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37】獨辟蹊徑
我這一日與夙昧并沒有多話,都是夙伯伯夙伯母說話,我在聽。如今被他二人所言影響,我是真真對夙昧有了些其他的看法。
夙伯母說夙昧心眼實,我腦中立馬出現一個夙昧抹黑了臉,嘿咻嘿咻地在砍柴火。可是砍的是鐵制的木樁,他是怎麽砍也砍不斷。想着想着竟是笑出了聲來。
他聞之,停下腳步來,我卻生生地沒剎住腳,結果撞到了他的背上。額頭觸着他涼涼的裘衣,依稀還能辨出幾朵雪花。
他依舊清朗的聲音在我耳前響起:“我娘她與你說了什麽?”
“她說”我離開了他的背,走到他身側,擡頭望着他被黑夜淹沒的輪廓,說:“呵,她說你是個實誠的孩子。”
我低了眼說:“還說了你小時候的傻事,她說你是苦的你也有難處,她說無論怎樣,叫我相信你。”話到最後,我竟是有些難以啓齒,深吸了一口氣,走到了他的前面去,不去看他。
黑夜中,我自然是看不清他的神色,也聽不見他的呼吸聲是如何如何,也無法猜出他的心中是怎麽想的。沒走出幾步,手被身後人壓住,讓我邁不開步子,停在了那兒。
我以為他會說什麽能讓我明白的話,我以為他會開口和我解釋那些我妄自揣度後得出的結論,他當然是知道我知道了什麽的。可他卻繞開我話中的深意說:“你沒來過夙府,又怎知我的房間如何走。”
還不如不說,這裏只有一條廊,我還能選擇其他的出路麽?
在面對千萬條岔口時,我也許會猶豫不決,但是他分明只給了我一條路走,他以為我會順着他自以為是的安排一直走下去,可惜他也猜錯了。
我轉頭望向廊外的梅樹,用另一只手掰開了他,笑着說:“園子裏梅花結苞了,我想去瞧瞧。”
我還可以不走長廊,獨辟蹊徑,借口賞梅也好。t我也沒有回頭去看他眼中複雜的神色,越過了小斜坡,走到了那棵梅樹下。
夙昧在我身後,淡淡道:“天色這麽黑,你能看見什麽?”
“我原來以為‘夙昧’,‘夙昧’是在天未亮之時,便是蒙昧着,幽暗中,若不借助火光,又怎能分清事物呢?可惜我錯了,在夜間待得久了,便可以看見了。一開始也許是不适應黑夜,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
他以為什麽都不與我說,讓我不知者可以活得自在些;他以為我一直蒙昧着,不會知道什麽的。
可惜,我是在夜間,我是被蒙昧着,但我不是瞎子,我能感到微弱的光亮。只要是一點點火星子就可以點燃,就可以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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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關鍵是我到底該不該點燃這黑暗。
我轉過了身子,在他隐忍着的眼中,我看到了我的光亮。我将手交給他,輕輕一笑:“回屋罷。”
香熏球挂在四個角上的床檐上,給屋子增添了一絲絲暖意。多日在外,還不曾好好梳洗一番。丫鬟們燒了水,我踏入木桶,水溫剛好。屏風外,夙昧點着一盞燈,拿着書,眼底有深深倦意。
我嘩啦嘩啦的撥水聲,根本就無法讓他心靜下來。他索性抛開了書:“我娘說要你信我,你待如何?”他去了那種輕佻的語氣,倒與我好好說起話來。
“什麽叫‘信你’我根本就不知道‘信你’什麽,相信你整一個人麽還是你說的話?”我用幹布擦上手臂。
他又是一段很長的沉默,直到燭臺上的火星子跳了跳,他才緩緩開口說道:“你知道了什麽?”
他問我他知道了什麽,卻不說他會告訴我他的事。我其實心中很是寂寥,但我沒有這個擔子與他繼續在此糾纏,我怕自己越想越難受,反倒陷入一種惡性的循環,再不出來。
我故作釋然,好似抛開了此處的糾結,想出了另一處話柄說:“早早的你就從柳鳴那兒知道了我,卻在宮裏見着面時說你我素昧平生,還生生地騙了我,讓我栽了跟頭,你卻妄自定下了我們的婚事。”
我顯然避開其他,不言要義。他也樂得糊塗,不想與我深究。我們都在自欺欺人,騙自己騙他人,不說實話。
我之前說我從不對親近的人說謊,而現在,一次又一次,我倒是騙上瘾了。
夙昧沒有說什麽,他分明是知道我不欲再談此事了。我其實自己也是一直矛盾着的,時而想讓夙昧親口告訴我有關他的一切;時而又閉口不言,免得自己從他口中知道一切後,承受不住。
洗好了身子,我坐到床沿,看見他在寬衣。因為穿得厚重,環扣複雜,一時竟是解不開來。夙昧望了我一眼,燭火偶爾在他的眼中一閃,将他的眼照得輪廓分明。
他沒有說話,我湊上前去替他解開了一層層的冬衣。那溫熱的氣息在我額前攢動,我微微避開,無意間順手摸入內側的衣物時,卻不小心摸到一樣卦般的東西。我略略擡了眼看了他一眼,卻見他面色無異。
我心中有恙。待他只剩了一件中衣,到屏風後去洗浴時,我便将這些衣物折疊好,放在一邊。長時間不由自己疊衣,竟是有些生疏了,折得不怎麽好看倒是真的。不過這也不怪我,人說的熟能生巧,我被養懶了許久,也自然就不會折了。當初還是在豐州學禮儀時,稍稍帶過一丢丢。
我不知怎麽一想,取了那件放着卦狀東西的衣服,将那東西拿出來。
藏藍色的綢布包着,銀制的卦牌,是虎符的形狀,上面細細刻畫着這如畫的江山萬裏,連綿橫亘。轉過來一看,背面用篆體浮刻着“江山令”三個字。
我長籲了一口氣,早就猜到了,不是麽?沒有驚訝,是意料之中的。正想要收起來藏好,好讓夙昧斷了這個念想,也沒了這指揮江山的本事。轉念一想,還是将之用綢布包好,放到原處。
大約半柱香的時間,夙昧也洗了個幹淨睡到床上來。被子被銀熏球暖暖的,惹得人直想睡過去。在半夢半醒之間,夙昧一只手臂樓過我的腰,在我耳邊說:“過幾日,我帶你去見一個人你想知道什麽,都應該知道了。”
這一句,又讓我猛地清醒過來。
我知道什麽?我知道夙昧父親姓袁,名叫袁崧海;他母親姓時,雅國的皇族。長樂候夙南封只是他的養父,受了皇命将夙昧的身世留于心底。
我知道夙昧年紀大于雲啓,若是此刻回元京向黎庶诏告說自為皇長子,想必定會有成千上萬人出來擁戴,那些左右搖擺的臣子,興許就不再受制于雲啓,毛遂自薦到夙昧的麾下了。
我知道夙昧只要再說自己有并雅國與大瑨為一國的壯心能力,就沒有人多少人會出來反對他了。他們會嫌雲啓年齡還小,手段不夠果決,長期在元京未出來見過世面,不像夙昧同百泉老人學過師。
我知道夙昧一手策劃了一切,就是讓我一步一步地掉進他設的陷阱中去。從小處說,便是他令夙願在蟾宮節上調換了我的香囊,讓我好真的陷于他的眼眸之中,不可自拔。
我知道他又許下了與範子玉的婚事,将範子玉收為袖下一員,謀劃着什麽我不知曉的事。他默許梅太妃下藥給我,令我昏迷,在玄天暗洞中,趁我熟睡時拿取了江山令。
我知道他三年之前在雅國向百泉老人學師時就與聶疏言相識了,他成功地勾起了聶疏言的好奇心,引他與我交好,再讓我知道聶疏言的不簡單,最後讓我心甘情願地放了他。他讓李雙助我離宮,然後借口來找我,實則回到雅國做他的所謂的大事。
一環一環,看似随意,但卻步步精準,讓我怎的也無法逃離,只能乖乖束手就擒。
我此時此刻無法描述自己的心情,幹澀居多,只能低低地應他一句:“好。”
心裏悶悶的,眼前卻是有些氤氲了,不再多言,裹了裹被子便睡了。
他的手從我的腰上滑下,沉默片刻,也轉了個身背靠着我,半晌,起了身子将燈火滅了。
一大清早,就聽見院子裏有人在說話,吵得我無法繼續睡下去。我不是淺眠的人,除了之前要上朝便早早起來,一般都是睡到将近隅中。昨日不知道是累了還是怎樣,我今日竟是到了快過巳時才醒。那明晃晃的日光透過雕花的窗子照到我身上,床的另一側人早就不見了。
我一開始以為的“一大清早”原來已經是日上杆頭了。夙伯伯夙伯母應該是不會來怪我貪睡,他們昨日說今天要去一趟青山寺,日昳時方回來。于是,我簡單地洗漱了下,整了整衣服,推開了關着的門。
一瞬間,陽光盡數撒入室中,我揉了揉眼。院中的石桌兩側坐着夙昧和柳鳴。
而院中的梅花,星星點點,胭紅已然開放。
“醒了?”柳鳴笑着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