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乃見狂且
我想着那皇帝老兒怎麽有這種天人的本事,見了誰都好似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看誰誰都是大有作為,為龍為鳳的。我撇了撇嘴,不是很認同。
透過繁華綴滿的花枝,順着雲啓的視線望過去,只見瑤靈池中的方外亭裏倒是有這麽一個少年,着着一聲水綠絲錦,墨發如夜,因為距離太遠,且此人斜倚着闌幹,兀自看着田田的蓮葉,也看不清他的眉眼,不過倒是面若傅粉,挺白的。
我與雲啓走近了幾步,快到亭子時,雲啓喊了一聲:“夙哥哥。”稚嫩的童聲卻倒是令我起了疙瘩,一陣肉麻。
那人擡起面,一雙桃花目微張,眸深似海,目光卻燦若晨星,幾分迷離的樣子,看向我,似是嘴角透出這麽一兩分笑意,再看向雲啓,道一聲:“雲啓。”
他清朗如泉的聲音入了我的耳,我心下不由地一驚,再擡眼看他時,他卻正好望着我,笑意之甚,讓我略微有一絲不怿。不僅僅是因為這過于直接的目光近乎刺探,而且是他方才喚雲啓時,竟然直呼他的名諱。我再怎麽不濟,在人前面子上卻總是做足了君臣的禮數,也都叫這小屁孩一聲殿下,而他卻是毫不掩飾,道其姓名。總而言之,這個人物不簡單,亦不可深交。
“你說要帶我見的人,便是他?”我問雲啓。
“正是如此。”雲啓面上生出笑意,“木姐姐,這位是長樂侯家的公子,我說的夙哥哥。”
我望向他清俊的眉眼,說了聲“幸會”,他卻似毫不在意我這般冷然的态度,倒是自報家門:“木姑娘,在下,夙昧。”語畢後又展露出難以看透的笑意。
“可是夙興夜寐的那個‘夙寐’?”
“倒是那個夙,卻是另一個‘素昧’的‘昧’。說是‘愚昧不通事物,冥頑怕讀文章’。”
我想了想,撇了撇嘴道:“話不可這樣說,大智若愚者也大有人在,安知汝非鴻鹄?”
在夜間便是蒙昧着,這倒也通情達理,幽暗中,若不借助微弱燭光,又怎能分清事物呢?
他笑笑,不置可否。雲啓便賴着他畫丹青。夙昧寥寥幾筆,素白的紙上躍然呈現出幾朵幽蓮,清雅淡然,倒是應和了“氣韻生動,均合飄逸”這一說。我瞅着歡喜,心下也對他的戒備之意少了幾分。他笑意淡淡,執筆在手,對我道:“不若,請木姑娘為我這畫,題幾個字?”
我心裏想着,他便是想探探我有幾分墨水,而爹爹的話也猶在耳畔。覺得我要是口占一首,揮筆即就,顯得我太驕縱,不如用一首前人的詩詞,而顯得我有幾分涵養,卻又是個不通靈性的,自然也就對我提不起興趣了。
我思忖片刻,入眼的皆是淡雅的水墨,柔嫩中卻顯恢弘,便蘸了蘸墨,寫下: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我啧啧嘴,倒是可惜了這幅畫的意境了,心滿意足地将筆交給他,卻未見他面色不佳,反而看向我時更添幾分幽深。正有此惶惑,雲啓卻道:“木姐姐,你這《西洲曲》明顯不對夙哥哥的畫意,難不成是有什麽深意?”兩顆小門牙白亮亮的,雲啓倒是露出一臉燦爛,可我怎麽看怎覺得他像是只小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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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暗下多念了幾遍,蓮子清如水,戀子情如水再擡頭時,心下猛然已了了。不料正對上夙昧那雙清冽深邃的眸子,心下一片赧然。西洲曲是南朝的情歌,只道些憶郎郎不至、君愁我亦愁的熱烈告白之言,絕非我本意。可是顯然他們都已猜穿了我心中所想,但又故意曲解,讓我蒙受着奇天大羞,我恨不得立刻鑽入地縫裏去。我絕非見夙昧一見鐘情,要想着法子表露心跡。我這真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啊!
可巧他一句:“木姑娘,你我素昧平生,今日方見,而得姑娘的青睐與肺腑之言,在下真是榮幸之至。但你我二人年紀尚小,此等大事還是先與父母相商之後,方可定下,見姑娘盼嫁心切。我提議,不如待你及笄之時,請皇上做主,成全我倆婚事?”
靠之,我眼角抽動,敢情這先後不到一個時辰,我便将自己嫁出去了?我氣急難當,忍無可忍,哼了一聲,拂袖轉身離去,臨走前用愠怒得能夠燃盡了這宮闕的熊熊大火狠狠剜了他們兩眼。
卻在身後聽見夙某人在那教一個牙還沒長齊的孩子說什麽:“這便是喜極而嗔,是嬌嗔,女子都是心口不一的。”
“原來如此,”雲啓很是受用,“女人都是這樣,我記得九皇嫂也是這樣對皇叔的”
彼年我十二歲,夙昧十五,雲啓八歲。
而轉眼八個春秋已過,我成了太後,夙昧是帝師,雲啓是一國之君。
倒有一種,物是人非之感了。
想當初這段相識用一句忒俗氣的話講叫做:不打不相識。
雲啓這小子如今當了我兒子,我與他的輩分就此差了一大截,雖說一開始我興奮了一下,因為有一種我可以管着他的優越感,如大權在握。可後來又有一陣不甘,心愁我明明就如花似玉的年紀,為什麽就變成了孩子他娘了,一陣默哀。
我兒子他呢,從小也就我們這幾個玩伴。他前面幾個都是姐姐們,一天到晚撲蝶葬花的,都玩不到一起去,況且雲啓又是個早熟的。雖說那些個姐姐公主們都疼他得緊,但他就是一副誰都不願搭理的樣子,故作淡漠,可實際上呢,他說他是受不了那些胭脂水粉。縱然是上等的,也嗆得他難受。還有那映入眼簾的彌望的金塊珠礫堆滿了頭,讓他想起一句話: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綠雲擾擾,梳曉鬟也;渭流漲膩,棄脂水也一想到禦河上都浮着一層白乎乎的東西就一陣的反胃。
于是他才賴上了我,我只能說,這是我的福分吶,嘆。
至于夙昧什麽的,就一直沒個正經模樣,以為自己有了張好皮囊就不可一世了。哼,不過他離京三年去學藝之後就像是變了個樣子。說話雖然也是這麽個不着調的,但我總覺得他深沉了點,這也許是因為年歲增長的緣故,但我總覺得心裏寂寥得很。他與雲啓倒不再向原來這麽親近了。又或許是本來他倆就不親近,只是當時雲啓屁大點,于是愛跟着年齡相對長一些的孩子玩。而今呢,他好歹也是個帝王了,總不能像原來那樣沒皮沒臉吧。
綜上所述,我便釋然了,總結出來的不外乎三點:一、流光不僅改人容顏,而且改了人的內在。小屁孩出落得倜傥如斯,舉手投足間都是強大氣場。讓人難以直視。
二、一切都是緣分吶。若八年前我未起了興參加那國子監的秋試,我就未必會上到這個位置。
三、男兒如酒越老越醇香,女子如肴越久越久腐爛。我自是不想說了,眼見我一日日虛歲徒增,但我始終沒有找到我的白馬良人。呃,就算我找到了,但人家若是對我沒那個意思,我不是丢了我這張老臉嗎?
我聲明一下,袁崧海這老皇帝還是有人性的,他臨走時還對我說有卷聖旨特意寫給我,說是耽誤了我這麽多年大好青春,若是找到個好的,待到他兒子根基穩了,便把自己嫁掉好了。但是說得輕松,我真正實踐起來又是有多難。也不想想我頂着一個前太後的頭銜,縱是有人中意我也會因此望而卻步。
想到此,不僅有些黯然。跨過一個門檻,擡頭猛一眼,卻見到了聶疏言。心一漾。真是想什麽來什麽,毫不羞澀的說,這這便是老天給我安排的白馬良人麽?
聶司馬立在大殿外。一身白衣,眉朗目清,溫潤如春風化雨,淡淡笑意似是将你全身都融了去,倒真是個翩翩公子,真叫我歡喜。三年前,才十八便成了狀元郎,一路青雲,竟是做到了司馬的位置上。我估摸着若是老皇帝在世,一定又要說他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假以時日必能挑起大梁。
開口欲打個照面,但話不由己,竟生生地出了個“白”馬良人的音,忽覺不對,立即收口,掩住了我這點小心思。那個,寡婦亂勾搭是不人道的,即使她寡的是個皇帝。我轉口換成了:“白衣卿相,褪去了朝服,倒是更有一番風骨。聶司馬,許久不見,可安好?”
心裏頭緩了緩,還好我急中生智啊。
“回太後,臣安。”清淺的笑意如蓮如水,似吹面不寒楊柳之風。
娘的,一旁的太監卻就在邊上喊着扭捏的嗓音:“皇上宣聶司馬觐見”破壞了我的旖旎小夢境,一陣頭痛,被擾亂了美景,便與聶疏言告辭,回我的桑梓宮。
我施施然回宮,一遍思忖着如何與夙昧開口。也沒注意其他,見到了桑梓宮便撲向床榻,正想好好休息一下再說。有道是當一天太後就老十歲,哀家是真的叫苦不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