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內外
秋雨簌簌不休,銀杏葉子「啪叽」一聲落在泥水地裏,還悄悄窺探着摻着泥水味兒的喧嚣熱鬧。
這時一只系着半邊兒爛草鞋的臭腳踩過來,接着整個人都倒了下來。
可憐的銀杏葉兒為了看熱鬧借着雨水力氣離了枝頭,卻慌慌張張被卷進了亂局裏,被揉得七零八落,碾得粉身碎骨。
不出邵志青所料,壽成侯府有備而來,一動起手來,後面就又有數十人拿着刀棍趕到,邵志青手持一把寬刃柳葉刀就迎了上去。
他出身行伍,下手極準,直接劈翻了三人之後,刀刃再掃就無人敢近身。
培風手持長槍守在另一邊的門前,在她身側,十幾個漢子手持新制的長槍喊着號子,邁步向前,這十幾人都是力氣不太好卻在操練時候極為聽話的,培風的槍去了哪裏,他們就跟去哪裏,硬是把對面幾十人死死地攔在了門前數丈之處。
每天比武時候能拔得頭籌的幾個壯漢也不是單打獨鬥,而是團成一團攜手進退,手裏的槍棍舞的虎虎生風。
餘下佃戶和家丁力氣上差了些,人心也不齊,不能合成戰陣,只能與對方的人捉對厮殺,竟然是最慘烈的一群。
身後有個十四五歲的小丫頭打着傘,趙肅睿觀察着其中的局勢,将将不到一月光景,培風真的從一堆莊戶家丁裏練出了些令行禁止的精銳,這比起那些以一當幾的壯漢還讓趙肅睿驚喜。
千軍易得,一将難求,培風看着不聲不響,卻從自己指派她練兵那一日起就搬去與那些家丁同吃同住,在這莊子上下都極得人心。
想想培風不過十九歲,趙肅睿在心中有些遺憾。
如果培風是個男子,他說什麽也要把她擢升入錦衣衛,過幾年就把她派出去練兵,到時何愁她不能成了自己手裏一把鋼刀?
嘆完了培風,趙肅睿又轉頭看向了圖南。
相貌只能說是有幾分秀氣的小丫鬟如往常一般穿着顏色素淡的短襖,配着一條深青色的馬面裙,裙擺已經滿是污泥點子,頭上是長辮子绾出來的發髻,只用一根與裙子同色的青帶子結結實實地固定。
如論怎麽看都是那般平平無奇,卻有一雙極靜又極冷的眼睛,挽着弓,定定地看着前方。
猛然間,指松弦動,一支箭挾着翎羽飛出去正中一個人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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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肅睿的目光跟着箭看過去,只見中箭的人手裏一把短匕首掉了出來。
好眼力,好準頭,好膽氣。
看得開心的趙肅睿「呱唧呱唧」開始拍手叫好。
「圖南,我認識一個姑娘箭術跟你差不多,你多練練騎射本事,改天讓你們倆上山比一比!」
圖南看了一眼自家興高采烈的姑娘,又垂下眼睛,下一刻,她繼續搭弓凝視前方。
又一箭劃破了雨幕擊出了一蓬的血花。
過瘾!好過瘾!趙肅睿看得手癢,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細腕子,他心知自己連一把小弓都用不好。….
「圖南!把你的劍給我!」
圖南看了他一眼,輕聲說:「姑娘,相比較一劍之能,您更該站在此處縱覽局勢統禦全軍,我們都要姑娘教我們如何對敵。」
趙肅睿站在原地,他心裏很清楚,圖南這是拒絕了他。
可是吧……
可是吧……
對呀,他英明神武,天生的大将軍,就是要縱覽局勢統禦全軍的嘛!
「你說得對!」
他點點頭,神氣活現地看着圍牆
雖然他莊子上的這些人也勉強能稱作是訓練有素,可壽成侯府上的人顯然也是極擅打群架,一個個都是眼毒手黑的主兒,下手專挑着人的腿
窩子、後脖子、側肋條,他手下的人一不留神就得吃虧。
看見有個壯漢身上挂了彩,趙肅睿心中怒火熊熊。
他手下這些人可都是他用一頓頓的肉給喂起來的,稍有折損,損的都是他的肉!
「圖南,瞄着那個手上戴着六合一統小帽兒的,廢了他的招子!」
随着他的話,圖南的弓已經轉了方向。
趙肅睿又看向另一邊:「培風!中軍向前,兩翼向後,槍尖交錯,上下皆守!」
「是!」培風大喊一聲,立刻帶人變陣,口中一疊聲念出了幾個人的名字讓他們槍尖向下,防備被人攻腿。
趙肅睿看過去,發現培風是每隔兩人念出了一人的名字,竟然是把整個隊列人名都了然如心。
強摁下想把培風塞回娘胎裏再接上一截重新生出來的妄念,趙肅睿又對其他人說道:
「這些人打慣了群架,總想将你們圍起來,你們三人一團,彼此照應,千萬別讓他們圍上!廢了他們的腿!」
邵志青一聽就知道沈娘子也是懂的,他殺去戰圈拎了兩個自己人出來,大聲喊道:
「一群地痞哪裏敵得過咱們,各位兄弟守好了下盤,互相護着後背!這一場贏了沈娘子定會賞咱們!」
「賞!」趙肅睿仰着頭道,「不光殺兩頭豬給你們慶功,我再每人賞兩匹棉布,三兩銀子,讓你們回去跟老子娘過個肥年!」
「是!」
重賞之下,所有佃戶們的眼睛都亮了,一時間氣勢如虹,殺得對手節節敗退。
趙肅睿看着場中,突然皺了下眉頭。
「我記得有個瘦高個一直護在那管事後面,人呢?」
正說着,後面院子裏突然傳來了一聲驚叫。
趙肅睿想起那些後面的妾,心中不免有些憾然,女子生來體弱,就算有圖南培風這樣骁勇的,更多也是些廢物。
電光火石之間,趙肅睿的心中突然升困惑——若是那沈三廢知道那些謝鳳安的妾死了,她會如何想呢?
想起那些在自己心中響起的聲音,趙肅睿挑了下眉頭。
多半是要嘲笑他身為皇帝,連幾個女人都保護不了!
這麽一想,他就站不住了。….
「你們幾個丫鬟拿着棍子跟我走。」
他随手從圖南的腰間抽了劍,遞給一直替他打傘的小丫鬟:
「一會兒看見了賊人只管沖着肚子捅,要是賊人奪你的劍你就往我身後躲!」
小丫鬟抱着劍,仿佛抱着一個孩子。
見他竟然要親自去後面救人,圖南自然不放心,要跟她同去。
「也只有那一聲尖叫,想來沒進來幾個人,我叫着守門的家丁跟我一道。若是後面生出了變故,我就放火燒院子,你到時再殺進來救我。此處,我交給你。」
說話的時候,趙肅睿擡手拍了拍圖南的肩。
圖南怔了下,就見自家姑娘從腰間抽出鞭子大跨步向院子裏走去。
她回轉頭,重新看向莊外的亂鬥場。
「她家姑娘」不是她家姑娘。
卻也不算是個壞人。
這麽想着,她又一箭射出,正中了一人的喉根,那人仰面倒下,血噴濺了幾尺高,身子抽了抽,不動了。
趙肅睿一路往後面走去,卻不見自己之前指派的守門之人,他手中攥緊了鞭子,卻毫不畏懼。
什麽樣的風浪他沒見過,就算這身子是沈三廢的,他也依舊是戰無不勝的昭德帝!
一路疾走到了正院之中。
院子裏的景象卻大出他的預料。
「捆上!
捆上他的手!」
「先捆手還是先捆腿?」
「要不要先把頭捆一捆?還在流血呢!」
「算了,你們讓開,還是我來綁吧!」
「青莺姐姐,你會綁人呀?」
「好歹是被綁過的。」
兩個穿着布衣短打的男子倒在正院之中,頭上往外潺潺流血,青莺的手裏拿着繩子,正跨坐在一個瘦高的漢子身上困捆他的手臂,繩子捆得又密又勻。
趙肅睿住慣了的正院裏亂七八糟,他平時用來錘煉身子的石頭上有好幾塊都沁着血,只看一眼就知道這兩個男人到底是受了怎樣的慘禍。
柳甜杏把馬面裙的前裙門別在腰上,蹲在地上端詳着青莺的動作。
夏荷掐着腰如同茶壺,指着倒在地上的另一個男子罵罵咧咧:「也不看看姑奶奶是誰,就敢來要挾我!」
那個男子不光頭上流血,手腕子上還被密密地紮了一把銀針,閃着粼粼的寒光,看得人膽寒。
唯一看着與平時并無兩樣的是安年年,她用帕子沾了雨水正在擦手。
柳甜杏仰頭笑着說:「安姐姐,你力氣真大!」
趙肅睿:……好了,他知道負責砸人是誰了。
他站在院門處一時無言,在他身後,阿池又帶着十幾個小丫鬟浩浩蕩蕩過來了,推搡着五六個被五花大綁的漢子。
那些漢子各個一臉青腫頭破血流,看着也不比前頭那些人好到哪兒去。
趙肅睿問阿池:「你們怎麽都過來了?」
看見自家姑娘,阿池笑着說:「姑娘,一共來了三撥人,都被我們收拾了,也不光是我們動的手,被捆着的那些謝家的婆子裏有想立功的,我挑了七八個,還告訴他們現在外面都是要沖進來打殺的惡人,她們自己就沒有想跑的心思了。」….
說着,她指了指其中一個受傷的漢子:「這個就是張婆子抓的,她一口咬在了這漢子腿上,差點撕了肉下來。」
「哦。」
剛剛在前頭揮斥方遒的趙肅睿點點頭,卻又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
細雨綿綿,外面的架還沒打完。
原本戰意正盛的昭德帝卻擡頭,看向開着窗的正院書房。
那窗前的案上有一本冊子,冊子的開頭寫的是一句狂悖之言。
「同是百斤血肉骨,乾坤自有二兩定。」
同是,百斤,血肉骨。
看看院裏院外的這些女人,趙肅睿無端生出了些奇異的念頭
——這些女人,他也可當兵來用呀!
黃昏時分,雨還沒停,戰局終于停了,壽成侯府被打退,留下了三十多個沒跑掉的俘虜。
趙肅睿自然守諾,又是讓人殺豬炖肉,又是讓人開倉庫取了棉布分給大家,連同參戰的丫鬟仆婦、謝鳳安的三個妾,也都拿了三兩銀子兩匹布。
有了賞錢,衆人自然開心。
只是邵志青眉頭緊鎖:
「沈娘子,壽成伯可是國舅,此事只怕不能善了。」
「不怕,打得就是國舅。」趙肅睿啃着一個用花椒和醬料煮爛了的羊蹄子,無所謂地揮了下手,「有人能替我将這事兒兜了。」
他說的人自然是在宮裏的沈三廢。
都當了皇帝,要是沈三廢連「自己」都護不住,她趁早把皇位還了他拉倒。
明明之前對沈三廢有着極多的揣測,此時卻像是被雨水給沖淨了似的。
沈三廢不會讓這個院子裏的這些女人們遭了厄運的。
毫無根由,趙肅睿卻又異常地篤定。
再嘬一口羊骨頭的湯汁,他又笑了。
也就是說,不管他現在怎麽作,總有個皇帝得兢兢業業替他兜着!
這麽一想,昭德帝頓時神清氣爽。
——
笨拙地抱着自己懷裏的布,柳甜杏喜笑顏開地擠在安年年的傘下:
「安姐姐,這些布我可不打算做衣裳,我要留着!」
安年年将兩匹布攬在懷裏,手中的傘歪向柳甜杏,問她:
「怎麽?這布有什麽不同?」
「嘿嘿嘿!少夫人說這是軍饷!」柳甜杏笑嘻嘻的,「我爹做夢都想跟着伯爺上戰場建功立業,他還從沒拿過軍饷呢!倒是我這個做女兒的先拿了。」
安年年停下腳步,看了柳甜杏一眼。
「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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