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美人
金色的銀杏葉子落了一半,夕照的陽光穿過院子照在金色的小扇子上,風一吹,就是撲撲簌簌的迎風招搖,仿佛一群身形玲珑的舞姬懸在樹上起舞。
韓氏眯了眯眼睛看着那樹,一仰頭喝了一盅酒。
“暢快,早知道沈大甥女這裏有好酒我不用我嫂子央求,早就自己騎着馬來了。”
幾根豬耳朵絲進了嘴,她眯了眯眼睛:“糟出來的豬耳朵味道也極好,哎呀,沈大甥女你這是過得什麽日子啊?早知道我也在城外尋個清靜莊子待着,讓丫鬟婢女伺候着,再養幾個漂亮的小可人兒,每天吃着小菜喝着酒,誰也沒有我自在!”
說完,她放了筷子把一旁站着的柳甜杏拉到近前:“你今年多大了?這手生得可真嫩。”
趙肅睿皺着眉頭捏着柳甜杏的袖擺往後拽,一雙上下打量着韓氏,已經開始疑心是不是自己的小舅舅披着小舅媽的皮來了。
看見“沈時晴”護着小丫頭,韓氏擺擺手還是笑:“我不過是随便看看,你緊張什麽?這小丫頭一看就是個手笨的,沈大甥女你快點兒把你那個做菜調酒的丫鬟找出來讓韓姨母看看,方才帶我進來的丫鬟也不錯,知書識禮,你都是怎麽教的呀?”
韓氏生的一副好皮相,柳葉眉芙蓉面,一雙生來帶笑的眼睛看着人的時候平白多了三分親近,趙肅睿看在眼裏卻忍不住生了幾分防備。.
倒也不是因為他這小舅媽顯出了什麽厲害本事,而是因為上一個裏外兩張面孔的女人可是實實在在把他坑苦了。
沒錯,就是那個霸占着他身子不還在那兒裝模作樣當皇帝的沈三廢!
“韓姨母這樣,晚輩可不敢再讓韓姨母再看我的丫鬟了。
“我也沒怎麽樣啊!”臉上隐隐有了兩分酒暈,韓氏大笑了起來,“怎麽,就許他們男人流連花叢喜歡這些漂亮的小娘子小丫頭,女人就不能喜歡了?小小年紀,忒迂腐,可不如你娘疏闊,你這幾個丫鬟不會是你娘替你調教的吧?我還記得從前你娘身邊有個叫垂雲的丫鬟,身段兒漂亮,細腰烏發,據說還會算賬,哎呀,滿燕京真是找不出比你娘更會調弄小丫鬟的人了。”
所以自己這小舅媽說自己跟沈三廢她娘有舊就是因為調戲過人家的小丫鬟是吧?
趙肅睿突然覺得有意思。
他那個小舅舅據說當年也是有些才學的,只是年輕的時候屢次科舉不中,就轉道秦樓楚館當起了什麽“花中名士”,拿着他給的俸祿幹着嫖客的買賣,他要是知道自己的夫人是個比他還能玩兒、會玩兒的,還總是仗着身份之便看着別人家的小丫鬟不眨眼,也不知道他那顆脂粉堆泡出味兒來的豬頭會不會把眼珠子都瞪出來。
“沈大甥女,你看我幹什麽?喝酒吃菜呀!”
Advertisement
趙肅睿拈着小酒盅,笑着說:“我只是在想,小國舅可知道韓姨母你的這般做派?”
“他呀,他哪裏懂美人?不過是個耽于皮相的庸才,每天去青樓,他能看見個什麽?不過是一些庸脂俗粉!哪像我,今天去英國公家,明天去鎮國将軍家,每天見的都是不同的美人兒,見識可比他多多了!要看美人,得看骨頭,就像大甥女你呀……”
擡起手用三根手指遙遙指着“沈時晴”的臉,韓氏笑着說:“眉骨秀而不嬌,顴骨到颌骨一線猶如大家執筆一勾,無一處不好,鼻骨更是挺括,大甥女你的這張臉宜喜宜嗔,要不是身上有些不羁之氣壓着,又不愛用胭脂粉黛,啧啧啧……只怕你就要成個禍害。”
朕,是不是被調戲了?
趙肅睿看着自己越來越猖狂的小舅媽,臉上逐漸僵硬。
韓氏酒意上頭,用手支着下巴對着“沈時晴”直笑。
“好甥女,你也別生氣了,姨母告訴你,曹逢喜那個草包算是大禍臨頭了。最近燕京城裏外都在說陛下比從前深沉難測,只有他那個草包還以為去求了求太後就能把陛下給拿捏了。從前,陛下願意給太後面子,是因為他把兒子的身份放在了前頭,可要真論起來,那可是陛下,是皇帝,皇帝才是根,是天下的根,也是曹家的根,沒有皇帝,太後都不是太後了,他曹逢喜又算是什麽東西?”
女人的語氣格外輕蔑,她的長襖的袖子落下,露出了一截手臂,手臂上帶着累絲鑲寶的金镯子。
聽了她的話,趙肅睿無所謂地笑了笑。
他是一國之君,曹家是他母後的娘家,本就該過得肆意些,可惜,他給的,曹家人卻總覺得不夠,甚至他母後也是如此。
“韓姨母,你說壽成侯得罪了陛下?此話從何說起?”
韓氏喝着笑着說:“前日陛下下了旨意,清查歷年的鲥貢開銷,廢除鲥貢,再清查太仆寺各地的賬目,明說了,各地官吏動過太仆寺銀錢的,十五日之內将欠款補齊便可從輕發落,十五日後還冥頑不靈的,就得嘗嘗咱們陛下的刀子了。偏偏曹逢喜那個大草包還要往上湊,別人還沒說什麽呢,他就跑去跟太後訴苦,讓太後壓着陛下免了他的賬。”
說着,韓氏自己都搖頭。
蠢,太蠢了,曹遠潤來跟她說的時候她就覺得曹逢喜的腦袋剁下來扔進恭桶裏都會讓那收夜香的嫌棄。
擡頭見“沈時晴”呆了,她笑着說:“大甥女,我都跟你說了,只管等着曹逢喜自己倒黴就是,根本無需将她放在心上。”
她卻不知道,曹逢喜的愚蠢固然讓人吃驚,真正讓“沈時晴”呆住的卻是“陛下”下旨清查太仆寺賬目一事。
沈三廢!沈時晴!她竟然敢!?
前天!前天下的旨?趙肅睿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他們二人上一次“通心聲”正是大前天的夜裏,也就是說沈三廢那個家夥在那個時候已經打定了主意要清查太仆寺的賬目!
她怎麽敢?她算什麽東西!她一個鸠占鵲巢的廢物,不就是會畫畫、會調香、會弄顏料、會做羊肉面、會調配火藥、會教人讀書寫字、會一些別人看不懂的小把戲、會一點裝模作樣陰奉陽違兩面三刀的小手段……她竟然真的敢動了屬于他的權力!
暴怒的昭德帝在廊下來回踱步,雙目赤紅。
他才是皇帝!
他!才!是!皇帝!
見“沈時晴”突然暴起,韓氏睜着一雙微醺的眼睛看着她:
“大甥女,就算不能真揍了曹逢喜也不是什麽大事兒,我看你這上下家丁管的甚是不錯……”
趙肅睿根本聽不見韓氏在說什麽,他深吸一口氣斂下了滔天怒火,重新在文椅上落座的時候神情已經與平常沒什麽兩樣。
“既然大國舅大難臨頭,我這點小賬反而不能和他算了。”
“別算了別算了。”韓氏擺了擺手,“我嫂子給了我白銀五千兩和一車上好的藥材,我在京裏也是能說得上話的,寧安伯府現在也過得凄慘,等過些日子我進宮去皇後面前替你說兩句,讓她做主讓你與謝家那個不成器的小子和離,以後你只管拿着錢繼續在這養着小美人兒不是快樂似神仙?”
聽她這麽說,趙肅睿眉間一動。
“韓姨母為何說的是皇後不是太後?”
“別提了,我那個大姑子也是個傻子,她跟先帝過得好就以為天下女子都似她那般好運氣,女子受苦,到了她的嘴裏反倒成了女子不知惜福,也不知道那等福氣給她她要不要。倒是皇後,好心胸好氣魄,也頭腦清明,跟她說這種事兒她多半就允了。”
趙肅睿垂下眼睛,面上露出了幾分真切的笑:
“韓姨母,不瞞你說,晚輩我是很想和寧安伯府再無牽扯的,您若是能幫了晚輩這個忙,晚輩定銘感五內。”
“這哪算是幫忙?我都說了這是他們曹家欠了你的。”
看見美人垂眸,韓氏心都軟了,忍不住擡手拍了拍“沈時晴”的肩膀。
趙肅睿心裏龇牙咧嘴,面上硬是憋出了感恩戴德:
“那我寫一封信,還請韓姨母轉呈皇後娘娘。”
“好好好,你去寫!”
趙肅睿擡頭召了阿池和她一起進了書房,吩咐說:“你把……那些苦楚事情都寫了給皇後看看。”
阿池一聽,滿心歡喜,連忙應了。
趙肅睿站在一旁,眼中幽沉一片。
現在的沈三廢占了她的身子,可謂是占盡先機,他如果想要奪回皇位,就必得出“奇兵”。
皇後林妙貞,就是他可用的奇兵。
全天下人或許都只看着“昭德帝”的那一副皮囊,唯有林妙貞,在她眼裏的“昭德帝”,永遠是“弟弟”。
阿池的文筆功夫是沈時晴教出來的,一封信洋洋灑灑,不過半個時辰就寫完了,字字情真意切,句句入情入理。
前面講的是喪父喪母之苦,中間是這些年在寧安伯府的孤清慘痛,後面則是對皇後的懇求,
趙肅睿草草看了一遍,提起筆在信的末尾處添了一句話:
“只求水香送秋而擢蒨,林蘭近雪而揚猗。*”
抖一抖手上的信紙,待信幹了,他親手将信折起來放進了信封。
韓氏喝足了酒,罵完了曹逢喜罵曹家也罵得盡興,揣着那封信就走了。
趙肅睿站在院中看着她離開的身影,終于忍不住自己胸中的怒意。
沈三廢!沈三廢!你還真以為你是皇帝了?!從前朕見你可憐不與你計較,可你如今妄動皇權,待換回來那一日,別怪朕把你九族誅滅挫骨揚灰!
恨到了極點,趙肅睿左右看看,怒道:
“謝鳳安呢?死了嗎?”
謝鳳安當然沒死,守在院門處的圖南看着暴怒中的“自家姑娘”,軟着聲音說:
“姑娘,謝鳳安現在一天被打八頓,還被崔錦娘變着法子折騰,實在是不能再加刑罰了。”
瞪了圖南一眼,趙肅睿一甩袖子:
“你去給我炖個東坡肉!”
不能打人,他就要讓沈三廢的身子肥死!還什麽美人?等沈三廢換回身子,她就是個胖子!
這麽一想,英明神武的昭德帝心裏舒服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