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你醒了?來測個體溫。”
明楉從窗外的景象中抽離,濕漉漉的眼睛像路邊的小狗狗。“謝謝。”
護士姐姐輕輕一笑,掌心碰了碰他的發絲。“沒事,你這是輕微腦震蕩,可能會有惡心、頭暈的反應,這會兒盡量躺着不動。”
“好。”明楉目送她的背影離開。
收回目光,明楉盯着白色的天花板發怔。從跟着父母生活開始,明楉不知道已經進了多少次醫院,但這次他記得特別清楚。
高二的暑假,明有林以家裏沒錢供他讀書為借口,讓他辍學出去打工。他不願意,找了個機會試圖跟他商量,結果明有林直接把酒瓶子砸他腦袋上。說他不孝,養這麽大養出個白眼狼兒。
後來,明有林醉醺醺地出去,他媽唐知蘭也跟了上去,徒留他在屋裏暈着。還是樓下鄰居白奶奶留心上來看了一眼,才打電話将他送到醫院。
高二啊……
細白的指尖捏緊被角,像被溪流沖着的小魚兒,顫顫巍巍的。
明楉眼中空茫:
這會兒,夏夏呢?
床邊腳步聲匆匆而來,又急又重。
“小楉,對不起,媽媽來晚了。”女人聲音疲軟,手上拎着的白色塑料袋拉扯着,仿佛要将她細若麻杆的手扯斷。
“給你從家裏做的飯,你爸爸要吃雞湯,我早上四點就起來做的。”
“裏面放了不少補藥,現在喝味道正好……”
唐知蘭将病床上的小桌子搭起,絮叨着将手上的東西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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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沒見,女人還是記憶中的樣子。
明楉斂了眸子,像個瓷娃娃一樣安安靜靜地坐着,等她把話說完。
“好了,快吃。”半響,唐知蘭後退一步,布滿風霜的臉上帶着笑。
話落,像對機器發布了指令,明楉機械地動了起來。
明家,就是他心中最暗的地方。若說明有林是他最怕的人,那麽唐知蘭就是他最不想交流的人。所以能避開,他也盡量避開。
勺子落進碗中,濃郁的雞湯香味卻在他低頭間,膩得有些令他犯暈。
“小楉,你……”唐知蘭見孩子乖巧,唇開了又合,還是斟酌着開口,“你知道的,你爸爸他不是故意的。”
明楉狠狠閉了一下雙眼。
“我已經跟你爸爸說了,他打你是他的不對。”疲倦的聲音越說越興奮,像找到了情緒發洩的對象。盡情地袒露自己的想法。
“你也知道,你爸爸自從做生意被騙,一直情緒不好。你爸爸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喝了酒沒有看清楚是小楉。”
“還有讀書的事兒,你爸爸是為了你好。咱們家,咱們家确實沒那麽多錢。”唐知蘭盯着明楉,眸光越來越不對勁,閃着近乎偏執的光。
“你早早出身社會,積累經驗,不比那些讀了十幾年的差。媽媽相信你,你一定可以。你現在不認同,只是你還沒有經歷過而已……”
“……”
“媽,我吃飽了。”明楉放下勺子,恹恹道。
“吃飽了?我看你都沒吃,再吃點,再吃點。”唐知蘭見他不動,将勺子塞進他手中,“雞湯我炖了兩個多小時呢,多喝點補補。”
“你看看咱們小區那周家的,跟你差不多大的,人家初中就出去闖社會了……”
明楉撚着被角,忍着抽疼又低下頭去。
吶吶道:“我頭暈。”
唐知蘭正說得興起,聽到了明楉的聲音但沒聽清。她頓了一下,又立馬繼續。像是被家庭壓得喘不過氣,只有從明楉身上才能找到屬于家長的權威,那一絲絲的滿足感也令她激動。
明楉知道的,他媽一旦開口,不說上半個小時,嘴巴是不會消停的。
他撐着床後靠,像一尊泥像,等着她離開。
房間裏只有他一個病人,值得慶幸的是,他不用擔心會讓其他的人跟着他一起受罪。
“喲,快到中午了,媽媽回去做飯,等會兒給你帶過來啊。”
唐知蘭盯着時間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從威風道卑微,僅僅是一瞬間的事。
明楉這才出聲:“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吧。”
唐知蘭匆匆離開,就像她來的時候那樣。明楉松了一口氣的同時,擰着細長的眉,将這股惡心感忍過去。
房間又恢複安靜,只有走廊上時不時經過的腳步聲跟窗外的鳥叫,讓明楉覺得自己還存在于世。
他捏着被子重新躺下,蓋到下巴只露出一雙眼睛,才像有了安全感一樣眉頭松開。
人生的轉折點重新鋪開在自己面前,明楉眼眶微紅,吸了吸鼻子。
“老公,你在哪兒啊……”
——
“阿切!”
寸土寸金的江市中央別墅區,一群少年在籃球場上打得火熱。現在太陽初升,算得上一天比較涼快的時候了。
在家悶了幾天的大小夥子們約在一塊兒,打完了一場正打算去為首的男生家裏吃個早飯。
“喲-程哥,是不是有誰想你了啊——”
“滾犢子!”程闫夏擰着眉揉了揉鼻頭。黑色略硬的頭發打濕被撸到腦後,額頭飽滿,濃密像墨染出來的長睫掀開,露出純黑的瞳孔。
眼神深邃,像藏着利刃。光是看着,猶如被狼盯上。
一米八八的個子,肩寬背闊,蜂腰長腿。行走間,外露的手臂跟腿上的肌肉薄薄一層凸顯出來。荷爾蒙爆棚。
“好好好,我滾!”邊上的人做投降狀。
程闫夏看着天邊的朝陽,難得心情好。薄唇輕擡,只一點點,冷酷的臉在桃花眼的映襯下卻顯得多情又溫柔。
幾個少年吵吵跳跳到了程闫夏家。
程闫夏丢下幾個從小來自己家玩兒的朋友,直奔上樓洗澡。
半個小時後,他從樓上下來。
“兒砸!”
“媽,什麽事?”
“我剛剛給你接了個電話,照你那樣說的。”
程闫夏走路帶風,從他媽手中拿過。“謝謝媽。”
——
半個小時前。
明楉克制不住內心的煎熬,借了跟自己已經熟悉的護士的手機。
他拉高被子,将腦瓜子也藏進了被窩。
手指按下倒背如流的號碼,眼裏的期望夾雜着小心。
“喂?”是個女士的聲音。
明楉眼中的小火苗瞬間被掐滅。他緊緊抿了抿唇,聲音帶着試探:“請,請問,這是程闫夏的號碼嗎?”
“小朋友,你打錯了,這是我的。”
“哦,好的,對不起。”
明楉緊緊咬着牙,淚水飛快将睫毛濡濕。
手機飛快被挂斷,急促的音就像是帶着嫌棄一樣。耳邊的冰涼觸感冷得他一顫。
對了,這是護士姐姐的手機。
他慌忙擦幹眼角,扒拉下被子出來。
“怎麽樣?聯系上了嗎?”護士姐姐笑得溫柔。她很喜歡這個乖巧的少年。
明楉搖搖頭:“不是。”
“謝謝姐姐。”
“不用謝,要找朋友好了找也可以。現在先別耗費那麽多的心神。”
“知道了……”
明楉像只被抛棄的小獸。坐在床上緩緩蜷縮着,雙手抱住膝蓋。露在外面的手腕細得像發育不足的竹竿兒。
現在,夏夏也才十七。
他知道程家在哪兒,可即便是找到了又怎麽樣呢。夏夏,不認識他啊……
明楉将臉埋在膝蓋,輕輕将眼角的濕潤蹭掉。
腦中飛快将自己的處境過了一遍。
他還沒上高二,這一次,他不要聽明有林的。
學費明有林肯定是不願意給的。但他應該還存了一點點獎學金,應該是夠學費的。現在暑假剛開頭,若是他去打暑假工,肯定能掙到一半的生活費。
還有高中的知識已經十幾年沒碰過,已經忘得差不多了。知識要撿起來。
考個好大學,以更好的姿态去見夏夏。而不是當初那個倒在雪地裏狼狽的小可憐兒。
明楉雙手握拳,一想到不能立馬見到程闫夏,鼻尖一酸,眼睛又變得濕漉漉的。
他癟着嘴,淚眼汪汪:
“楉楉,你要争氣啊!”
——
明楉在醫院只呆了三天就出了院。
白天,明有林不常在家,一般就是在外面喝酒。明楉猶豫着,最終還是一腳踏入這個吃人的家。
明家是兩室一廳,夫妻倆一個屋,明楉的房間在他們的旁邊。是一個二三十平的小屋子。
推開門,裏面的東西幹淨整潔。但無論是書桌還是床上的涼席,都是上了年頭的。
明楉對這裏的記憶,十歲以前,是夫妻倆精心準備了一個溫馨的房間給自己住。十歲以後,就是房門被暴力踢開,熟睡中的自己被抓着頭發拖下去忍受拳打腳踢。
瘦削的肩膀只剩骨頭,即便是兩年前的短袖,穿在身上也寬寬大大的。明楉瑟縮一下,飛快關了門開始翻箱倒櫃。
他記得,就在開學的那一陣,他媽嘴上說着讓他聽話,将他的所有證件銀行卡全都收在她的手裏。明楉知道,明有林根本沒有提過這件事情。
甚至到他媽死了,他才從她的嫁妝箱子裏面找到他的所有東西。
從小生活在這種環境中,明楉已經被養得膽怯。他不敢反抗,因為後果,他嘗過很多次了。後來,還是程闫夏一點一點教他,才讓他像個正常人一樣。
拉開櫃子,在被褥的最下層,明楉一一将東西拿出。
有身份證,有銀行卡,還有一部破舊的手機。是明有林摔壞了,他媽讓人修了修給的他。
明楉輕點完,将所有東西收好,貼身藏起來。
夏夏曾經說過,身份證,錢是兩樣最必不可少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