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祭天大典
四月本就不是一個祭天的好月份, 清明之後,京都的雨水忽然多了起來, 百花也到了凋零的時候,皇城內外處處飛花,紅泥泛着香氣, 似是被杜鵑嘔血染紅的一般。
禮部尚書王恪走在人群前面,腳步匆忙,他身後的屬下更是一臉慌張,本來一切順利, 可不知為何, 皇後的禮服出了些纰漏,這本應歸內監處理,但李蓮英堅持要把他請去當面詢問備用的哪一套禮服更适合。
王恪忙了七八天, 連家都沒回過, 如今正是一切緊張, 最最忙亂的時候,皇後一向大度得體,這一次卻不知是怎麽了,态度強硬,定要他親自去處理問題。
“引導百官入場跪拜的事, 薛侍郎, 你可要盯住了,次序排位千萬不能亂。”王恪最後叮囑了一句,便帶着兩個人走了。
侍郎薛望擦着額頭的汗水, 臉色煞白,他在禮部的年資較輕,當上禮部侍郎以來,還是第一次操辦祭天典禮這樣的大事,幾天幾夜都睡不着覺,生怕出了纰漏。可他越緊張,事情就越不如他的意,當時令小黃門在宮中排練過的入場次序,到現場就成了一團亂麻。
原來這東郊天壇是前朝建造,依山傍水,按照五行八卦的風水谶緯之說,本是一個極好的地方,可惜當時設計的人高估了皇帝和諸位大臣的體力,将天壇建在了山頂上,上千級臺階,等人爬上去了,哪還有心思關注自己該站在何處?再一個,本朝官員人數多于前朝,這個天壇在山頂,本來就面積不大,要站下這麽多人,幾乎就是人擠人,集市一般,所謂的風度禮儀,根本不可能存在。
如果他早早注意到了,應該盡早安排在山上劃分區域,再裁撤一部分流程,減少祭天人數,可現在,一切已成定局,他只能盡量把大臣們聚在一起,不厭其煩地同他們講述流程,并且祈禱他們千萬不要出岔子。
禮部侍郎兩股戰戰,心裏慌得不行,眼角餘光一瞥,卻看見一個青色紗袍的年輕人,執一把潑墨山水油紙傘,在臺階上緩步而行,仿若閑庭信步。
距離祭天儀式開始,只有不到一個時辰了,這人還在這裏搗亂,薛望真是恨得牙根癢癢。裴稹這厮本是文惠帝欽點,過來替王恪打下手,順便撈個功勞的,大家都不指望他能辦好事情,于是故意忽略了他,将他晾在一邊,沒想到他倒是乖覺,讨論流程和演練的時候,天天都來,就穿着他那九品的青袍站在人群之外觀望。他生得高大俊美,又有一種出塵脫俗的氣質,青袍一襯,比他們這群穿着绛色官袍的老頭子賞心悅目多了,不出幾日,官署內外都是讨論他的,就連他,也不得不承認,裴稹的氣度風姿遠勝于他。
“這種時候,人不應該都清幹淨了麽?他還在那裏亂晃做什麽?”薛望低聲斥責兩句,就要讓小黃門把裴稹叫下來。
有人弱弱地說:“他昨日好像同我說過……今日有雨,而且天壇地方不夠,恐怕要改一改流程。”
“他既然知道,為何不早說?!”
“不如把他叫過來問問,看有沒有解決的辦法,反正事已至此……”
反正事已至此,就當垂死掙紮一下,到時候也好有個交待,裴稹是陛下的人,陛下總不好苛責于他。
衆人一陣沉默,顯然都想到了這一點,不一會兒就叫來了裴稹,他對衆人探詢的目光并不好奇,看來早就預料到了大家會找他幫忙。
裴稹前世浸淫官場二十多年,做了十年攝政王,怎會看不出他們的心思?不過是将他們玩弄于股掌之間,等着他們上門來求罷了。
Advertisement
“不如令小黃門着各色官袍,立于空地之上,将各處劃分出一條界限,應該就不會站錯位置了。”
本朝文官着鶴紋袍,武官着獸紋袍,本有黃、绛、皂、青、白五色劃分,但朝廷沒有明文規定必須要穿對應顏色的官服。至于貢黃文绫袍,那是一品大臣才有資格穿的,紫袍是皇室子弟專屬,玄色龍紋袍更是只有陛下和太子才能穿着的。相比之下,绛色稍微體面一點,所以不論官職大小,大家都愛穿绛色的,遠遠望去,看不着衣服上的紋飾,根本猜不到大臣們的品階。
“這樣的話,位置就更不夠了吧?”
“七品之後,不上山,就在臺階兩側跪拜。”反正臺階修得又長又寬,站個把人不是問題。
裴稹這主意,雖然粗疏些,卻是實打實的解決了問題,現在還有半個時辰,消息傳下去,時間也夠了。他們一群人讀禮記讀迂了,竟然都沒想到這個辦法。
薛望怔怔地看着裴稹,他出了主意之後就低調地站在人後,一句話都沒有多說,他神色冷淡鎮靜,絲毫不像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隐隐透着人上人的威勢,叫他不由自主地敬佩起來。
“敏中,按理說你未弱冠,如何會有字?”薛望開口,卻是無關緊要的一句話,裴稹似是有些驚訝,擡起頭來,嘴角漾起一個淺笑,道:“下官生父早逝,家母盼我早日頂門立戶,便先取了字。”
自然是因為被叫了三十年“裴敏中”,再改也不适應了,今生走的路兇險,萬一中道崩殂,這個名字還能跟着進陵墓。
不過他這話一出,倒讓底下的人動了心思,原來裴稹并非無父無母的孤兒,他出現在京都之時太過神秘,自己又從未對外說過家事,大家就默認他家世不顯,父母雙亡,原來竟別有隐情。
說不定裴家也是遁世的大家族,不然哪裏培養得出這樣豐神俊逸、博學多才的人物,更何況他師從周清源,要知道,周清源收徒極為嚴苛,總共就收了三個徒弟,裴稹作為其中之一,來歷定然不凡。這樣一個橫空出世的少年英才,又受陛下恩寵,若是能拉攏到自己身邊,有朝一日飛黃騰達,真是一本萬利了。
想到這裏,衆人再看裴稹,已經把他當做了自家的子侄輩,尋思着家裏哪一個女兒可以嫁給他,将他籠絡過來。
裴稹這廂受着衆人的灼灼目光,王恪那邊可就麻煩了。
“李大監是說,娘娘的鳳釵不見了?”饒是王恪脾氣好,這時也忍不住帶了些怒氣,皇後的禮服是內務府做好後,禮部派人查看确認無誤後才封箱送進宮的,也讓李蓮英當場檢查過,這個時候跟他說鳳釵不見了,難道要怪他們禮部?
“這鳳釵不見了,娘娘還如何主持祭天大典?王大人,你說這可如何是好?”
王恪也不能發作,只能盡量幫着出主意:“或許可以用娘娘平日裏戴的鳳釵先頂上。”
“可娘娘一向簡樸,平素只戴六鳳釵,沒有備用的九鳳釵啊!”
王恪額角滴下一滴汗水,陰冷潮濕的天氣裏卻覺得煩躁不安,關于女人的首飾,他哪裏知道這許多,但依照禮制,皇後是要戴九鳳釵的,更何況今天還多了個七鳳釵的德妃。平日皇後戴六鳳釵,她不敢戴七鳳釵,今天好不容易有了機會,自然不會錯過。要是戴着六鳳釵與德妃一起出去,皇後的臉面往哪裏擺?
“要不然,後宮妃嫔不戴鳳釵,你看可行嗎?”
“自然不行。”王恪斷然拒絕,兩人走過回廊,眼看着皇後暫時歇息的行宮偏殿就在眼前了,還沒能拿出主意來。
忽然身後冒出來一道酥軟動人的聲音:“李大監,王大人,妾身有個法子,可解皇後娘娘的憂愁。”
兩人轉身一看,竟然是新進後宮的婕妤司月兒,前不久寒食宮宴,她獻舞媚上,成功入了後宮,雖然來路有些不正當,可她畢竟年輕貌美,又頗有些勾人的手段,文惠帝愛若珍寶,力排衆議,将她封為婕妤,賜居妙音堂,離陛下寝宮極近。這段日子,她在後宮很是風光,幾乎将德妃的侍寝機會搶去了一大半,不過她為人倒是圓滑,從不主動招惹宮裏的妃嫔們,人家抓不着她的把柄,只能看她一人獨寵。
文惠帝來祭天,就在行宮住兩三天,也要帶着她,可見她的受寵程度。
這司月兒突然走出來,着實把兩人吓了一跳,但看她手上端着朱漆托盤,如意雲紋的南瓜盅還冒着熱氣,來的方向也是文惠帝暫時理政的正殿,想來是真的恰好路過。
“不知婕妤娘娘有何妙計?”
司月兒嫣然一笑,塗着猩紅蔻丹的纖纖玉指在托盤上輕輕一點,道:“妾身出身市井,有些尋常人想不到的本事,若能為娘娘分憂,那是再好不過了。大人,不如讓妾身試一試?”
李蓮英着急,王恪不想摻和後宮之事,便帶了她前去觐見皇後。待她說明來意,皇後的目光微微一縮,頗有些不屑地說:“不知司婕妤有什麽妙計,本宮拭目以待。”
司月兒也不在意皇後的嘲諷,仍是端端正正地行了禮,向李蓮英道:“大監,請為我拿兩支六鳳釵來,若有金絲錫線,雀羽點翠之類的首飾,也可以拿一些來。對了,還有剪刀和針線。”
李蓮英連忙拿了東西來,司月兒就坐在皇後座前的鼓凳上,開始在鳳釵上做起文章來。
看着認真搗鼓鳳釵的司月兒,李蓮英竟然覺得,她這人看久了,咄咄逼人的美貌也變得溫柔似水起來。仔細想來,這司月兒對皇後晨昏定省,十分恭敬,也從來不在後宮拉幫結派,實在是個省心的美人。
李蓮英正想着,司月兒伸出那雙柔膩的手,生生将一支六鳳釵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