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勝者為王·剿逆
堇離問:“白樓的傷風可已經完全好了?”
溫蘇夌臉色不太自然,點頭。拿着他的徽刈去比劃。
一套劍法下來,倒也頗有些模樣了。溫蘇夌還劍入鞘,坐到堇離身旁喝茶。他道:“若是按照我前世的時間算來,離周禮桓發兵桑穰尚餘幾個月。反正都是要改變因果的,我可否提前行動?”
堇離道:“可行動之時,靈君自會告訴你。”
溫蘇夌點頭。
堇離道:“白樓,你看見自己,是什麽感覺呢?”
溫蘇夌一愣:“啊?”
堇離道:“你要保護溫亦華,又想護着周禮桓,冒着生命危險将假消息傳給周卞。還要被岚邑臣民誤認為妖媚惑主。”堇離想着上一世周禮桓将溫蘇夌打入天牢時溫蘇夌的表情,道,“你将陸賢發配邊疆保他一命,與陸賢聯合設計反擊周卞,讓周禮桓順利拿下周卞,他卻一道聖旨讓你在溫亦華眼前屍首分家,你恨他麽?”
溫蘇夌沉默不語。
堇離道:“你中的蠱,應不止情蠱一種。還有灼夭,也是系于周禮桓之身。此蠱分居兩個宿主,但只會傷害一方。你不舍得周禮桓受傷,那麽傷害的,就只能是你自己。周卞應該無論如何不會料到你會為了一個毫不相幹的人,舍棄自己。”堇離哼笑一聲,“造化弄人。”
溫蘇夌啞口無言。
堇離又道:“白樓,我從回天鏡中見過你被斬首後魂魄戾化的情形。若是可以早些認識你,我絕不會讓這一切發生。”
良久,溫蘇夌輕輕一笑:“都是些過去的事了。離大哥,我已經忘了。”
堇離站起身,目送他離開,輕輕道:“沒有過去。現在還來得及。”
溫蘇夌回到繡央殿中,正當拿出一本書坐到案前,視野中忽而出現一雙鞋。
溫蘇夌擡起頭,瞪大眼睛,慌忙往外望了望,溪矜呢?侍衛呢?他站起身,有些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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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人看着他,輕輕開口:“衛修?”
溫蘇夌差些一個踉跄暈死過去:“王後?!你你你你怎麽會在這裏?你怎麽進來的?侍衛呢?溪矜呢?你你你……啊!你怎麽會知道我……”溫蘇夌一想,自己天天跑去繞皇宮跑步,溫蘇夌知道自己倒也不奇怪。只是他到底是如何進來的?若是被周禮桓發現,周禮桓他……會直接殺了王後也說不定……
王後神色有些憂郁,道:“你不用害怕。我不會傷害你。”
溫蘇夌無奈地皺緊眉頭。此刻看到以前的自己,便如見到自己的兒子一般。感覺異常微妙。
王後道:“我有事找你。可以與你談談麽?”
溫蘇夌讓王後坐下,王後道:“你既已被救回來,想必,陛下已經知道了一切。難怪他忽然……衛公子,我想告訴你一些事。我是周卞安排在周禮桓身邊的人。周卞對我和陛下下了情蠱,所以他才會忘記你。他愛的只有你,你不要誤會他。衛公子,我并沒有助纣為虐,周卞抓了我弟弟溫亦華,我只能聽他的話。現在,我想救回溫亦華,鏟除周卞,你能否幫我?”
溫蘇夌略一沉吟,王後忙道:“只要一救出溫亦華,我立刻便會遠離中原,終生不再回來。”
溫蘇夌看着王後,心道原來的他,原來是如此惶恐無助而又軟弱的。他方才不過是在想,自己上一世似乎是找陸賢幫的忙,這一世卻換成了找自己。聽聽也真是可笑而又可悲。
便是這一番注視,又令王後急着解釋了,他拼着命想要溫蘇夌相信他。他說:“我沒有騙你。我不敢找陛下。他現在對我大概已經失去了所有信任,若是讓他知道我已經知道了你被救了回來,只怕我會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
溫蘇夌聞言皺眉:他上一世之所以不敢找周禮桓坦白一切乃是因為一直不知道禦痕的能耐,一般人而言,身上若中了兩種蠱,還被情蠱操控。一旦情蠱被解,下蠱者便會即刻察覺到。
若是禦痕貿然行動,去為周禮桓解毒卻失敗,便會打草驚蛇。周禮桓危矣。
現在,因為溫蘇夌的出現,王後提前知道了周禮桓情蠱已解的事,也沒有再找陸賢,卻是找上了自己。不過也算是找對了人吧。溫蘇夌的眼神仿佛在看自己最親的人,他道:“我一定會救溫亦華的。還有你,溫蘇夌。”
王後薄唇微微發顫,眼睛微紅,道:“衛修,對不起。我曾經……一廂情願地喜歡過周禮桓,我搶了本該是你的位置。原諒我,衛修。”
溫蘇夌微微嘆了口氣,忽然想到或許自己可以求堇離将王後帶出宮?一切的一切,自己解決便好。他不想再讓上一世的自己繼續痛苦下去。他道:“別傻了。周禮桓不值得愛。我會尋找時機将你帶出宮。溫蘇夌,務必聽我安排。我能救你,也一定能救溫亦華,懂麽?”
王後喉間酸澀,點了點頭:“謝謝。”他将自己滅桑穰周卞的計劃與溫蘇夌說了。與上一世如出一轍。唯一的不同便是陸賢換成了溫蘇夌。
溫蘇夌坐回案邊,卻無論如何無法集中精神看書了。他需要一個萬全之策,魔執靈君給他機會重生,他辜負不起任何人。
——*——
王後溫蘇夌回到洛遐殿,周禮桓站起身,王後一驚,呆在殿外。周禮桓緩緩地走向他,臉上看不出半分喜怒。
劍尖抵上王後的咽喉。王後想,周禮桓要殺他他絕無生還的可能,他活不活着其實也不那麽重要,只是,溫亦華怎麽辦?衛修他真的可以信任嗎?
堇離?這個人的容顏驀然闖入腦海,那一瞬間他忽然放下了一切。
周禮桓緩緩挑起嘴角,道:“該死。”
王後點頭:“周禮桓,你中的蠱都解了,怎麽,以前被情蠱控制着和我朝夕相對如膠似漆,你覺得厭惡麽?我亦然。若非為了權勢,誰又願意被男人壓在身下呢?更遑論,是像你這般無能又無趣的男人。要裝出那副愛你至深的模樣,現在想想都真是令人作嘔呢。”
周禮桓竟然劍尖發顫。
怒了。王後心中被一股解脫的快感充斥着。他用嘲諷,而又殘忍的語氣繼續說着:“衛修在桑穰時遭受的一切都是拜我所賜,你應該不知道,周卞算什麽?我叫他往東他不敢往西,我叫他盡情折磨衛修,他也照做。你心疼衛修麽……你該心疼壞了吧?但那又有什麽用……這個世上,你以為有誰真正愛過你麽?”
周禮桓眼中一片血紅,手中的劍換了個方向刺入王後肩膀,他便如一頭發狂的野獸,怒吼一聲将劍拔出,複又刺入。鮮血噴湧而出。
一十三劍。
王後倒在地上,瞳孔開始擴散。
周禮桓的龍袍上染滿了王後的血。他粗重地喘息着,揚起劍,用盡力氣。
一道華光閃過,周禮桓的劍斷為兩截,脫手而出。
堇離迅速施法封了王後的周身大穴,橫抱起他,冷冷地看了周禮桓一眼,道:“一十三劍,他執意要還,我便成全他。周禮桓,溫蘇夌從此不欠你一分,而你,欠他兩世江山。”
堇離與王後一同消失在周禮桓眼前。洛遐殿內充斥着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周禮桓出了洛遐殿,跌撞着往繡央殿走去。
一路上的侍衛婢女被吓破了膽,禦痕被急召入宮,盡皆被周禮桓震怒着趕了回去。
溫蘇夌被這些動靜驚動,皺着眉站起身。溪矜驚慌地進來禀報,道:“衛公子!陛下他……”
“滾出去!”
溪矜渾身一顫,惶恐而迅速地退出去。
溫蘇夌看着周禮桓身上的血,心跳失衡。周禮桓帶着血腥和暴虐走向溫蘇夌,将他緊緊摟進懷裏,道:“修兒,別怕。孤已經幫你報了仇。”
溫蘇夌道:“你受傷了?傷了哪裏?快宣太醫!”
周禮桓溫柔地笑:“不,不是孤的血。是溫蘇夌。孤殺了他。為你報了仇。修兒。”
那一瞬間,溫蘇夌全身的血液都涼了下來。他推開周禮桓,歪着頭問:“你又殺了他?”
周禮桓道:“孤殺了他。”
溫蘇夌退開幾步,搖搖晃晃地走向殿外,道:“你殺了他?為何?又殺了他。”
他停下腳步,聲音低了下去。
“又殺了我。”
——*——
堇華居。
堇離施法,溫蘇夌的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好轉。
溫蘇夌能進去繡央殿是他幫的忙。他知道溫蘇夌想死。找過“衛修”,還有他堇離的承諾,溫蘇夌對溫亦華放下心,再見到周禮桓的那一刻,便只一心求死了。
溫蘇夌說,自來到中原岚邑朝廷,他做過一十三件壞事。
其一,欺騙周禮桓。
其二,擾亂朝綱。
其三,陷周禮桓于昏庸無道。
其四,違背倫理,令周禮桓為了他廢後宮,立男後。
其五,與周卞狼狽為奸。
其六,自私自利,為了一個溫亦華,害了整個岚邑。
其七,陷害忠良。
其八,害周禮桓絕後。
其九,害岚邑民心渙散,人心惶惶。
一十,妖媚惑主。
一十一,陷衛修于危難。
一十二,令周禮桓愧對列祖列宗。
一十三,令岚邑在衆國面前無光。
呵。
什麽罪孽。
堇離為溫蘇夌換下破爛的血衣,上床将他抱進懷裏。
他說:“你沒有錯。原本便是周禮桓與周卞的恩怨,牽扯到你。你這個傻瓜。”
堇離在回天鏡中看完了溫蘇夌的一生。二十年。
若是沒有周禮桓與周卞,他會是一個快樂的人。
他被周卞脅迫入宮,身中兩種蠱毒,情蠱與灼夭。情蠱是為了控制周禮桓,而灼夭則是為了牽制溫蘇夌。
灼夭便如□□,會逐漸将人蠶食,一直到入膏肓,無藥可醫才能被發覺。周卞自然不可能完全信任溫蘇夌,為了防止意外,他将灼夭分寄于周禮桓和溫蘇夌兩個人身上。
在周卞看來,溫蘇夌絕不可能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周禮桓會願意将蠱毒都往自己身上引。他不給解藥,溫蘇夌為了保命就只能将蠱毒盡皆過到周禮桓身上。這正是周卞想要的結果。
然而,他卻算錯了。
誰會料到,溫蘇夌會愛上周禮桓。
堇離捏了捏溫蘇夌的臉,道:“傻瓜。”
溫蘇夌逐漸睜開眼睛,他剛一稍稍擡頭,便被堇離堵住嘴唇。
一觸即分。
溫蘇夌愣了一下,擡起手摸了摸嘴唇,眼神疑惑:“離?”
堇離理順他額前散落的長發,道:“你醒了?”
溫蘇夌望向自己的身體,上下摸了摸,又疑惑地望向堇離。正想開口,又被堇離吻了一下。他道:“從今以後,你便是我堇離一人的溫蘇夌。我會照顧你。救出溫亦華。以前的所有,都是一場夢。”
溫蘇夌睡下,堇離去九重天見魔執靈君。
魔執靈君喝口茶看一下他,喝口茶看一下他,最後哼笑一聲:“你這個小婊砸,原來早有預謀。”
堇離一笑,魔執靈君道:“一個時空不可能允許同一個人的兩個魂魄存在。我徒兒是善白樓。你該明白,你留不下溫蘇夌。”
堇離微微颔首:“堇離明白。盡人事,聽天命。”
魔執靈君道:“暫時将溫蘇夌留在你那裏也好。不要讓白樓知道溫蘇夌還活着的事。他對周禮桓太寬容了。”
——*——
溫蘇夌将劍舞得寒光四射,最後一招,劍光穿透中殿的樹幹,樹應聲而倒。
周禮桓下朝歸來,堇離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隐去身形。
溫蘇夌還劍入鞘,目不斜視地擦過周禮桓。
周禮桓拉住他,溫蘇夌揮劍格開,繼續走。
周禮桓叫住他:“修兒。”
溫蘇夌聽而不聞,周禮桓道:“善白樓。”
溫蘇夌頓下腳步:“派兵一百及禦醫禦痕與我。我明日出發至桑穰滅周卞。周卞滅後便是岚邑劫難複蘇之時,留意一下身邊的人。狼子野心的,統統殺了。”他冷笑一聲,“此間事了,我也不用再占着衛修的身體。你的衛修很快便可回到你身邊。”
周禮桓道:“滅桑穰之事孤自理會得,無需你插手,免得愈幫愈忙。”
溫蘇夌沉默地站着。
沒有還口。周禮桓皺了皺眉,又舒展開,道:“你的劍法……”
溫蘇夌邁開腳步,微微昂頭,道:“離大哥?”
堇離出現,拉着溫蘇夌一同消失。
周禮桓站在原地,将手中的紙張捏成了粉末,散開。
堇離自然不能帶溫蘇夌回堇華居,于是還是将他送回了繡央殿。
溫蘇夌道:“離大哥,幫我設個結界,連聲音也穿不透那種,可以麽?”
堇離手一揮,道:“可以了。”
溫蘇夌點頭:“謝謝。離大哥,明日我要出發去桑穰救華兒,你可以幫我麽?”
堇離道:“自然是可以的。”
溫蘇夌道:“上一世我派人探過,周卞兵敗初時其實只剩下殘兵敗将三萬餘人,只要周禮桓乘勝追擊是不可能不一勞永逸的。偏偏周禮桓太過自負,周卞逃回桑穰,他一時探不到風便在邊界設了關卡不再理會。如今,周卞之兵大約十萬,他原本想依靠取勝的便不是兵力,而是對周禮桓下的蠱。只要周禮桓朝綱散亂,失盡人心,他再領兵打回來充當救世主,便可以重新被接納。周禮桓情蠱解除并且救回衛修後滅周卞原也輕而易舉,但周卞十分謹慎,将兵力分散到了中原各處潛伏。而周禮桓,偏偏不想放過任何一個人。這才會直到半年後才動手一網打盡。”
溫蘇夌說着,忽而醒悟,道:“這些,離大哥都該是知道的。我倒是忘了。”
堇離笑道:“無妨。”
溫蘇夌道:“上一世陸賢是在桑穰救出華兒的,這一世我改變了很多因果,不知道華兒還在不在桑穰。”
堇離道:“在。”
溫蘇夌忽而想到什麽,看了看堇離。堇離笑道:“不錯,我可以即刻毫不費力地将他救回來。但這用凡人的話說,叫做會打草驚蛇。自然,我可以救人,亦可以毫不費力地讓周卞的兵力于頃刻間覆滅。然而,救人可以,若是用法術殺人,是違背天條的。我會被剔除仙籍,遣回地府投胎成凡人。”
溫蘇夌聞言點頭。堇離道:“王後溫蘇夌之計依舊是可行的。不過現今有我在,大可不必如此麻煩。”
一夜詳談,溫蘇夌與堇離計劃好了所有行動。
因為結界,溫蘇夌并不知道殿外的周禮桓一夜暴怒,整個皇宮的人都誠惶誠恐地跪了一夜,直到天明早朝。
堇離自然是知道的,卻整個晚上,都淡定如斯。
——*——
第二日,一張皇榜被昭告天下。
罪臣王量,弑殺岚邑王後,以下犯上,罪不可恕。着五日後午時,淩遲處死。王氏一族,男丁做倌,女眷為妓。不可饒恕。
此皇榜一出,天下震驚。
陛下竟要為了一個妖後,淩遲丞相王量。
此時皇宮,衆人疑惑。
王量驚疑不定,唯恐忽而沖進一衆侍衛将他拖出去打入天牢。
徐席硯猜到是衛修的同時,周禮桓也猜到了。王量正欲派人出宮肅查何人如此狗膽竟敢僞造皇榜之時,周禮桓道:“正是孤的旨意。丞相這幾日都不要出府,你已經死了。”
王量:“……”
退朝。
周禮桓與徐席硯去繡央殿,已人去殿空。
周禮桓道:“點侍衛一千,秘密出宮。由你率侍衛隊相助,守城外與四州的邊界。明日淩遲臺,由十親侍親率,守兵五百。”
徐席硯即刻明白了這甕中捉鼈之計,領命去了。
皇榜張出初時,百姓皆嘆天子無道,岚邑亡矣;而後衆國蠢蠢欲動的消息又開始在民間傳散。
民心惶惶。
周卞潛伏在垣中的親兵很快确定了消息真僞。
溫蘇夌确實已死。
一個時辰後周卞得報,岚邑皇宮內外跪了臣民上萬,請求周禮桓收回成命。周禮桓大怒,杖責大學士與尚書公子各一百。
周卞沉吟,令各地兵士聚合秘密朝垣中進發。
若是消息為真,那麽這将會是他東山再起的最佳時機。
各國異動,民心渙散,群龍無首。
只要他在王量被淩遲之時出現,救下王量,便可以得到王量的支持和一半的民心。而有了王量的支持,另一半民心又豈是難事?
如今,在周禮桓與他之間,王量不可能再選擇周禮桓,而各國異動,周禮桓昏庸,有他昔日的大将軍回歸領兵,百姓亦會求之不得。
百姓要的不過是安居樂業,誰人做主,他們根本不會在乎。
手下請示溫亦華如何處置,周卞謹慎,道:“帶上。命陳青看押。”
第三日,徐席硯埋伏的親侍終于等到了周卞的第一股兵力。而後,陸陸續續,其他幾州邊界也被周卞的兵力秘密充斥。
周卞領親兵一百,分散喬裝入垣中。城中果如傳言,充滿了對周禮桓的譴責與咒罵。時不時還會有巡查的兵士毆打辱罵周禮桓的百姓。
比之烽火亂世,有過之而無不及。
周卞入了茶樓,茶樓內聚了五湖四海的俠士,也都在讨論這朝廷亂象。言語間皆是諷刺不屑。周卞皺眉。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忽略了江湖這股力量。江湖人士向來不屑于與朝廷為伍。而他周卞,偏要将這股力量拉至自己麾下。
另一邊,禦痕對周禮桓道:“需提防桑穰蠱術。此乃重中之重。桑穰蠱術極其厲害。便拿陛下之前所中之蠱來講,即便是我禦痕,亦被瞞過了一年才發現,且若非我禦痕解得巧妙,周卞會立即察覺到陛下之蠱已解。”
周禮桓點頭。
禦痕又道:“凡有機會近距離接觸到周卞及其左右手的人,都需服我的藥。”
——*——
王量被五花大綁押到淩遲臺,接受衆黎民百姓的注目禮。
他有一種老臉掃地的感覺。
周禮桓親自監刑。
淩遲臺周圍黑壓壓跪倒一片人,拜一下喊一句陛下三思。
周禮桓用他那張面癱臉默然地俯視着。
溫蘇夌抽着嘴角問堇離:“是不是……太誇張啦?如此,周卞即使滅了,周禮桓真還能挽回民心?”
堇離輕蔑一笑,俨然是看好戲的語氣:“不能最好。”
溫蘇夌:“……”
午時漸近,周禮桓站起身,龍袍袖一揮,即有一侍衛用了內力喊道:“肅靜!”
聲音竟蓋過滿場嘈雜之聲。
衆人盡皆安靜。
周禮桓道:“罪臣王量,弑孤愛後,罪不可恕,行刑!”
溫蘇夌聽到“愛後”二字有些恍惚。
周卞混在人群中,悄然擡起雙指,捏了個蠱訣拭過雙目,觀察周禮桓,見周禮桓表面正常,實則雙目渾濁,印堂發黑,心下暗喜。這正是中灼夭已深,命不久矣的征兆。
百姓盡皆喧嘩,此時人群中忽有一人飛身而出,一刀斬斷了縛着王量的繩子。
王量站定,驚疑不定:周卞!
他略一沉吟,已然明白了一切。原來今日陛下要滅之人竟是一年前逼宮不成倉皇逃走的周卞。
周禮桓的侍衛即刻将周卞重重包圍。周卞将王量拉至身後,高聲道:“吾大将軍周卞,今日重返垣中,要廢昏君,正朝綱!”
衆人嘩然。周禮桓輕蔑地看着。
周卞将軍刀指向周禮桓,道:“如今大家該知道,本将軍當初,殺進皇宮,是明智之舉還是大逆不道了吧!此人,原不配坐我卞家軍辛辛苦苦征戰七年打下來的江山!我卞家軍打下來的江山,絕不能任由一個昏庸無道的廢物敗落!我岚邑王朝,亦不能任列國觊觎笑話!”
溫蘇夌懶洋洋地點評:“頓挫揚抑,慷慨激昂。”
與此同時,王量機智地意識到一個問題:周禮桓若是發難,他會被周卞劫持……怎生逃走?
堇離噗嗤一聲笑道:“這老丞相倒是風趣。”
溫蘇夌不能看懂人心,不知道堇離所指何事。他問道:“離大哥,華兒現在何處?”
堇離道:“已經被徐席硯所救。”
溫蘇夌道:“我不想他見到周禮桓。”
堇離應允。
此時,混跡于人群中的周卞親兵振臂高呼:“廢昏君!大将軍萬歲!”
衆人本已被周卞那番慨言說得蠢蠢欲動,便有大部分人欲和聲高呼時,堇離稍稍施法,場中一片寂靜。
周卞親兵見自己冷了場,大感意外,不知所措。
周卞暗自皺眉,心道難道是感染力不夠,于是親自振臂,用上了內力高吼:“廢昏君!振我岚邑!”
寂靜……及周卞的回音:我岚邑——岚邑——邑——
溫蘇夌與堇離哈哈大笑。
周卞眼珠一轉,轉身沖王量道:“丞相大人以為如何?我等皆唯丞相大人馬首是瞻。”
王量:“……”
由遠及近的馬蹄聲及時将王量解救了出來。騎兵将領遠遠朝刑臺抛去一物,高聲喊道:“逆将周卞,還不束手就擒!”
正是徐席硯。
布裹一散,刑臺上骨碌碌滾出一個帶血的人頭,竟是副将陳青。周卞心下一涼,即刻明白了這引蛇出洞,甕中捉鼈之計。他反應極快,當即軍刀一橫,劃向身後的王量。
王量這老文臣不會武,眼中映出一把刀,瞳孔一陣收縮。
堇離口中低念:“斷!”
周卞的刀斷成兩截,脫手而出。與此同時,王量被一股力托着,姿勢不雅地飛向周禮桓身邊。他心有餘悸地站定,遠離了危險源,文人的铮铮傲骨終于回來了。他撚了撚自己花白的山羊須,清咳一聲,道:“周卞!你幾度不臣,枉先帝待你如親子!”
衆人被這忽如其來的變故弄得暈頭轉向,盡皆驚詫地看着。
周卞高聲冷笑幾聲,道:“待我如親子?哼,王量,他的江山誰幫他打的?我!周卞!若非我周卞步步為營,如此功高震主,你道先帝會容我活到今日?周禮桓算什麽東西?藏在深閨大院的縮頭烏龜,什麽狗屁世襲,周禮桓無能至斯,我岚邑江山也要任他敗落麽!”
一直未曾出聲的周禮桓忽而随意抽了一把劍,飛身至刑臺。他神情淡漠,與方才昏庸無道的樣子判若兩人。
刑場之下,又陸續狂奔而來幾個周禮桓的将領,帶來的都是周卞手下将領的人頭。
周禮桓看着周卞的神情,道:“不服氣麽?周卞,你随父王征戰七年,若非狼子野心,此刻該是高高在上的卞王而非喪家之犬。你以為父王利用你坐穩江山而後便糧盡弓藏?”他哼笑一聲,不再多言,道:“手下敗将,無論重來多少次還是手下敗将。周卞,今日你我做個了斷。衆将士聽令,今日我與周卞一戰,不得插手,違者斬。我二人,勝者為王,不得違抗。”
溫蘇夌看着刑臺上纏鬥在一起的二人,問堇離:“他是什麽意思?”
堇離道:“周禮桓還是太子之時,曾秘密投入難迦山一心學武,不顧太子之責。而周卞雖為同姓外族,自古你們凡間的帝王卻都是江山為重,親人血疏,比較之下,周成曾動過廢周禮桓,立周卞的念頭。彼時周禮桓對皇位并不看重,甚至願意将皇位拱手相讓。如此一來,周成大怒,反而鐵了心要周禮桓做皇帝,于是找了個莫須有的罪名剿滅了難迦。衛修其實亦是難迦之徒,在周禮桓的誓死保護下,衛修沒有死,卻被廢了武功。周禮桓明白過來只有有權才能保護衛修。于是拼命往上爬,性情久而久之也變得有些偏激自負。除了衛修,他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其實一年之前周卞的叛變是在周成的意料之內的,而他眼睜睜看着它發生,是想借周卞的刀殺衛修。至于周禮桓會身中奇蠱,險些真敗了他的江山,這些周成有沒有料到,便不得而知了。”
溫蘇夌大為驚詫,緊鎖着眉看着刑臺。周卞淡去,眼中只剩下周禮桓。
周禮桓這一次并沒有使難迦劍法,卻潇灑俊逸依舊。
——*——
“菱兒?”
溫蘇夌忙舒展開蜷縮着的身子。周禮桓一把将他從榻上抱起來,道:“怎麽總是悶在這裏?……臉色那麽蒼白……不舒服麽?”
溫蘇夌竭力壓下灼夭帶來的疼痛感,笑着搖了搖頭。周禮桓橫抱着他,道:“今日,孤帶你去騎馬。”
溫蘇夌掙紮道:“陛下,我自己走。”
周禮桓低頭給了他一個深吻,唇分,溫蘇夌臉色緋紅,将頭埋進他懷裏。周禮桓輕笑,抱着乖下來的人出了殿。
溫蘇夌往後靠進周禮桓懷裏,周禮桓吻了吻他的頭發,一抽馬鞭,馬跑得更快。二人耳旁是呼呼的風聲。周禮桓大聲道:“舒服麽?菱兒!”
溫蘇夌道:“舒服。”
周禮桓又道:“開心麽?”
溫蘇夌道:“開心。”
簡直沒有更開心過……即便都是假象。
有一瞬間,溫蘇夌甚至覺得上天的安排竟然是如此的美妙。
——*——
“你輸了。”
周禮桓收劍。
溫蘇夌回神。
周卞看着自己喉前的劍尖。手微微顫抖。
溫蘇夌忽然想起溫亦華身上中的蟲蠱。道:“離大哥,華兒中了蟲蠱,你可能解?”
堇離道:“你身上有魔執靈君給的上古神玉,可解百毒,辟一切穢物。蠱本亦是毒與穢物的結合物,神玉亦可解。”
溫蘇夌摸了摸脖子,十分驚訝。他尚不知師父給的這塊玉佩竟如此神奇。
周禮桓道:“自盡吧。”
周卞揚劍,攻向周禮桓,歇斯底裏:“你算什麽……”
周禮桓抽出劍,周卞應聲而倒。死不瞑目。
周禮桓随手扔了劍,漠然道:“該死。”
徐席硯将王量攜上刑臺,低聲提醒周禮桓:“陛下,百姓還在看着你。先前的鬧劇,需要給他們一個解釋。”
周禮桓掃視一周,氣勢凜然,再尋不到先前的昏庸感覺,道:“叛将周卞已誅,妖後溫蘇夌亦已被孤處死。還想孤解釋些什麽?”
徐席硯:“……”
王量:“……”
徐席硯深覺失算,其實此時,王量的話分量反而會重過周禮桓。于是他道:“陛下辛苦。剩下的事交給微臣與丞相便可。”
周禮桓道:“叛軍全部處死。”而後漠然離開。
溫蘇夌腦中還回蕩着那句“妖後溫蘇夌亦已被孤處死”,有些恍惚。
堇離帶着他去徐席硯府上找溫亦華,途中調笑道:“徐席硯大概想做你弟夫。”
溫蘇夌:“?”
堇離道:“哪有人将敵軍中來歷不明的人直接帶回府的呢?”
溫蘇夌想想徐席硯對溫蘇夌的憎惡程度,巴不得溫亦華從來沒見過他,更別說有什麽進一步的關系了。
到了徐府,堇離忽而神神秘秘,道:“見到你,溫亦華說不定會情緒不穩,你頂着這副皮,還是別見他了。回繡央殿去,我将他帶回去見溫……呃,帶回去堇華居便好。我對他沒有別的企圖。你大可放心。”
溫蘇夌:“……為何不讓我見他?我不說我是溫蘇夌便可。太久沒看過他,我想看看他。”
堇離挑眉。二人出現在溫亦華暫住的廂房中。
溫亦華見房中忽然多了二人,驚了一下,定神一看,失聲道:“是你?”
溫蘇夌腦中念頭疾轉,很快想通:想必在桑穰之時,溫亦華見過衛修。
溫亦華并沒有長高多少,也許是常年被關押,臉色蒼白,身體瘦弱,眼神卻是充滿防備敵意的。見了自己這幅神情,讓溫蘇夌有些心酸,又不能相認,只好道:“我……我們是來救你的。”
溫亦華顯然對衛修有些排斥,連連後退,防備地看着二人。
堇離笑道:“不聽堇離言,便是如此場面。”
溫蘇夌忽然意識到自己又忽略了堇離的身份。他們是什麽都知道的。他眼神一轉,望向堇離。堇離道:“你先回去繡央殿,日後我自當為你解惑。”說罷,學着魔執靈君,袖子一揮,溫蘇夌消失。
溫蘇夌再睜眼時,人已經在繡央殿。殿中坐着沒有表情的周禮桓。
周禮桓見了溫蘇夌,道:“衛修何時可以靈魂返體?”
溫蘇夌和衣躺上床,側身朝裏,閉上眼睛,漠然道:“不知。”
周禮桓大踏步上前将他提了起來,怒道:“将他還給孤!”
溫蘇夌冷冷擡眼,忽然問道:“溫蘇夌與你,一十三劍,可曾斷仇?”
周禮桓眼神一滞,冷冷道:“提他做什麽?”
溫蘇夌道:“若他未死,可曾斷仇?”
周禮桓将他擲回床上,道:“孤絕不會允許他活着。”
溫蘇夌道:“他罪孽深重麽?”
周禮桓道:“用十倍功績,也還不清的罪孽。”
作者有話要說:
依舊修。