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章節
人民,竟自發地高舉着射濯的戰旗,大開城門夾道歡迎。狼王本人似乎亦頗為享受新近的這幫子民對他的擁戴,于是更加頻繁地往返于射濯與蒙坦之間,成日裏忙得不亦樂乎。
而這期間,禁衣卻不知何故突然轉了性,一連數日竟将自己關在寝帳中,不肯與我相見。百無聊賴的我只得再一次将嗜睡的愛好發揮到極致,只是白天原本就不是用來睡覺的,不當睡的時候睡足了,白日夢便避無可避。從發財豔遇的黃粱美夢直做到被人四處砍殺,甚至荒誕無稽到移腦換腸的連連噩夢。我才猛然發覺,原來睡覺也可以成為最折磨人的一種自虐方式。
一日午膳過後,狼王許是顧念我思鄉情切,命人給我送來一壺禦賜的香茗,茶送到時,他人已馳騁在前往蒙坦的馬背上。被晾了這長時日,心情都快長出綠毛了,好不容易被人記起,自是心潮澎湃,剛巧口渴,就着溫熱的陶壺壺嘴輕啜了一口。下一秒,那口茶便不漏分毫地噴瀉于地,連同我肚裏的腸子都差點一并嘔出來。
這都什麽呀?
難以下咽的苦澀濁膩跟想象中的馥郁甘洌相去甚遠,怪不得入口前連一絲茶香都未溢散出來,于是乎,在劫難逃地遭遇我心下腹诽一般。這皇帝老兒似乎也忒小氣了吧?欺負人家草原人沒喝過好茶不是?這樣的東西還好意思拿出來禦賜,天理何存?!
腹诽完畢,仍舊不甘地掀起壺蓋,卻見茶葉一根根做淺表懸浮狀,透過被葉片遮蔽的縫隙,下面渾濁的湯水隐約可見。低頭細細再聞,異味間隐隐地夾雜着一絲幾不可聞地清香之氣。
我方才茅塞頓開,這問題原就不是出在茶上,卻是在這沏茶用的水上。先前喝得太過粗略,茗茶的天然醇香想是被泡茶用的河水苦澀厚膩的異味給遮了去,難怪會如此。茶泡劣了,可以倒掉重來,只是平白無故地辜負了這些上等的嫩芽,不禁又替它們惋惜起來。
嫩芽香且靈,吾謂草中英。
夜臼和煙搗,寒爐對雪烹。
周公未及邀約,頭腦尚算清明。望着壺中那些即将化土為泥的稚嫩生命,不禁吟哦出這麽兩句詩句。吟哦出口片刻,臉上取而代之的卻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泰然。
我突然間意識到自己還有些事情沒有做。
再次去見禁衣,吸取上兩次被拒見門外的教訓,放棄現身前帳的時機,刻意繞道後帳外,拔出藏匿于馬靴內的尖刀,估摸着比較空當的位置,用刀尖劃拉出一道缺口。也不知道是因為刀尖過于鋒利還是因為這裏營帳的面料太利于劃拉,這刀拉得又快又長,無巧不巧的這時草原上剛好刮來一陣飓風,可憐的帳篷硬是被吹刮成了個偌大的窟窿,呼呼地向裏漏着風。
禁衣站在破布招搖的窟窿內目瞪口呆地望着帳外原形畢露的罪魁禍首,半響才看明所以然,忽然慌亂起來,極不自然地預備将手上捏着的一張紙藏匿身後。
“什麽寶貝呀?想藏又沒處藏的。”我故意拿他取笑,試圖打破我們以這種方式相見的尴尬。
“沒什麽?”
話雖如此,他臉上卻泛起了可疑的紅暈。只引得我好奇心愈發強烈,剛想上前一探究竟,他卻拾回了這場對話的主動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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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找我何事?”
語氣中隐隐有着說不出的淡漠疏離。
我故意忽略他語氣中帶給我的不悅,故作輕松地說。
“也沒什麽呵!突然想起上回為了替我解蠱夜襲蒙坦之事,不論這個族裏的或是你,許多人都于我有恩,俗言道‘知恩莫忘報‘,我一介女子,在這裏為他人能做的事實為有限,今日午膳後用茶時才發覺這裏煮茶用的河水甚為渾劣,我思量着,現下雖說草地上已萌動出青澀的新綠,只是那背陰的山窪裏,應該尚存有未曾消融的殘雪。想你陪我牽馬載四只壇子上山采雪烹茶,以酬謝這段時日在這裏方方面面所受的眷顧,待同你重返中原之日,方可走得頗為心安些。”
禁衣什麽都沒說,怔怔地望了我幾秒。而後倏地一個箭步上前,從帳外将我一把拉進來,緊緊地擁入懷中。他的舉動實在讓我始料未及,我四肢僵硬地仍由他擁着。只是,當他做這一切的時候,那張他原本想要藏匿身後的紙像只輕盈的白蝶般翻飛在他身側,我僅僅是一伸手,它便輕輕松松地栖落于我掌心。
“敬恕吾不辭而別……”
單單看到為首的幾個字,我整個人便像是被雷電劈中的枯樹,身子在徹骨的寒風中凜然一滞。
覺察出我的異象,禁衣讪讪地放開手。我咄咄逼人地怒視着他的雙眸,似乎唯有這樣才能盡逼出他此刻的所思所想。
“這便是你不見我的真正原因?”
“嫣兒……”禁衣輕喚一聲,語氣明顯軟了下來。
“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你怎麽解釋這個?我想着将來,而你卻想着離開?你覺得這對我公平麽?”我說着這一切,眼底悲涼一片。
他垂下眼睑,攢動的睫毛下湧動着不明的情緒,輕嘆一聲,心底卻像下了很大的決心,适才擡起頭迎上我的對視。
“你知道之前是什麽促使我留在你身邊的嗎?”
“記得你說過,只想幫我。”
“症結就在于此,以前的我自認為足夠強大,可以保護你,可以幫到你,所以有理由留在你身邊。而……今非昔比,現在的我非但幫不了你,反而會連累你,這樣一個自己你叫我如何面對你?”
“噓……”我長長地噓了口氣,心底幻出一絲喜悅。原來竟是為了這個根本就沒被我視作原因的原因,長得如此俊逸非凡的男子,他是我見到的第一個信心嚴重不足的典型。
第三十一節 抉擇(二)
“傻瓜!昔日一貫清明如斯的你怎麽來到這草原上,卻徹頭徹尾地表現得像個傻瓜?”
說完我故意停了停,好讓他有足夠可待反省的時間。火候差不多了,才接着說。
“你覺得我需要你,僅僅是出于對你所能夠提供庇護的一種尋求?!若當真如此,且說這世間蓋過你功力的,想必大有人在,一山更比一山高,那我這個武癡豈非要人盡可夫了不是?”
聽到“人盡可夫”四個字,他眼神微恸,一把将我拉至胸前,毫不猶豫地覆上我的唇。這個吻極盡輾轉纏綿,又略帶絲絲苦澀。
“嫣兒……,我的嫣兒……,我該拿你怎麽辦才好?”他在我耳邊喃喃自語,破碎的語句中溢出的是滿滿地心疼。
我從他懷中掙紮着擡起頭,小小的人兒清晰地倒映在他烏黑透亮的雙瞳中。猛然驚覺,曾幾何時,那人兒又何嘗不是心甘情願地沉淪于此?!
“你知不知道?時至今日,你選擇留在我身邊就已經是在幫我?給予我的那六成功力幫我護體的同時更是救命。眼下,我只會為兩件事迫不得已接受你的離開,一是你介意名義上我是別人的女人;二是你介懷被我體內的毒蠱反噬去的功力。”
聽完我的話,禁衣有些無力地放開我的肩頭。
“嫣兒,你明知道我禁衣絕不會為此等庸俗雜事而介懷的人……”
我按住他的唇,示意他噤聲。
“我知道你此次請命只身前往蒙坦,為救我已報了必死的決心。只是,我不明白,一個人怎可以如此自私?你可曾想過,如若你有個意外,我又怎肯獨活于世?!要知道,幸福是兩個人的事,而不幸同樣也是兩個人的事。”
他似乎還想說什麽,可我按在他唇上的纖指卻不給他任何辯駁的機會。
“你不用說我都知道,我們都不要站在這裏說些盡使對方傷心的話了。那個,你究竟打算不打算陪我上山走這一趟?”
禁衣聞言,一掃先前面上的晦暗之色,眼神中光華萌動。
“你稍待片刻,我這就牽馬去。”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禁衣牽着一白一黑兩匹毛色純正的馬兒向我走來。他選了那匹白馬與我同騎,黑馬系于白馬身後,背上背負着的則是那四只晃晃悠悠的空壇子。
他向我伸出一只手,淩空帶我上馬。又從身後輕柔地環住我的身子,抖了抖缰繩,雙腿一夾,白馬便放松地小跑起來。
一路上我們什麽都沒說,只是任自己沉醉在冰雪初融的草原美景中。
及到目的地,禁衣将兩匹馬在水杉上拴好,才發覺原本将采雪的活計想象得過于簡單,山窪處的積雪非但量少,且雜質居多,真正能用得上的怕只有陡峭崖壁背陰處的那些了。那裏終年向陰,日光照不進的崖縫間自然積纏了相當數量黛青色的雪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