?”
“哪有什麽硬要不硬要之說,他自己何嘗不想。”我薄酒入腹,胃裏升起一股酥麻。
“你倒是懂他。”時疏言也就這麽一說,我卻覺得他這句話不似肯定,眼神裏是一泓溫潤無辜的清水,泛着淡淡質疑。
我低頭看杯中清酒:“不知我大瑨的絮州,是不是也如你口中說的一般美。”
“堤上游人逐畫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綠楊樓外出秋千。”他一笑道,“當初,我說的可是這句?”
我面露不解,不知他意欲何為,但也點了點頭說:“是。”
“這便是瑨朝的絮州。”
我心沒由來地一震,他眼中的清雅如泉竟是讓我又有了那麽一點窒息的錯覺,然而這無關其他,只是我不懂他的意思,他這般與我說話,我琢磨不清。
絮州靠近江南,四季分明,秀山秀水。我卻從未去過,但我所知道的絮州竟是與他給我帶來的感受一般,滌蕩天地,滿是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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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當時的我怎樣,他與我并無過多的羁絆,穿透了那些往事,如今的我們的一切只是從容淡然,蘊雅怡情,無關風月,卻準談風月。
“你們在談什麽?”嗓音疏朗如月,細細聽着,卻有有一絲不羁,“或者我應該叫你‘小嫂嫂’?”
說話人正是與我有過一面之緣的玄衣皇子。他席地而坐,一膝曲着腳踩着地面,一腿橫斜伸入桌底。這可不是個好姿勢。
而他的一頭墨發僅用一條發帶紮起,眼帶笑意,插話進來。
“是我們哪個嫂嫂?”少女清亮如鈴的笑聲傳入耳際,我這才發覺他的另一身側竟是一個靈動的姑娘,“是五哥的,還是三哥呢?”
玄衣皇子少見多怪地聳了聳鼻子,一臉鄙夷的樣子瞥了少女一眼。
時疏言略有寵溺地望着他們,轉過頭來笑着對我說,如水光潋滟:“見笑了,這是小妹碧斂,方才是六弟慎行。”
時碧斂,時慎行。九公主與六皇子。
我輕輕一笑,但卻不知怎樣回答才好。若那簡單的三拜真的算得了這麽一回事,我倒是真的算上了他們的小嫂嫂。可是,于我自身卻是很難将答案說出口,我張了張口欲說,卻只覺得它們梗塞在咽喉。
“你沒聽見父皇問三哥的話麽?美人英雄的,還能不明了?”
時疏言面上無一處不适,眸光淡靜地聽着他們說的話,與我道:“六弟與我是雙生子,小妹還在用上次你選的水粉。”
我有些驚奇,便多看了他們幾眼,卻聽見九公主說:“但是他們二人并無相似之處,無論模樣,還是性子。小嫂嫂,你說這奇不奇怪?”
我望着她如朝霞的笑臉說:“不是所有雙生子模樣都為一致的,《古瑭書》還有上有記載說,‘一母生三子,三子各不同’的事呢。”
“噢原是這樣,我還以為時慎行是從絮陽城外的夜香桶裏拾來的呢。”九公主挑了挑眉,一番得逞的模樣。
時慎行面色發黑卻也不好發作,咬了咬牙,咔咔作響,而九公主說完話就塞了一嘴巴的菜,也沒去理她哥哥幾乎要瘋颠了的面色。
九公主嚼完那勺子吃食,便叫時疏言時慎行都讓開,幹脆就坐到了我的邊上,和我說了好一會話。
譬如:“小嫂嫂,你是怎麽與三哥認識的呀。”
“小嫂嫂,你是不是大瑨人呀。”
“小嫂嫂,五哥送了我一盒水粉,顏色可好了。”
“小嫂嫂,什麽時候我們一起去‘摘星坊’瞧瞧胭脂?”
“小嫂嫂,我還沒能有自己的宅子,蹲在宮裏煩死了啦。”
扒拉扒拉扒拉扒拉說了很久。語速快得我貌似插不進什麽話,頗有些汗顏。
我記得有本書講過,說什麽朋友之間聊天,語速不一致的,很難聊投機。我的話兒一向偏慢,說句話要繞好幾個彎子,那有她這麽巧舌如簧的。
還有,我這人便是如此,女子家家的東西,并不是很清楚,雖說常日在宮裏能夠了解些時興的布匹、水粉、頭飾等等。但是這些個也不是我的真愛啊。一直以來,我與女子都走得很遠,小時候野慣了,老是和一幫抽風孩子們一起厮混,于是豐州城的小姐們都看不慣我。
一個個避我如虎。我當時是這麽想的,既然她們将我看成了虎狼之輩,我又怎能單單挂個虛名呢?為了配得上我在她們心中的美好形象,我徹底地作威作福,一統豐州東街巷子內的娃,成了孩子王。
知書達理也許我還能算得上,但小姑娘的玩意兒我是徹底不知。而到了元京之後,我才漸漸地像個姑娘家,宮裏的管教嬷嬷教我做女紅,給我講解如何辨別玉質石材金器珠寶。
而我交上的女性朋友又是少之又少,花不語是因為有着共同的見不得人的愛好,我們可自己安慰地說上一番,是“以友輔仁”,大言不慚。
可是,除卻她,我竟是找不到姑娘來當什麽傳說中的閨蜜一職,若是性別不限,那麽雲啓與夙昧倒是還能排上個位子。
現今的九公主,視我為接話筒樹洞,一股子倒了将近一個時辰的成谷子爛芝麻,我嘴上的笑是有些僵硬了,但是我到底還是想過了這坎,交上幾個知心的。
所以我試着開口,應下了她去買胭脂,沒事多來來宮裏,與她做做伴。
酒散後,夙昧被留在了宮裏,而我被帶到夙昧私人的宅邸。這滋味不一般吶。什麽叫做私人的宅邸竟然讓我有一種羞惱“金屋藏嬌”的感覺。
離開宮之前,夙昧站在宮階前,深深看了我一眼,像是刻意忽略掉在我身後不遠處立着的時疏言一般,夙昧他的面色半隐在灰暗之下,只有眸中的一星火光曳得明亮,可是在這夜色斑駁裏,我辨不出他的神情。
一日未言,他的嗓音在我耳中仿佛也與這面色一般得恍惚:“及瑛,你先回家,這宮裏我應該是待不久。”
回“家”?
那日他曾譏諷,不以為意,全然不把雅國當家,而今,卻又在我的耳邊說上這樣的話。我倒是有些不解其意了。
他的身影不知為何愈發得瘦削了,素衣落拓,偌大一宮殿,孤身一只人。
沒有避去那什麽沒必要的嫌,我與時疏言共上一辇。往日如倒鬥一般,紛紛流瀉、沁入我的腦海,重新拾回我碎落的畫面。
不禁,一笑。
“及瑛,是想到了之前那次麽。”時疏言無不自在,眼底半明半昧。
我點點頭,壓抑的心神頓時明快了不少。“笑我遲遲,也笑你故作不知,最終還是笑我蠢。”
他淡笑,“及瑛聰慧,何來愚蠢之說?”
“可又何來的聰慧呢,若是敵得上他一半的心思,我也不會将自己搞得如此不知所措。”
時疏言轉眉望向我,清鎏的目光包容,輕輕一言,我卻潰不成軍。
“心早就亂了罷。”
此言如潮湧頓時襲進我的軀體,讓我身子一怔,而我垂眼卻不願承認他的話。
“及瑛,你可還記得在天牢裏對我說過的話。”
我轉頭看他,然而他唇角的笑意卻意味悠長,車內被宕開的水色回籠,陷入一片不明朗的昏暗,車外颠簸風随之而動,能聽見車轱辘辘辘的聲響。
哀家既然要放了你,你是不是也要承諾哀家什麽呢?
太後打的竟是這個主意,自然是如此,只要在下能做得到。
什麽叫做能做得到,這都是憑他而言。要是我說不要發戰,他可以說他做不到;要是我說殺了雅王,他也可以說做不到;要是我說對大瑨俯首稱臣,他還可以說做不到。
不讓夙昧參戰,他也做不到。雅王此般對夙昧,何嘗沒有顧忌他的身份。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夙昧是他的親外侄,而僅僅是外侄,單有一個“外”字,就與“子”渾然不同了。
但是有一件事,時疏言一定做得到。
而我始終不明白的是,他為什麽會幫我,他完全可以翻臉不認人,就當沒有許諾過什麽的。但時疏言的野心實在是很大,蟄伏得又太久太久,他和夙昧有着一般的心,所以他們可以拼卻一力而相争。
我發怔了好半晌,終是回過神來,望着他平和如無風之水的瞳眸,望不穿他白衣翩跹的輪廓,徐徐開口:“假我為人質,牽制夙昧;後,帶我去駐地仗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