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姜夷光将林百草帶回家中的時候, 傅眷已經到家了,正坐在了沙發上看書,聽到了動靜略微一擡頭,算是打了個招呼。至于姜夷光以為的會趴在沙發上看劇的塗山猗, 卻不見蹤跡, 不知道上哪裏去玩樂了。姜夷光想了一會兒,又将擔憂的念頭甩了出去, 反正玄真道廷一直有人在暗處觀察着, 塗山猗住在她家, 不代表凡事都要讓她負責。
“坐。”姜夷光看了眼局促不安的林百草,給她倒了一杯茶。
林百草低着頭, 雙手壓在了腿上,她緊張地說了一聲“謝謝”,慢慢地開始整理自己的思緒。姜夷光雖然将她帶了回來,但是從沒有給出一個明确的答案, 她不知道對方會不會真正地幫助自己。
姜夷光問道:“你能說一說發生了什麽嗎?”
在她話音落下的時候, 傅眷也擡起頭瞥了林百草一眼。以她的本領,自然能夠感知到林百草身上不同尋常的氣息。
“我的母親是在半年前病逝。”林百草在那冷浸浸的視線下打了個寒顫, 她拿起茶杯抿了抿一口, 才定了定心神,繼續說自己的故事, “在她病逝之後,我幾乎每天晚上都能夠夢到她。可不知道怎麽回事, 一周前我突然不做夢了。我還以為是請回來的平安符或者檀木手串的問題, 我将它們扔了之後, 依舊沒有再夢到母親。”
雖然俗話說“日有所思, 夜有所夢”, 可每天晚上都會夢見逝去的親人,實在是有些反常。姜夷光雙手交疊,看着懊喪不已的林百草,問道的:“我想知道,你做那些夢後,身體狀況怎麽樣?”
林百草猶豫了一陣,眼神閃避,低聲道:“挺好的。”
姜夷光皺眉,一看林百草的神情就知道她在說謊,她的精神面貌明顯是頹靡的。
傅眷平靜地開口:“希望你能說實話。”
姜夷光口吻随意而又散漫,可傅眷不一樣。她的語氣淡然,清泠得像是冬日的清雪,林百草莫名感知到一股寒意與畏懼。躊躇片刻,她最終選擇了說實話:“不太好。”她很快就消瘦了下去,心不在焉的,身邊的親友都以為她中邪了,勸着她去找道廷或者寺廟宮觀求點護身符。可她并不覺得是“邪”,她在夢裏分明看見了母親,在病床上病骨支離可卻又缺乏兒女陪伴、照顧的母親。
“我一直夢到我母親死前的那一幕,她已經沒有力氣擡手或者說話了,眼睛暴睜着,喉嚨裏只有嗬嗬的像是拉風箱的聲音。我不知道母親是不是在怪我,但是我覺得,都是我的錯,如果我再做得好一點,她或許就不會那樣痛苦。”說到了後頭,林百草的語調有些哽咽,她用雙手蒙住了臉,不想讓別人看到她此刻的神情。“我工作忙,只是後來回想起來,我真的有那麽忙嗎?連抽點空照顧母親的時間都沒有嗎?我不配當母親的女兒。”
眼見着林百草要陷入了自怨自艾的沮喪情緒中,姜夷光清了清嗓子,溫聲道:“你先喝茶。”
幾分鐘後,林百草放下了被淚痕沾濕的手,喝茶緩解了幾分情緒。姜夷光和傅眷都很安靜,是很好的傾聽者。林百草驀地多了幾分傾訴的欲望,她沒有再提夢境的事情,而是說起了自己的過去。
“我是單親家庭,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父母就因為性格不合離婚了。那時候不懂事,在外頭被人罵了孤兒、沒爹的野種後,我總會回家對母親發飙,認為一切都是她害的,我恨她。後來讀書後,我終于明白了點兒事,可又因為母親對我的嚴厲産生了新的怨言。我的衣食住行甚至連我的交友她都要幹涉。為了刺激她,我幹了很多她不願意讓我幹的事情,不僅僅是跟她眼中的壞人一起玩,還不停地更換男女友。
“高考之後,我再度違背了母親的意願,報考了離家千萬裏的城市。寒暑假我不回家,要不是母親主動聯系我,我根本不會打電話。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怨恨母親,還是依照着慣性将那份怨憎持續了下去。直到工作後的很多年,我才發現母親老了,她的頭上多了很多白發。可能在那一刻我是真心心疼母親的,可在無窮無盡的瑣事中,我逐漸忘記了那份我該有的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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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我天生就是個惡人。”林百草自嘲地笑了笑,在後來她總将一切事情都推給了原生家庭,但是她跟那些經歷各種凄慘往事的人相比,她有什麽資格說自己過得差?單親家庭中成長的人就會長成她這個模樣嗎?不,她如今的一切是她自己選擇的結果。
在林百草說完自己的故事後,傅眷淡淡地下了一個結論:“你後悔了。”
“是,我後悔了。”林百草慘淡一笑,“可世上沒有後悔藥,時間不能夠重來,母親不會回到我身邊,給我一個還恩的機會,我只想夢裏見到她。”
姜夷光內心深處有幾分觸動,在林百草的故事裏,她隐約瞧見了幾分自己的影子。看着雙目通紅的林百草,她嘆了一口氣:“但是你在夢中不停自責、痛苦,那種情緒已經影響了你的身體,是噩夢。”
“不。”林百草認真地看着姜夷光,“只要有母親在,就不是噩夢。姜老師,您能幫我找回我的夢嗎?”
姜夷光想了想,應道:“我盡量。”這是主線任務,別看傅眷此刻不發聲,可她終究會被卷入其中的。
林百草再三言謝,姜夷光看着她的模樣,無端地生出了幾分惶恐。等到林百草離開之後,她才若有所思地看了傅眷一眼,問道:“玄真道廷中,有伯奇登記過嗎?”
“有一只,但是在八年前就不知所蹤了。”傅眷淡淡道。妖獸化人入人類社會後,行動并沒有那麽自由,想要出省都得到玄真道廷辦理“簽證”。這只伯奇私自逃開沈城,早已經上了玄真道廷的通緝名錄。不過林百草的噩夢被吞噬……這意味着伯奇很有可能回到沈城了。“你想要尋找伯奇?讓它将噩夢還給林百草?”傅眷又問。
姜夷光托着下巴笑了笑:“畢竟是我接的第一件委托,怎麽都要辦得漂亮,不是嗎?”她說得輕快,可內心深處仍舊有些沉重。要知道之前經歷的兩個“主線任務”,都是“地獄級副本”。那麽現在這個,會簡單嗎?伯奇僅僅是吞了林百草的夢?還是說這件事情也關乎龍脈呢?
傅眷道:“我可以幫你找伯奇。”
“不用了。”姜夷光打了個激靈,毫不猶豫地拒絕。可一想到傅眷百分之百會卷進來,她又重新組織了語言,用一種如春風和緩的語氣打上補丁,“就算要管,那也不能說是幫我,而是發自你的本心。”
傅眷瞥了姜夷光兩眼,抿着唇沒有說話。
她能夠感覺到姜夷光在排斥她,很刻意地拉開拒絕,跟過去的她判若兩人。
姜夷光被傅眷看得渾身不自在,她蹭一下站起身,也沒看怎麽看傅眷那若有所思的神情,甩下了一句“我去練劍”,就往練功室中跑。什麽“五一休假”,她不需要,她就要當一個卷人。
姜夷光一走,客廳中就徹底地安靜了下來。傅眷沒有什麽看書的心情了,她開始回憶與伯奇相關的事情。那只伯奇性格頑劣,在道廷中登記後,還不是很安分,時不時冒出來吓哭小孩,然後又在夜中吞食小孩因恐懼産生的噩夢。過去的她也曾是伯奇“恐吓”的目标之一。伯奇好幾次進了她家,最後一無所獲,灰溜溜地離開。這只伯奇曾稱自己是天地間唯一一只伯奇,人生一夢,以它的道行,能夠吞的只有夢嗎?
王家。
家主王一誠替世家争取來一個在龍脈外設陣的機會,在這個本該清閑的五一長假裏,他與一衆老友拿上了法器着手收拾爛攤子,而留在王家本家的人中,大多是資質和修為都一般的年輕人。他不是沒想到有人會闖進王家來,而是自恃陣法和符箓可以将“大敵”阻在外頭。當然,在如今這個法治社會,很少有人會粗暴地選擇打打殺殺了。
可偏偏塗山猗不遵守那些約定俗成的事兒。
她從姜家離開後,擺出一副悠閑的逛街姿态,很快便甩掉了玄真道廷派來的小尾巴,打了一輛車火速地趕到了王家來。雖然說內丹和法器都取回來了,但這不代表着她咽下了過去那口氣啊!對方既然生出了貪婪之心,做出了那樣的事情,就該承受代價,不是嗎?囚禁與封印是她應得的,但是刓她內丹、斷她九尾,這憑的是什麽?
如今的靈氣雖然在複蘇,可遠不及古代時。塗山猗是從山海中走出來的大妖,在靈識恢複之後,早不是過去的那只小狐貍了。區區符箓陣法她壓根沒有放在眼裏,她邁入了王家的大門,旁若無人地往前,在一些形同撓癢癢的攻擊中,直接闖入了王家的祖祠。
王家歷代供奉的真人牌位左右搖晃,發出了噠噠噠的怪異響聲,像是要從供桌上砸下來。一道道殘餘的真靈氣息凝聚成了一柄鋒利的法劍,直指塗山猗這個放肆的不速之客。塗山猗眉頭蹙了蹙,她感知到了一股壓力。畢竟王家列祖列宗中也存在着有道行之輩,祖靈庇護祠堂,那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可既然來了,塗山猗就沒想到要退縮。她冷笑了一聲後往前走了一步,而就在她動彈的那一刻,一道道真靈被激發,顯化出了一個個道人的虛影,或是持着劍橫眉怒目,或許手持拂塵盤膝坐在蒲團上。若是那些真人還在,就算是塗山猗也要選擇退避三舍,可眼下只是香火供奉中顯化的一道“靈”,塗山猗右手往前一抓,立馬握住了一條九節鞭,渾身上下散發着一股凜冽的氣息。
九節鞭是王道人斷了她的九尾後煉制成的,在王家供奉了千年。如果早已經被她抹去了王家的氣息,可還是要做一個徹底的了結。九節鞭是雪白色的,可在揮鞭的時候,尾梢在噼裏啪啦聲中帶出了一蓬赤焰,在那一道道真靈的身上留下了鞭痕。塗山猗畢竟是山海中的修士,那是一個屬于神的時代。她輕而易舉地打斷了那柄原先給了她壓力的劍,但塗山猗沒有再往前,她蹙着眉凝視着前方的牌位,眼中有些困惑。供養了數千年的真靈,怎麽會這樣弱?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半晌後她才撫掌,眉開眼笑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王家的第一代、第二代祖靈,都是以人身辟道途,以劍護佑人間的得道高人,他們本身自然不會弱,可是耐不住後世子孫不肖啊!一個家族想要長盛不衰的可能性太小了,在起起落落間,能維系家族不滅已經是一種大本事了。可現在的王家處于“落”中已經很久了。“落”其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們丢棄了自身的骨氣。
骨氣折了,那道心自然也破滅了。
梗在心間的一口郁氣消散了,塗山猗彎着腰笑,在轉身離開王家祠堂的時候,那九節鞭一落,卻是将自長明真人起的王家祖先牌位打碎了大半。剩下的牌位上浮動着一層淺淺的靈光,可再也沒有真靈浮現了。
王一誠接到電話的時候,想要返回已經來不及了,他被這個消息氣得面色鐵青,一時間連築壇設陣的動作都慢了下來,扭頭找上了陶君然想要一個公道。他以為王家和塗山猗的事情算是扯平了,畢竟東西送了回去,他們也得到了山海的情報。
乍一聽這個消息時,陶君然手一抖撚斷了好幾根胡須。但是很快的,他老神定地開口:“公事已經了結了,剩下的是私仇。”
王一誠盯着陶君然面色陰冷:“所以我等可以報仇是嗎?”
陶君然沉默,半晌後才道:“青丘入世了,人間與山海的門戶已經打開了一條細縫。比起青丘國人一起打到王家,此刻那位獨自了結過往,是最好的結果。”他不覺得在青丘現世之後,王家會跟塗山氏打起來。以他對王一誠的了解,對方勢必會咽下這口氣。
王一誠的确是平靜了下來,但并不是他的怒焰消下去了,而是想到了自己此刻的職責。在龍脈之中,有着比“被偷家”還要重要的東西。他眉頭緊鎖着,正準備離開的時候,忽地聽見了一道驚慌失措的聲音傳出。
“煉師,陣法有點不對勁!”
王一誠眼皮子一跳,他腳步不停地回到了王家弟子駐守的方向,驀地發現在他離開後,有後輩主動地接手繼續布置陣法!可那後輩不知內情,添了個倒忙。不同“炁流”互相沖撞,這個大陣毀于一旦!王一誠氣得頭昏腦漲,一巴掌将年輕後輩拍死的心都有了。“誰讓你動陣法的?!”王一誠怒聲咆哮。
那後輩弟子退了一步,一張臉上滿是驚懼和惶恐。他明明是按照玄真道廷說的陣法去設的,怎麽會出問題?“我、我——”他憋紅了臉,可話語還沒說完,就被王一誠粗暴地打斷了。
王一誠一雙眼吊起,目光陰森森的,呵斥了一聲“滾”!
在大陣炁流逆沖之後,他來不及彌補什麽,玄真道廷那邊的人已經過來檢查了。隔着一段距離,王一誠與趙家的家主對視了一眼,他眼中閃過了一道異光,索性讓這陣法破敗得更為徹底一些,省得被玄真道廷的人看出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