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江市的夏日極熱,即便是傍晚,樹上的鳴蟬依舊吱呀吱呀叫個不停。
明家屋內。
老風扇吭哧吭哧吹着,扇葉随之晃悠。搞不準落下來,就要削掉一個腦袋。
今晚明有林沒有回來,滿是香味的飯菜在悶爐一般的房間裏四處逃竄。攪和得本就心浮氣躁的人沒什麽食欲。
家裏的飯菜,平日裏一般就是青菜配着鹹菜。只有明有林在家時,盤子才會擠滿了桌子。
明楉草草掃過一眼,光是有肉的,就有三盤。
“吃吧,你爸不回來了。”唐知蘭明明剛剛還滿臉喜色的樣子,這會兒挂了電話,臉皮沒了支撐徹底耷拉下來。
桌上的東西除了炒空心菜還有酸蘿蔔,其餘的都是下了重油。明楉身體剛好,只撿着跟前的青菜吃。
沉悶的氛圍讓他不适,他已經好幾年沒感受到這麽窒息了。不過好在唐知蘭的情緒沒有持續多久。
吃到中途,唐知蘭終于又開啓了她的說教。
明楉松了一口氣的同時,等她發洩夠了才道:“媽,我想去打暑假工。”
“你舅舅家今年暑假怕是不會……你說什麽?”唐知蘭瞪大了眼睛,凸出的眼球在瘦削的臉上顯得突兀又吓人。
明楉放下筷子,雙手落在膝蓋。坐直了身子但眼簾垂着。“我,我想去打暑假工。”
即便是經歷了一個輪回,在這個家,他還是被折斷了脊梁骨,恨不得時時刻刻鑽進老鼠洞裏藏着。
空氣凝滞。
好半響,唐知蘭平靜道:“打暑假工啊?我得問問你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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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楉捏捏指尖,掀開眼皮看着他:“媽媽自己不可以做決定嗎?”
對視三秒,他又顫動着眼睫飛快收回。
唐知蘭臉上的笑一僵,嘴比腦子快:“怎麽不可以,你去。”
“好的。”明楉更快地應下。
因為他知道,唐知蘭就像纏覆在明有林身上的莬絲子,什麽都要聽他的。明明可以拿主意的,但卻不願意自己動腦子。
像曾經夏夏跟他說的,做人要學會自己思考。
——
這事兒就這樣定下。
為了減少在家裏呆着的時間,明楉直接找了一份包吃包住的活。
地點在城郊的建築工地上,老板是在那邊做食堂的。工程是程家的,這算是第一次與程闫夏扯上關系。即便是很牽強,但對于目前從黑暗洞穴裏剛爬出來的明楉來說,是一份緊緊攥住光的希望。
城郊偏遠,自明楉出來以後,每天早上四五天起床買菜洗菜。但即便是累得直不起腰,他也要堅持複習學過的知識。因為獎學金對他而言,很重要。
慶幸的是,明有林再沒有過問過他的情況。唯有唐知蘭會隔三差五打電話過來,從明楉上班的時間,吃了什麽菜,事事都要了解清楚。
就這樣過了一個月,很快就到了江市一中開學的時間。
報名前兩天,明楉從私人的食堂中離開。
他要養精蓄銳,還要瞞着家裏。
提前一天收拾好東西,明楉正想将書包藏起來。
忽然,外面的門砰的一聲!
緊接着,卧室門被踢開。頭發再次被抓住,明楉的意識就像脫離了身體,好半響才反應過來。
頭發重重一疼,消失了幾年的心理陰影想破開栅欄的野獸,紛紛奔湧出來。明楉吓得哆嗦着像失了智一般死死捂住頭。眼眶緋紅。
“老明!那是你兒子啊!”
“老明……”
耳邊是凄厲的哭嚎,明楉想躲,但鑽心的疼讓他動都動不了。
成年男性的力量他根本不可撼動。錠子般的手襲來,拳拳到肉,發出震破耳膜的沉悶聲。明楉緊緊咬住呀,試圖在力量懸殊的情況下保存自己。
身體受不住,條件反射般的自吼間溢出一絲絲的嗚咽。
明楉淚流滿面,眼中全是恨意。
夏夏,救命啊……
恍惚間,男人大手捧着他的臉。聲音溫潤而堅定道:“誰欺負了你,你就打回去。打不過就拿東西砸,傷了有我。”
“要是楉楉真的出事,就見不到我了……”
明楉像被一把大手退出了恍惚之中。
如水的眸子一狠,雙手往後抓住凳子腿,一口牙咬得唇角出血。
滾!
“滾!”
“你他媽滾啊——”
“嘭!”
明楉目眦盡裂,不知哪來的力氣将醉醺醺的男人砸倒在地。凳子像不堪重負,發出長長的咯吱聲,落幕之後……
沉重的粗喘聲灌入耳朵,一下,又一下。
明楉陡然收緊雙手,愣愣的盯着躺在地上一身酒氣的男人。
他驚愕又激動地擡頭,直直與頭發散亂的女人對視。明楉嘴角微動,想說什麽,但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媽……”
幹巴巴的一聲,是他從上輩子到現在,第一次這麽激烈地反抗。他想傾訴。
本以為他的母親會支持他,但在女人越來越憤怒的眼光下,明楉鼻尖微酸,最終還是閉了嘴。
從始至終,都是他自己過于奢求了。
他倏地站直,抓起一邊的書包推開她,踉跄往外。
“明楉!你給我回來!”
明楉站定,通紅滿布的手臂撐在門上。他想了想,像被鎖鏈套住了腳踝,艱難轉身。
“媽,我錯了嗎?”
唐知蘭想都不想,嘴皮子恢複利索:“難道不是你的錯,把你爸爸都打暈了!”
明楉手臂飛快橫過眼角,抹了臉上不争氣的淚吼道:
“那我就該被他往死裏打嘛!”
“他是你爸爸,你就該……”
明楉咬緊牙關,更為迅速地推開門跑了出去。
“你給我回來——”
“明楉!你不聽話了是不是!”
“明楉!”
明楉跌跌撞撞下樓,手臂上新結的痂剛剛被撕烈。本是牛奶一般的白皮上,頃刻間已經布滿烏青。
拐了一個臺階,明楉一頓。
雙手胡亂抹了抹眼角,他怯生生地走近頭發花白的老人跟前。“白奶奶好。”
“小楉啊,這是……這是……哎!”老人頭發花白,眼中是明晃晃的擔憂,“走,上奶奶家,給你上點藥。”
明楉眼睛紅紅對着老人家笑笑,暖聲安慰:“奶奶,沒事,過幾天就好了。”
“哪有什麽過幾天,跟奶奶進屋!”白奶奶抓着明楉的手态度強硬。
明楉不敢用力,只能跟着進了她家。
——
清晨,江市的濃霧将整座城市掩蓋。
乳白色的霧紗将依山而建的江市一中籠罩在其中。像天闕宮殿,肅穆而又淨然。
九點的報道,八點半時,高二年級十三班教室已經坐了大半的人。
等到窗外的雲霧散開,烈陽重新被放逐天際,落在最後排床邊的男生身上。班上的空位只餘他邊上一個。
明楉家裏到這所江市最好的中學,要一個半小時。他雖然坐着公交車提前出發,但路上卻被堵了一個小時。
匆匆而來,在最後一刻報道完。
這一學期的班主任是他們以前的英語老師,很溫柔,但說一不二。她告訴明楉教室後讓他去放了東西,溫聲提醒他等會兒班會的時間。
明楉又回宿舍匆匆放了背上的大書包裏的東西,才爬上五樓找到自己所在的教室。
門外,挂着高二13班的牌子。
教室裏吵吵嚷嚷的,像蜂巢,肯定很多人。
明楉深吸一口氣,将手臂往後藏了藏,才緩緩推開門。那瞬間,蜂巢像按下暫停鍵,所有眼睛齊刷刷看過來。
明楉吓得肩膀一縮,腦袋隐隐要低了下去。
“喲-這是哪個小可憐呀?”
門邊的女生單腳踩在凳子上,對面前路過的明楉給了爽朗一嗓子。
砰的一下,像一顆針戳破氣球,教室又重新熱鬧起來。
“叫什麽名兒?小乖乖?”
“呸!別給人家亂起綽號。”
“不過是真的乖啊,看看那小鹿眼,哎喲喲,還有一頭淺淺的小毛毛。瞅瞅人家那皮膚,啧啧,你羨慕不來……”
“滾你丫的!”
“不過!小可憐坐哪兒?”
明楉也在想這個問題。
他像只毛絨絨的小倉鼠,顫顫巍巍擡起頭,又飛快垂下眼睫。目标鎖定最後一排的角落。
“嘶——”
“不會吧,不會吧,小可憐只能坐那兒了!”
“啊啊啊!我滴個蒼天呀!十三班的小乖乖要被大灰狼吃了!”
“啪嗒。”很輕的一聲。是書包挨到了椅子。
江市定律:坐在最後排的不是校霸就是學渣。
明楉盡量離這個趴在桌子上去,像睡着的同學遠一點。他惹不起校霸,也怕擾了別人。
窸窸窣窣的聲音動起,明楉一直低着頭收拾自己的東西。擡頭間,卻瞧見前排兩個齊齊轉身,眸光閃動盯着後排一臉看好戲的樣子。
明楉心肝一顫,手指用力抓緊書包的拉鏈。
惹,惹到了嗎?
他像一只剛破殼的鵝仔仔,渾身軟的能被任何人揉圓搓扁。“對,對不起。”
“O!M!G!”
前排兩個齊齊又轉過去,動作一致像心有靈犀的雙胞胎。
明楉迷惑一閃,動了動有些疼的手臂,不明白他們在幹什麽。
突然,旁邊傳出一聲:“換個座位?”
低磁的聲音不大,但在出口之時,像自帶曲調的大提琴協奏曲,極其抓耳。
略顯熟悉的聲音瞬間将明楉拉回跟在程闫夏身邊的日子。
頃刻間,他頭發炸了幾根兒,眼睛瞪得溜圓。
像受了驚吓的貓!
猝不及防看見那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明楉猛地攥住同桌的手臂,眼眶驟紅:“老公啊……”
程闫夏聽清他叫的是什麽,冷着臉迅速抽手後撤:“別亂叫。”
他眼神冷漠又疏離。
從小到大,他最煩的就是這種。
朦胧淚眼倒映出男生俊逸的五官,連喉間的小痣都一模一樣!
是老公啊!
強忍的淚水瞬間失陷。
壓抑一個月的情緒猶如開閘放水,迅猛而出、洶湧奔騰,迅速将理智擠出大腦。
程闫夏垂眸,單手握拳。
“卧槽!卧槽!程哥要打人了!捂眼睛啊兄弟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